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沐周
疼
疼痛让人纯粹。你被逼着,退回最孤独的状态。人与人的联结全部被斩断,你变成一座孤岛。唯一的拯救者不是胸口佩戴十字架的基督,而是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
当疼痛海浪般袭来,你龇牙咧嘴,弓着背,竖起全身的汗毛试图抵挡,肾上腺素携带铺天盖地的冷汗,瞬间全身湿透。这时,你一肚子的唐诗宋词,不及一声“哎哟”明朗动人。你在客厅里的优雅、在厨房里的热情、在办公室雷厉风行的职场技能,统统归零。
你甚至不再是妻子、母亲、女儿、邻居、同事……任何一个社会角色都虚弱而可笑。再漂亮的女人,疼痛也会把你打回原形,你仅仅是掩埋着神经系统的一堆肉而已,是一个配备了雌性零件的生物体而已。
你不敢直视镜子:脸自如卫生间墙壁瓷砖,冷汗打湿的头发凌乱如青黑的水草,丝丝缕缕缠绕着额头下巴。这是谁?聊斋里幽怨的聂小倩吗?
当然,每个女人的身体里都曾经短暂地居住过聂小倩:妩媚、执著,孩子气的单纯里掺杂着贪婪,无数欲望如深夜里芦苇丛中的萤火虫升腾不定。而此刻,那些可以用数字衡量的东西,那些让你沾沾自喜的东西,比如腰围1尺7寸、房子面积200平方、年终绩效考核95分名列公司第一……都变得那么可笑,像根稻草不值一提。你轻而易举地体会到了四大皆空的至高境界,只剩下唯一的愿望:不再疼痛。
疼痛总是主动进攻,你永远处在防守一方,被迫应敌的狼狈姿态,很难看。有时阵地战,有时游击战,有时在腰椎,有时在肠胃,有时潜藏在胸腔腹腔深处的角落,需要医生专业的手,仔细敲打寻找。
这具肉身已不再属于你,因为医生比你更熟悉它,你仅仅是寄居者,像寄居蟹可怜巴巴地挤在海螺壳或者贝壳里。
清醒的灵魂与疼痛的肉身,彼此牵制,彼此纠缠,各有各的苦,仿佛一根绳上拴两个蚂蚱,谁也跑不掉。
挣扎,拉扯,哀嚎,默祷……从白天到黑夜,灵魂与肉体一起踉跄着,喃喃自语,仿佛一场长达24小时的舞台剧。舞台空旷,灯光凝成惨白的一束,追逐着唯一的演员。没有剧本,没有台词,因为疼痛无所不在,随时会激发起呐喊与倾诉。
护士来了,药水滴入静脉,被疼痛远远驱散的睡眠重新一点点聚拢。在沉入睡乡的一刹那,仿佛看见火焰升腾,沉渣层层泛起,层层燃烧,灰烬细碎而清净,旷野辽远而平坦。一朵莲花,从它心形的花苞尖儿开始,缓缓打开繁复的花瓣,柔嫩洁白。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终究涅藥。
一朵掉队的云
一朵掉队的云,在大得没有边儿的蓝色平原上,低着头,走走,停停。正好停在十楼我病房的窗口。
昨夜风狂雨骤,早上风雨止息。楼下小树林,梧桐树巨人手掌般阔大的叶子,柳树纤细袅娜如美人眉毛的叶子,都闪烁着水滴,浮尘退尽,干净得如同这个清爽的早晨。风轻轻吹,时不时会有圆胖或窄长的叶子,从枝头纵身一跃,跌进泥泞里。碧绿生青的颜色,却是今年秋天的第一批落叶。
那朵掉队的云,仿佛在窗口和我一起专心致志地数着: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一刻钟的时间,大约有九十九片叶子陨落吧?
看了九十九片落叶,所谓生死,也就平常了吧?
尚在枝头抱紧的树叶们,剩下的好时光也不多了吧?
然而,什么是好时光呢?枝头春意闹固然是好时光,但化作春泥更护花也是啊!我的好时光在哪里?过去的,现在的,正在来路上隐隐可见的,心跳着期盼的,挣扎着接纳的,微笑着认命的,都是好时光,像树林里的叶子一样多,像树叶上的水滴一样多。
可是,我一句都不想说。我只想到楼下去,办完出院手续以后,捡一堆落叶,蘸着蓝墨水,用最简约的文字,在叶子上记录一段甜甜的好时光,然后,把它们重新交给泥土。
一刻钟之后,那朵云,慢吞吞起身了。仿佛天涯独行背包客,在祭祀结束后空荡荡的神殿广场,发了会呆,又继续朝着同伴的方向,赶路了。
杯子
一只陪伴你很久的杯子,不会无缘无故破碎。它盛过蜂蜜水。半透明的柠檬片飘在水面,晶莹的冰块潜藏水底,安抚酷暑的焦灼。
它盛过红茶。细长黝黑的叶片,随一线从天而降的水柱团团转着,慢慢舒展,水汽蒸腾,温暖冬天的寒凉。
冷与热交替,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条又一条细小的裂痕,就在这样的时刻悄悄爬出来,只是,你没注意而已。直到有一天,它心力交瘁,碎落一地。你望着满地细小的碎片,惊愕不已。
就像西北地区的内陆河,流过春水涣涣,流过秋水长天,流过粉色的桃花与睡莲,曾经阔大豐盈的水面,越来越细,越来越瘦,最终消逝于寂静的沙漠。
就像苏州的草木。江南气候温润,暴风雨击打的力度有限,遽然折断的树极少,更多的草木,是在安宁的秋阳与霜露下,一点一点萎黄,一点一点死去。
人也是这样,一点一点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