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垅
葵花
抬头,或者低头。
在你面前,我因拥有太多的阴暗而感到羞愧。
我的内心,荒芜而疲惫。
哪怕有一颗也好——
破壳而出追逐光明的种子。
虫草
达里加山口,一小部分积雪还未消融。
我只是路过,正值立夏之时,山野间匍匐着挖虫草的人们。
我对一段传奇的膜拜,姿势与他们是多么相似。
拋土埋过下跪的双膝,朝天撅着虔诚又贪婪的屁股。
冬日沐浴
在日落之中,鸟群是寒冷最后吹走的枯叶,它们要在消失之前,散尽一天的光辉,包括没有痕迹的流逝。
包括分明在内心一点点推进,而又丝毫未动的黑暗。
除去了衣裳,除去了白天,蒸腾的水雾挡住了光线。
如此彻底地裸露,不堪一击。
是夜在忏悔,还是晚钟在祷告,积雪铺开了熟睡的眠床,一场浸透肌肤的热雨,将一个赤身的男人,置身于初春的郊外,脱胎换骨。
这是我自己——
寂寞的神。
再写情结
祖母一生爱美。
最后的遗愿,就是死后要穿上箱底那件紫红色旗袍。
可她萎缩的肉体,没有了当年的风韵。
家里就请人连夜往小里剪裁缝制,为了入土之后,让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依旧保持着身上鲜活的山水。
穿越——给杨显惠先生
措美峰忽闪幽幽蓝光,一路拔高刀劈的风景。
马蹄湿滑,乱石无眼,深谷晕眩。
苦难正以另一种方式行进,一切都不可预知:
带毒的花香,出没星夜的野兽,茫然开辟的路径,分秒中逐渐缓下来的透支和衰败……
在最后,我怀揣的胆心显得多么脆弱。
你苍老的脸晒脱了一层黑皮。
归来时的微笑告诉我:离天更近的风云和肉体,那也只是一抹光上轻浮的尘埃!
这个夜晚
这个夜晚,没有雨,没有遮蔽,月亮在窗外排汗,我们彼此以目光舔对方的心。
也许这是最好的阅读:灯火通明的长河,让黑暗长出闪光的鳞片,让居住的窝巢用枝叶呼吸。
这个夜晚省略了我们的睡眠。
省略了花心中的家、孤独的梦游者、新婚所献出的美以及一辆午夜疾驰而过的救护车……
遗散于风中的笔迹,透过逐渐清白的光线,露出了它们的容颜,潦草或工整,都是黎明草绘的封面。
随手翻开的一页——
就是明天,就是这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按时在园中的草地间散步。
从前的春风
她绣牡丹,也在我心里绣一条雨巷。
石板、青苔、油纸伞,都成了我眼前的幻想之物。
那个年代,我们的爱恋,没有丁香,没有擦肩而过的愁怨,只有布鞋传送的书信。
淡蓝的旗袍,滑润如肌肤,如今时至中年,浪漫的补丁也能开花。
枝叶伸展,丝线无痕,系上盘扣,她与另一个她,在镜中欣喜相逢。
赏心悦目的夏日,她拉起我的手,说:去郊外,我带你看从前的春风。
黑眼睛
马兰点灯。
只点一盏乡野的油灯。
从一截旧时光走出的歌谣,如殷实的柴刀,砍伐火焰,也砍伐我们身体里颓废的热爱。
听,足以让一个时代哽咽的声音:“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
旧的歌谣,不能用新的曲调去唱。
剥光浮华的节拍,是否使这个世界重归安静:忽闪一双清苦的黑眼睛,关闭尘世的虚空之门。
带刺的玫瑰
这样形容女人的美尚有些欠缺。
在镜子边,她变换着姿势,你可以帮她拎包、提外套,但不敢靠近她带刺的体香。
最初的相会,必须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地为她开门
小心翼翼地给她摆座
小心翼翼地记住她的生日
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口味
小心翼翼地点菜、啃骨头、喝汤
小心翼翼地躲闪其他女人的目光…,
女人们的笑时远时近。
一个情人的节日,飘满了气球和花香。
大街小巷灯火阑珊。
夜晚的去向捉摸不定,由一枝带露的玫瑰所指引。
有些人是幸福的。
有些人假装幸福。
送给一个女人的玫瑰,一朵代表深爱,一百朵就显得奢侈和多情。
菊花酒
让花朵在隆冬时节开放一次,我想表达出口渴的愿望。
茶杯也是透明玻璃的,这样就能看到过去的往事。
水是刚烧开的,茶是晾干的菊花,慢慢沉下去。最早打开的那朵,送出了香气。
和祖母当年插在发髻上的那一朵多么相似,都适合配一首唐诗或一阕宋词。
积雪驻足窗前。这让我回想起烛台下晃动的身影,穿着紧身花袄、裹脚的少女,刚学会用花瓣酿酒。
当最初的一滴酒水成形,她微微张开的嘴唇,显得愈发粉嫩惊艳。
而如今,南征北战的疆场不复存在。十里长亭的相望,却依旧儿女情长。
浓郁的茶水呈现出另一个金黄的秋天。
由一对新婚离别的人儿,再次擦亮的酒杯:
一杯叫一夜情深,
另一杯叫携手到老。
三种葡萄
第一种葡萄,由水墨来构思。
黎明的泪痕浸湿纸背,让充满渴意的四季不再看山。
第二种葡萄,架起一树阴凉。
垂挂水晶的风铃,那些清脆和悦耳被繁茂的枝叶遮掩。
第三种葡萄,在竹筐里风干果肉。
旁边是精美的包装和即将走进千家万户的碧玉。
从视觉到味觉的过程,需要将三种葡萄一起压制,就是一瓶陈年的干红。
舌尖上的时光,有些苦涩,也有些酸甜。
斑马线
我爱你,就如同爱这色彩单一的斑马线。
温顺、执著,善解人意而又条理清晰。
从一字笔画开始延续的故事,可以归结为:一次潮湿的吻,一次浪漫的旅行,一次分娩带来的阵痛,一次乔迁新居的喜悦,一次额外的争吵和失落,一次用日子串起来、被喻为珍珠婚的又一年……
不记得有多少次和今天一样,依旧拉起你的手,如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一排排课桌像最初的斑马线,写字的黑板落下了心底簌簌的雪花。
可如今,踩着这些雪花,我们都已经老了,就快要走不动了。
我们需要靠在生活的一边,短暂地停留,相互搀扶,再守望一会,然后慢慢上路。
鹰的重生
如果可以,这次就请它作主讲。
持闪电的教鞭,自飘落的鹅毛大雪开始。
从天空到草原的抒写,转眼春暖花开,一晃40载。
翅膀沉重,爪子老化,危及到生命的延续。
除了死亡,它必须抉择重生的过程:努力飞到山顶,在悬崖边筑巢,用喙不断击打岩石,使其脱落,静静等待新的长出来。
再用新生的喙拔掉枯黄的羽毛和磨钝的趾甲,在滴落的血中忍受万分的痛苦,在150个日夜的煎熬中脱胎换骨……
我们是倾听者、观望者,也是深受震撼者。
在领略生命的长度和高度的同时,时常夸夸其谈的脸面,接受了一次醒目的耳掴和洗礼。
创作手记
白龙江畔
这里的人们都在守护着身体里的一个神灵。
我所居住的山城,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大力神路过此地,被重峦叠嶂的山挡住去路,他伸出大拇指轻轻一摁,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出的一方天地,使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都显得十分珍贵。
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都在这里,独特的人文景观,质朴的民俗风情,多种文化元素构成的生活,我喜欢。我守护的不仅仅是一盏灯、一张书桌、妻子的叮咛、枕边的落发和母亲越来越低矮的身影,还有内心的坚守、从文字间透出的光亮、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灵犀。
有些借物所指的看见,都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比如针扎破了手指,有想着的人或被人想起;比如无力回转的时光,像坍塌的土墙,风尘散尽又归于平静;比如細流开始汇聚,日夜浪花喧响,跟随出走的脚步,从远方回来,又走向远方。
每当夜深人静,习惯并自觉地沉入这份寂寞,这必修的功课需要耐力。一两句、两三句,来于生活却高于生活,虽是简短,但一连串地在白纸上营造着并营造出意境,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人生有悲有苦,有欢有乐,从命运缝隙里滑落的点滴感受,以往存在着的或许已虚无,但仍不失为一个精神主义者的自圆其说。
大江流淌,想去源头,没时间,那就托个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