掘字

2020-09-02 06:34章德益
散文诗 2020年3期
关键词:墨水瓶失物招领咖啡杯

章德益 浙江吴县人。1964年毕业于上海高中。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新疆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参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历任农工、宣传队创作员、教师,《新疆文学》编辑。著有诗集及《大漠与我》《西部太阳》《黑色戈壁石》及《大汗歌》(合著)等。

镜子

镜子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我的脸,我曾经被它照过的脸,也瞬间碎了一地。

无须掬起我破碎的笑与四分五裂的表情,这肩上还有我残存的脸。

可以供养别人的镜子。

诗人何为

当诗人的微笑只是墨水瓶里的荷花。当诗人的影子只是跌落地上的风筝。当诗人的眼泪只是眼缝里强挤出的可口可乐或者星巴克咖啡。呵,诗人……何为?

当诗人的思想只是墨水瓶里精心制造的玻璃火山,只是玻璃火山里喷出的玻璃熔浆,只是玻璃熔浆冷却后成形的塑料花蕊,呵,诗人……何为?

诗人的声音。你的声音,其实早已是黑胶木唱盘里细细密密的轮回纹路。呜咽着,呜咽着,只唱一个诗人生命形态中烟灰缸大小的心脏与烟灰质地的郁闷。算了吧。倒空自己咖啡杯里的残余咖啡吧。把墨水瓶里全部的墨水倒进咖啡杯里,调制、调制、再调制,为自己调制最后一杯鸡尾酒般的泡沫灵魂。

潮起潮落

城市,人如潮水的商业街上,霓虹灯潮起潮落。人群潮起潮落。口袋与钱包潮起潮落。领带与超短裙潮起潮落。红唇与浪笑声潮起潮落。轿车尾气与橱窗光影潮起潮落。欲望……潮起潮落!

潮起潮落外,城市一隅,书桌是红尘海洋外最浅的沙滩。灯是最小的孤岛。

枯槁的文字趴在沙滩上练习深呼吸,枯槁的思想趴在沙滩边练习深呼吸。枯槁的影子趴在孤岛上练习深呼吸。

手是濒死的鳍。纸是剥落的鳃。笔是涸死的鱼骨。字是散落的鱼鳞。

写作者是红尘海洋边唯一的垂钓者。垂钓着,垂钓着。垂钓着最后的干净语言。

孤独的灵魂是自我的饵!

书房里的停电事故

停电了。非常不幸!停电的灯泡像营养不良的死婴,被抛弃在黑暗中。

把它埋葬在哪里呢?到处找。没有合适的地方。

但也许,盲人的眼睛是它小小的墓地?酒楼的灯笼是它豪华的墓地?弄脏的充电器是它简陋的墓地?窗外的宁静或是它更广大的……公共墓地?

电喂不饱灯泡!灯泡饿死了!

灯泡的尸体被我草草埋葬进地下室的垃圾堆里!非常歉疚!

不过此刻我书桌上还残留了一只。

它孤零零地趴在书桌上,用残存的影子装饰光的梦。

匆匆

黄昏时,天色昏沉。街上都是埋头赶路的匆匆行人。

哦,匆匆赶路,匆匆赶路!埋头的人!他们低低埋下的头,或许因负重的生活而迷路在肩膀上了?

头颅坚实的雕像从半空中俯瞰着他们。

我忙转身,死死盯住时装橱窗里那些光彩照人的模特儿的脸。哦,那些被霓虹灯一照就魅力四射的脸,比我的真实。

我赶忙低下头往前走,迅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幸好还在。

注释

一个人被一部伟大的经典一记重拳击倒在地后,被一群错别字抬进另一本辞典里成为一则新的词条。

多少年后,他从无数陈词滥调里醒来,发现,世界对人的注释是拳头。人对世界的注解是伤口。

写作

写作,是纸对手的领养与眷顾,是手对灵魂的复仇与唤醒。

乐此不疲的人,每晚以锋利的笔尖深深深深,插进纸的深处,不,掘进纸的内部,掘字!

是的,掘字!从瘠薄的灵魂中掘出火种、掘出花瓣、掘出干枯的露珠、掘出泉水、掘出可能的文物与石化的虹。掘出自己!

手对笔的臣服,或者,手对字的反叛,都非写作!

手與笔对峙了一生!

对时间

在那条小小的生死界河边,生者常与死者对时间。

生者佩戴着一只旭日的钻石表。

死者佩戴着一只残阳的夜光表。

他们为了同一个梦校对着生命与年月。

只是,生者为了向天堂疾奔而拨快了一秒。

死者为了使地狱延后而拨慢了一秒。

失物招领

这个世界是一只巨型失物招领箱,挂在我们头上。

我们每个人都挂失于其中。

我们拥有原籍却丢失了故乡。拥有表情却丢失了面孔。拥有头颅却丢失了肩膀。拥有膝盖却丢失了脊椎。拥有呼吸却丢失了肺。拥有食道却丢失了肠子。拥有下肢却丢失了上肢。拥有激素却丢失了灵魂。

形而下的我们,或者说沦陷于形而上的我们。每个人都挂失于自己内心的空无中。

我们最终的身份只能从一只名叫骨灰盒的小小失物招领箱里领取。

但也许他人的鬼火早已冒领走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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