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国家的边界与意大利右翼民粹主义的强势兴起

〉〉〉〉〉李凯旋

2013年以来，意大利的民粹主义政党一直保持强劲势头，五星运动党在2018年议会选举中赢得了最高的支持率，右翼民粹主义联盟党成为右翼政治联盟内的第一大党。在2019年5月欧洲议会选举后，联盟党已经跃居意大利第一大党，五星运动党则退居第三。联盟党快速兴起的原因是复杂的，非常值得探究。意大利目前的情况，无论是左翼式微还是民粹主义的兴起，都与福利制度发展失衡以及相应的改革不足有很大关系。

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意大利福利制度的特点，可以用“双重失衡”这个概念，即是指意大利的福利支出在老年群体和非老年群体，以及南方地区和北方地区之间存在严重失衡。地区失衡，是分析右翼民粹主义兴起的内部边界，而外部边界就是所谓的公民身份、合法居留权——这意味着享受社会保障的权利。维护意大利福利国家的内部边界是意大利右翼民粹主义力量在北部壮大的动因，而维护难民危机背景下的外部边界，则成为其在2018—2019年国家和超国家层面两大选举中异军突起的动因。

联盟党的强势兴起

联盟党实际上是一系列自治运动的结合体，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的意大利北方，当时以“北方联盟”为人所知。由于意大利天主教民主党、意大利共产党、意大利社会党等传统中右翼、左翼依然占据主导，北方联盟在成立早期影响很小，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才发展起来。联盟党的兴起历程，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意大利民粹主义风潮的发展历程。

1992年北方联盟第一次进入议会。直到2013年议会选举，北方联盟依然表现平平。然而随着难民危机的发展，北方联盟强势兴起。2017年年底，北方联盟更名为联盟党，正式向全国性政党转型。2018年议会选举中，联盟党在五星运动党和民主党之后，是第三大党（支持率17.4%），但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成为第一大党（支持率34.3%），其在南部也获得15%—25%不等的支持率，这显示其选民已经不再仅仅集中于传统的北部选区。在近两年的地方选举中，联盟党风头强劲，不容小觑。

福利国家的边界

如何影响联盟党的兴起？

（一）内部的边界：地区的民族主义

作为民族国家的意大利，虽然实现国家统一近150年，但南北方之间的政治文化差异依然不容小觑，经济发展差距仍在扩大。这些都严重侵蚀了意大利构建福利国家所需的社会团结和社会利益认同基础。

意大利的公共养老以正规就业为基础，仿照德国社会保险模式建立。但老年养老救助，即老年最低收入保障和老年收入补贴，均源自税收。医疗卫生是基于普救主义原则建立起的国民医疗体系，其支出也主要源自于税收。社会服务在意大利基本上一直主要由市级行政单位负责，这意味着南北方不同市镇之间人均社会服务支出差距是非常大的，为此中央政府每年都实施一定规模的财政转移支付。在联盟党看来，中央政府为讨好南部选民不断扩大福利支出，加剧了北部地区的税负，削弱了北方中小企业的竞争力。因此，北方联盟党一直谋求北方地区实现最大程度的自治，尤其是财政权的独立。北方联盟首任党首甚至创造了“帕达尼亚民族”这个名词，以凝聚北方自治主义运动的共识。因此，意大利学者将北方联盟的地区主义视为地区民族主义。

北方自治主义运动在20世纪80年代的出现和兴起，与当时的经济社会危机密切相关。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黄金时代”涌入联邦德国和瑞士等地谋生的意大利南方农民大规模回流，这给意大利劳动力市场带来了巨大压力。政府始料未及，仓促动用了原本用以抵御经济周期波动冲击的停业收入补贴，采用了提前退休的办法来应对大规模失业问题。政府还新设立了替代率高达80%的流动津贴，受益人若未能就业可一直享受到退休。这些支出大部分都涉及一定规模的财政转移支付。1989年，持有谋求自治、反对南方移民主张的伦巴第联盟，在欧洲议会选举中赢得8%的选票，以19%的支持率成为伦巴第大区的第二大党。自此，伦巴第联盟吸收了其他大区的自治主义联盟，成立了北方联盟。

（二）外部边界：国家的民族主义

到20世纪80、90年代，意大利才由移民输出国转变为移民输入国之一。20世纪90年代，意大利开始对移民管理进行了尝试性立法，对非法移民进行了界定并出台了相应的惩罚措施。其中，最严厉的管控移民法案，即所谓《博西—菲尼法》，是由北方联盟在2002年联合另一支极右翼政党——民族联盟，推动议会通过的。该法案提出对合法移民实施“配额制”，其目的是防止大规模移民涌入导致本国劳动力市场受到冲击，本国公民失业率上升。同时明确凡参与或帮助非法移民入境者，判处5—15年监禁，罚15000欧元。2013年后，联盟党成功向全国性政党转型，并利用非法移民议题，在2018年和2019年的选举中博取了意大利南部选民15%—25%不等的支持率。

根据意大利政府的经济与财政文件披露的数据，2012年，意大利投入到非法移民管理事务中的经费约为9.9亿欧元。2017年，意大利投入到难民收容、教育、医疗等事务中的总支出达44亿欧元，占2017年意大利GDP总额的0.26%、总社会支出的0.5%左右。其中，7.81亿欧元用于地中海难民的搜救，5.9亿欧元用于未成年难民教育和医疗救助，剩余的约30亿欧元用于难民收容，而难民身份甄别费用尚未计入。在44亿欧元支出中，欧盟提供了770万欧元的帮助，而这也成为联盟党怀疑、指责欧盟对意大利的非法移民问题熟视无睹的根据之一。

19世纪中期以来，工人和市民权利的扩展本身就是以世界上多数人口不拥有这些权利和利益为前提的。因此，福利是国家主义的，是民族主义的，是有边界的。在边界之内的“国家公民”享受着国家提供的就业条件、政治权利和社会服务，边界之外的人们就没有这种“资格”。而如果允许边界之外的世界也进来分一杯羹，其代价就会变得太高昂了。

尤其在意大利刚刚开始构筑公民基本收入的安全网，便备受欧盟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指摘时，联盟党强硬的反移民、怀疑欧盟、反全球化立场不仅在北方颇具市场，在南方也赢得了颇多支持。因此，联盟党短短一年间在欧洲议会选举中迅速超越五星运动党和民主党跃居第一大党，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经济危机、移民大规模涌入的背景下，左翼的阶级认同正在遭遇民族身份认同的强烈冲击。身份认同，某种意义上与福利边界是一致的。左翼推动了福利国家的建构，然而维护福利国家的边界，似乎是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天然职责。福利国家，未来依然会是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进行政治动员、争夺选民的核心议题。而其效果，基于过往和当前的经验，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内外的经济社会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