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17世纪最伟大的数理科学家和思想家之一,帕斯卡尔(1623—1662)以“思想者的芦苇”奠定了他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他信奉“人之全部为人,在于有思想。”〔法〕布莱兹·帕斯卡尔:《思想录》,第91页,张志强、李德谋编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那么这样回到人类起源,人类自上古至今,从未停止过思考。而思考有时本身即如博尔赫斯最为恐惧的两面镜像的对立:真实与环境,镜中人与镜外人,哪个是本体?或者干脆,哪个是镜中人,哪个才是镜外之人?而彼时令博尔赫斯恐惧的镜像,如果在此映照的是帕斯卡尔的思考,那么这思考瞬间也许便有了危险,因为那些铁证如山的思考,于镜中映现之时,同时亦成为了思考幻境,及或心灵与生命的幻境。连在“存在与虚无”中沉睡的萨特,也不得不为此侧耳倾听,哪怕海德格尔以自我笃信的“存在与时间”已经成功绕行。唯有如此,在人类诞生的初始,永恒的关乎思考的镜像般相向而生的存在与虚无,也一同诞生了,并最终完成了人类于宇宙间思考的绝世孤寂。人类的思考,自此在生命的真实与幻境间徘徊彷徨,试图寻找命运的神秘动机,寻找尘世及灵魂中关于存在与虚无的一切活生生的证据。显然一切皆是徒劳。悲观主义的鼻祖叔本华似乎也在火上浇油:“曾经存在的东西,如今已不复存在”“我们的生存,除了渐渐消失的现在,再无任何可供立足之处”“我们突如其来地生存于世上,继而倏然归于恒久的寂灭。”〔德〕亚瑟·叔本华:《生存空虚说》,第75、76页,陈晓南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如果尼采有“人性的,太任性的”,那么叔本华便成了“悲观的,太悲观的”。险些叔本华就赢了。因为悲观有时并不仅仅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或者说悲观从不满足于对人心之于地狱的无限放逐,还不够。悲观的壮举之一,或者说叔本华的基本诉求原意,竟是焚毁。对人心的彻底焚毁,不是片甲不留,而是烟灭灰飞。而文学到底还是出生了。那是否可以由此断言,文学竟是叔本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灵魂祭品呢?祭品的复活,便有了死而复生的幽灵气质,枉顾生死之界,并最终得以成功对抗神赋人类的既定宿命,得以在幻灭中觅见永恒,在虚无中探求存在,在孤寂中希冀抚慰,在荒诞中寻找灵魄的纯真,等等。而这一切,同样是津子围小说作品所一再深度书写的,两面相向而立的镜像一般漫长无尽的“存在与虚无”,是关乎神秘主义与精神重构的决绝冒险。
一、关于镜像学的文学解析
博尔赫斯对镜子有过一些描述,他认为镜子是非常奇特的东西,镜子给你双重感受,它们产生苏格兰幽灵。按照苏格兰迷信的说法,一个人看到他本人时,他就离死不远了,他真正的自我来领他回去。镜子与人的种种关联与相知,种种暗示与纠结,在津子围短篇小说集《大戏》中的《自己是自己的镜子》一篇中有了确切回应。“我”和我的镜像“坚尼·张”,抑或是“坚尼·张”与“坚尼·張”的镜像“我”在一场悬案中,自始至终仿佛对立的两面镜子一般,无穷展开,一面是自己,一面应该也是自己,或者相反。酝酿作案时荒诞的快意,计划夭折后身份的莫名遗失,遗失后的彻骨绝望,看似荒谬而发人深省的身份认证,对案件的细腻描画,三个月后漫长的身份回归,终于摆脱情人纠缠的庆幸还未及品咂,“小可的电话”又让一切蓦然回到源头。读者尚在被撕裂的当口,而镜像中的两个影像忽而却合二为一。尘埃落定,看似镜子内外的两个“我”终究握手言和。而这样蓦然而至的握手言和,有时就仿佛是撕裂读者心魂之后的忏悔,类似于加缪的“一种算计好的忏悔”“流落在阿姆斯特丹这座运河与冷光之城中,那些隐居者与预言家”。〔美〕罗纳德·阿隆森:《加缪与萨特》,第274页,章乐天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的确,无论是隐居者还是预言家,都无不合乎镜像深处的哲学意象,这些人物更加合乎小说家作为文学“创世者”的身份对局中人所流露出的狡黠与恳切。波澜不惊的气场布局与情节谋划,令超现实主义的另一面悄然登场,不动声色中,哲学内里之惊涛骇浪正暗流涌动。
中篇小说集《带着雪山旅行》中的《灵魂的桥》一篇,作者借由两个主人公的重逢,主人公自我与自我灵魂的重逢,得以将自我与自我的灵魂充分慷慨地同时呈现。时空的恒久或须臾,“无垠的浩瀚宇宙与微分的原子世界,关于宿命与偶然,其实都是关于世界多维视域的全息般的深沉追索”。于原本黯淡幽微的生活中茫然出走的两个人,刹那相遇的本身就是命定,说是久别重逢也许更为恰切。关于奔跑的盲眼女主人公,她的出现显然是以黑暗中的天使身份莅临,而同时她本是亦犹如“烈焰中涅槃的凤凰”,慷慨地“将尘世上所有的光,倏然捧给了这个残酷阴沉的世界,她张开翅膀,拉开遮蔽在宋文凯生活中的幕布,神赐的光,缓缓映亮了宋文凯沉郁阴凉了32年的人生。一切就这样开始了”。他和她就这样在命运的镜像中重合并重生。只有此刻,萨特的“虚无”退席而“存在”成了最具力量的在场,文中的主人公及文外的读者,就一并成了加缪笔记中的那些“存在主义者们”,并穿越文本这面诡谲的镜子,悉数登场。
类似的镜像学文学表征,在津子围的小说作品中还有很多,比如《长大一相逢》中的“一次对家族关系亲情纽带的深入探求,但不仅仅。或者说是一次自当代家族结构探求出发的解构,一次远征,远征后的结构”。贺颖:《空与色的美学互文——津子围中篇小说〈长大一相逢〉中的宗教哲理叙事》,《芒种》2017年第12期。无疑历经这样过程之最终的结构,同样是镜像内外意象从解构对抗直至血脉交融。作为读者的我们,作为津子围作品《自己是自己的镜子》中的张志刚(或坚尼·张),以及众多的人们,我们在镜中的找寻,又要何时才有答案?那镜中的无所不知与疑惑不解,镜中陌生的和相似我们的,哪个是真实而哪个才是幻境?哪个是客观的存在,而哪个才是我们的判断?孤独的,是镜子里的我们,还是镜子外的我们,哪儿才是镜子的里,而哪儿才是镜子的外呢?内外的我们是一个整体还是相似的两部分?“尽管桑塔格说,‘叙述者必须重返现实,而一旦置身于哲学的境遇中,便无异于置身博尔赫斯两面相对的镜子中,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也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是丰富的也是简单的,一切都是重复的,也是荒诞的,一切都是宿命的相悖,一切也都是彻底的孤独。”贺颖:《以读者的名义——津子围小说〈大戏〉之文本探索》,《山东文学》2017年第6期。孤独让津子围小说中的人物将对镜像由恐惧变成奔赴,“存在与虚无”经由文学文本,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近似于卡尔纳普经常提及的“亲缘”,一切的逻辑思考都自复调重回单纯,不再有任何蓄意的动机。
二、孤独内部:神秘或魔幻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也曾有过类似的镜像体验,他曾经明确地分析道:“从我能记忆以来,我对自己的幽灵分身所怀有的感觉就很明确”。帕慕克必定从镜中照见了自己的灵魂,而他所自认为的自我主体,其实不只是帕慕克,同时是作者自己,亦是读者。此刻的“幽灵分身”,仿佛不仅仅在说镜像的“存在与虚无”,而是有如魔幻的马尔克斯一般,从孤独的复制,到绝世魔幻的孤独。而马尔克斯为整个世界的贡献何止于《百年孤独》。年老的奥雷良诺(众多奥雷良诺中的一个)再次回到马孔多时已近晚年,果不其然,他和父亲一样对炼金术痴迷,终日以黄金炼就小金鱼,在熟悉的快意中,目睹其化为夺目的金水,再重新来过,直到有一天他如父亲一样死去。荒诞无极的循环往复,意指的分明是无限,而魔幻且无限的孤寂长旅,究竟是个体的宿命,还是全部人类的宿命,抑或宿命本身的宿命?
《博弈》作为诠释孤独的理想范本,承担了对以上答案的安放。误会的发生,源于教授在去赴一个女生宴请的路上,情节的过于简单反而令人无措,因为的确除此再无任何能用语言来描述的情节,小说以作品中最为隐匿的不可转述性,因此而抵达极致之境,堪称夺人的孤独之美由此诞生。而于此绝世孤独的映衬之下,隐暗幽深的异样光线,种种于《博弈》文本内核散射的光线,携着小说的全部命运,时隐时现,动静相宜,与读者的灵魂渐渐相融。无论仅仅是黑暗中的烛照,抑或沉溺中的唤醒,更或者如目光的示意、黎明黄昏,这魔幻的光线生于孤独内部,源于时间之外,也许就散落在夕阳下的窗台,海天一色。美国著名批评家,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的苏珊·桑塔格在她的一篇阐释小说的文章中说过,从孕育到创作,好的小说是孤独的,唯其诞生后的命运是公开与共享的。形而上如桑塔格,这样的作品“诞生后的命运”所铸造的仿佛就是《博弈》的文本内外、气场庞大张力无限的精神空间。作者于《博弈》中如此奢侈的铺排,其实只为给读者建构一处灵魂栖息之地,以便一路而来的读者,于此体味作品文本内外隐秘的美学力量。而最重要的是,这一切,事实上是对作者灵魂疆域之深之广的考量,更是其艺术力道与哲学意味深长的在场。
《博弈》的人物历经事件而来到尾声,“后面的话朱聆没听到,他悄悄返回卧室,拽过被子把头蒙上”,显然预期的结局并未出现,曾经清晰的愈加困惑,困惑的愈加含混,仿佛再也没人能说清这一切,任谁也不能如愿以偿。《博弈》毫不留情地引人于最后的无望之处,并不再回望。读者唯有被更多的疑虑浸润,任其如水缓缓没过头顶。文本中时时充盈着的,关于人心与命运的“博弈”,明晰与困惑的“博弈”,欲罷不能与决绝断然的“博弈”,再次如潮水涌来,并一再没过头顶。于是由不得人去猜度,作者对人物的驾驭能力之深,显然,唯有足够其深,才能果然如文学的“创世者”,不只缔造一个国度,而是随意为其增减意象与元素,以便完成自己虔诚的隐喻。在《博弈》中,津子围对孤独诠释的隐喻诉求,抵达了阶段性的峰巅,就像飞。当然,这样的时刻,唯有魔幻与神秘,堪当双翼。“而魔幻现实主义于文学语境的诸多表达中,最为引人注目之一便是对时间概念建构而出的异样审美。另一位阿根廷著名的文艺理论批评家安徒生·因贝特也指出:‘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将魔幻+当作现实来表现。”贺颖:《以读者的名义——津子围小说〈大戏〉之文本探索》,《山东文学》2017年第6期。
津子围1995年发表于《小说林》的短篇小说《津子围的朋友老胡》,其决然出乎意料的结尾,将文本的魔幻现实主义气质尽显而出。线性的时间与立体的空间,一度陷入同样的迷局之内,并在之后双双溢出了文本之外,以至有暧昧奇幻,讶异诡谲之感,面貌迥然相异而灵魂竟息息相关。《津子围的朋友老胡》,一个情节单纯到几近自语结构的文本,主人公身份的倏然转换,于读者瞠目之际,将时间从线性转而就成了无头无续的千千结,这种魔幻的处理对读者的刻意涤荡异常奏效,因为读者已经下意识地质疑了自己的思考与认知,从而不得不以再次阅读,完成对自己的些许慰藉。其实,这样更容易陷入另一次徒劳。因为一个刻意而为之的作者,有时对读者所做的,便是这样略显狡黠的“创作期待”。“无论是真的老胡还是孙勇,怎么会糊涂到把日期提前了五年……”魔幻于是令“小说作品中浓郁的后现代气息、隐含于荒诞主义与哲思背后的、弥散于魔幻现实主义及超现实主义等风格之间的,对藏匿人类命运中的人性、灵魂的深切追索与救赎,小说的技法与精神内部的完整交融,以及同样对时间的解析,犹如一次次在时间中隐姓埋名之放逐,余味悠长。” ② 贺颖:《以读者的名义——津子围小说〈大戏〉之文本探索》,《山东文学》2017年第6期。
他2003年发表于《青年文学》的《拔掉的门牙》,则为一种无法为之定义的结构,倒错离奇的故事情节,含混的人物情感,现实与幻境的交互,将读者的阅读障碍推向极致。是障碍同时也是快感的前戏,于是微妙的一切如作者所愿正在生发,这一次庆幸的是读者也同步而来。
张衫,李寺,王码字,人物的姓名安置,作者同样是驾轻就熟地带有隐喻,也因此使得后现代的符号性文学元素充满了文本内外。这样的巧妙,不由得令人想起爱尔兰戏剧大师约翰·密林顿·辛格在他的长篇纪行散文《阿伦岛》中的惊呼:“是这样从未有人描述过的生活!”而且这样的结尾更加配得上“从未有人描述过”的说法,仍然是结尾,作者行云流水般地将一段惊悚的元素插入其间,小说的内在力道倏然切入主题,以至有了18世纪哥特小说的暗黑与神秘。
哥特小说可以说影响了20世纪超现实主义的文学运动,霍桑和爱伦·坡便是其间的代表人物,爱伦·坡的《盖莉娅》与霍桑的揭示人人都有隐匿罪恶的短篇小说《教长的黑纱》,尤为举足轻重。“津子围的这篇《拔掉的门牙》,就是在这样奇幻的魔术般的超自然状态中,完成了一个人精神意义上的历久不衰。这发生在某个时空的某个人身上的疑虑与困境,同样是人类所共同面临的,其中就包括小说外时间中的你我及更多的我们。”②
《搞点研究》算得上与《拔掉的门牙》一脉相承,即是真实的同时也是非真实的,缥缈跳荡间充溢着形而上意义。莫名的疏离感与断裂感,及探索元素的力道,服务于小说的人物与命运之间,而其为之提供的种种可能,则明显有赖于语言的技术、形而上的哲思,以及无数难以言说的诡异之处。正是这样的命题,使得魔幻与神秘一以贯之,既救赎了孤独,也不啻为另一种源于孤独内部的重构。
作者尤善对心理描摹的驾驭把握,不过其温和而强大的主观立场并不显而易见,但却自始至终可以感受到一个作者的心理内力,接近于一种“文学创世者”对自己所创造作品先天的权威性,以及一些创作之中更为隐秘的动因。恰恰這一切,堪称以魔幻现实主义为首的探索文本的精神气质:精准而恰切地自由来去于文本的人物之内,将其内在的每个角落以探索并烛照。作为影像学的一种最为基础的物理反射,一旦置身于文学之内,所担纲的是哲学、美学及神秘学的艺术使命。那灵魂深处阴暗幽微的一切,此刻变得熟悉而陌生,或者说,就犹如拜伦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结尾时,那句被誉为“古老美德”式的咏叹:令人敬畏,深不可测,而且孤独。〔英〕乔治·戈登·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270页,杨熙龄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6。探访与回溯,被烛照并映现的,是每个人,以及全部孤寂的人类,是人类对精神内里的回应,生命及灵魂的惶惑游移或孤寂荒蛮。
三、意义的美学与必要的重构
文学(或艺术)作品承载一个作家(艺术家)的心灵史,这是文学(艺术)创作的内在规律,也是恒久的精神命题之一。津子围的心灵史,无疑建构于醇厚的现实之上,并完成了关于小说家作为“文学创世者”的美学维度的艺术重构。精神与现实的融合,以及而后的决绝抽离,过程之间便是众多美学意义的衍生地。生活或现实自成体系的“价值制度”等级森严,欢喜哀伤仿佛注定,而人心潜意识中恰对此永远不屈从,这就有了作家为此而进行的平衡:一方面创造出悲欢人间,另一方面进行消解与重构,循环往复,如镜像,如镜像对立而诞生的迷宫。艺术的美学意义之一便是如此。
显然真爱的力量,必定对谁都是濒死的搭救,《老乔的爱情》一篇,来自津子围小说集《带着雪山旅行》。爱情于老乔而言,一直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的,简直用颠沛流离来形容也不夸张。老乔的幸运就在于沦陷于情绪的谷底之前,一种神赐般的力量向他伸出了手。老乔显然得救了,并且得救于一个“文学创世者”所建构的文本世界。魔幻也好神秘也罢,那又如何,终究是劫后余生的窃喜。同时劫后余生与窃喜的还有同频的读者,尘土飞扬中而来,此刻一同沐浴着发光的真爱,必定是发着光的那一种存在,什么样的黑暗也不能予以遮蔽。《老乔的爱情》此刻也仿佛镜子,之内是文本,之外是读者,彼此对视,也不仅仅对视,也有内外充满某种仪式的融合。细密的心理描摹将人物带入带出,叙事的进程于是有了读者的参与,强化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紧密关联。当隐秘的目光经由文本最终交汇于一起,这样源于文字的平面呈现竟忽然有了雅克·拉康式的“视觉文化的奇观”,而神奇之处则在于,这样的自平面到视觉的奇观,恰恰是小说家对世俗之上的意义建构,而非僭越,并因此充满爱与救赎平凡的却不可规避的某种象征意义。
“意义绝不是现实自身的存在所能够提供而出的,而是经由思想者的思考呈现于世间,意义一直遵循着这个盛大而朴素的常识。津子围的创作对文本一向介入得很深,但却始终以惊人的平静游走其间,即便当文本中所有人开始失控,作者自身仍葆有预期的节奏与呼吸。家族亲情风雨飘摇,人性在巨变中渐渐呈现出被本能驱动的动物性、因惯性而存在的物性,琐细无常漠然的生活味道弥散开来,杂冗而残忍,这些整体中的碎片,全景式地铺陈于现实的天空,而最终却复合于一封空白的邮件。一切的有都成了无,无即是一切的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有的碎片都成了星辰,而作者也完成了空与色之间最为深刻而迷人的、宗教之外的美学互文。”贺颖:《空与色的美学互文——津子围中篇小说〈长大一相逢〉中的宗教哲理叙事》,《芒种》2017年第12期。这是另一篇关于津子围的中篇小说《长大一相逢》的评论,援引于此,意在将美学意义及重构的主题尽力阐释清晰。作家强大的精神内里,早已击穿了文本内外、作者与读者、理想与现实之间想当然的属性壁垒,以“文学创世者”的身份从而成为文本内外所有灵魂的同谋。无疑,优秀的作家必定有着自己观察进入生活的独特角度与力道,好的作品从来不仅仅是叙述,而恰恰是自己精神文化品格的文学化表达。可以说,作为“文学创世者”,小说家所亲手缔造的“世界”,对每个人每株草木必定都了如指掌,或者说都是他自己。但作家的野心从不满足于此,除了如指掌,他要的还有不知所终。
《国际哥》是来自于《带着雪山旅行》文集中的一篇,主人公吴虞一出场就是销魂的:“灵魂上与某个特定地域的相互脉冲”,如此幸运的体会。这一次令大多数人艳羡不已的唯美之旅,吴虞完全不能想到,这其实是蛇蝎心肠的撒旦将自己戏弄于股掌之间,命运的陷阱已然打开了封盖,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而且这也不重要了,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作者所设的迷局。一切都是谜。加里的出现与消失是谜,连吴虞本身也成了谜,更不用说仿佛谜中谜的“查尔斯”。每个人都仿佛成了一则支离破碎的寻人启事,惯性前行的当下时代,关乎两性、生育、生命等重大命题的认识局限或谬误,令人在梦境般醒来的“乌托邦”面前,如此荒凉、尴尬地四顾茫然。同样茫然的还有北国乡村:“我这样认为,一个人离开家乡后无论他受到什么样的教育,有了怎样的经历,他都无法摆脱他出生的那个背景以及童年经历的影响。这是一种河流般的生命体验,当那条河从远方或者说我们的祖上流到我们这一代时,我们仍残存着河流上游的记忆。——记忆是一种内心的色彩,它同时也会点染未来的天空……”生命的体验之于河流,有时其实就像是彼此的预言。
既然是意义,也就不会都是“乌托邦”,比如《桃符》中作家就预设了这面人性的窄门,供文中人与读者尴尬地出入。《桃符》仍然源于对人心深处潜意识的造访,一出水到渠成的活色生香、荷尔蒙溢出文本的现代浮世绘,新奇的同时也同样腐朽。结尾处是作家一贯行云流水的技法,仿佛一种抽离了路径后的真空,加速度下的脚步不由得趔趄,窄门前的人性冲撞,沮丧而无辜。这也不失为另一种快意、隐秘的铤而走险,更像一次被动的灵魂审视后,反而觅见了一丝必要的尊严。
“魔鬼的儿子”导致了“陈先生”的去向不明,默片一般的“堂舅”们,“只有皱纹没有麻点的麻大仙”们,如河流中的落叶被命运轻易撕成残片,《横道河子》不仅不是“乌托邦”,而且作为人的潜意识也无影无踪,凡俗意义的另一面考量由此展开。理不清的还有《有过青梅》中命运的命定与无常的分界,断腕的血案却安静如《初月》,绝处逢生或生死未卜,再次成为造物主与撒旦不朽的“博弈”。是的,人类的未来究竟是绝处逢生,还是生死未卜,就像《博弈》中曾经的无解之谜,第N次成为自觉的审美态度,无奈的是作者仍旧一言不发,既不负责带回迷途的读者,也拒绝交出任何谜底,任由文本内外的意识交织缠绕,困入迷局。勒奎恩在《变化的位面》中说:“意识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巨大的恩惠吗?”①那么,难道不是吗,那信仰呢,算不算巨大的恩惠?津子围小说的最为重要的精神指向,就是文本中永远隐匿其间的信仰力量,或者说,其小说创作中所建构出的“世界与意义”,所历经的“存在与虚无”的镜像对抗,所刻意对人心的探幽与烛照,“乌托邦”中魔幻与神秘的冒险,也许尽皆来自其精神深处的美学信仰,并在《无尽意》的“自在自观观自在,如来如见见如来”的梵音中,抵达了大自在。虚无与存在的分野在消弥,持守与僭越如出一辙,无数有去无回的孤独,于是悄然隐匿于星群之间。
红尘其实永远翻腾如初,虚无永远对抗着存在,而人心却又不甘就此泯然于世间。人心所向往之处,有时就如电影《不存在的星球》中所描绘之地:……星辰永远闪耀,那里的河流,永远不会改变。从祛魅的解构到复魅的结构,文学令得人类的入世和出世不再是含混的惯性或隐喻,反而成了有据可查的预言,预言中布满古老而不朽的秘密。作家对尘世的美学重建与书写,其意义也许正在于此。
【作者简介】贺颖,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美〕厄休拉·勒奎恩:《变化的位面》,第197页,梁宇晗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DOI: 10. 16551 /j. cnki. 1002 - 1809. 2020. 04. 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