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茎灯草”是“败笔”

2020-08-31 01:38卢永霞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20年7期
关键词:舅爷吝啬鬼监生

卢永霞

《两茎灯草》是统编教材五年级下册的一篇课文,选自清代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第五、第六回,通过描写严监生临死前的经典动作“伸着两个指头”,舍不下的经典事件“点的是两茎灯草”,刻画了一个吝啬鬼的经典形象。

严监生真的是一个吝啬鬼吗?相信不少读过《儒林外史》原著的人,都会感到疑惑。让我们回到小说,去重新认识这位不幸的冤主。

一、严监生人物形象分析

1.严监生简介

严监生,本名严大育,家有十多万银子,是个胆小有钱的人。妻子王氏膝下无儿,不久就病死了,后来,便把生了儿子的妾赵氏扶了正。他和哥哥严贡生已分家,在两个宅里住。

2.吝啬与否

所谓“吝啬”,是指“过分爱惜自己的财物,当用不用或当给的舍不得给”[1],指的是人处理财物的行为、态度,但牵涉的却大多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笔者对严氏兄弟在对待亲戚、外人、家人时处理财物的方式作了梳理(见表1)。可以看到,在待人接物和钱财处理方面,严贡生是个对自己慷慨、浪吃浪喝,对他人吝啬、坑蒙拐骗的无耻之徒,其结果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严监生则是个对外人、亲戚、家人慷慨,而唯独对自己吝啬的本分老实人,守住了家产。两相比较,人品好坏,高下立见;吝啬与否,一目了然。

严监生的开支不小,除了酒席、药品、首饰、食物等,单列出的金额,就有五六千两银子。这些开支中,有他主动付出的,也有他默许的,还有一些是他不追究、不在意的,如舅奶奶趁乱掳走衣物首饰。细节上,他也礼数周全,如留差人吃酒饭、拿钱打发,整治酒席向舅爷致谢,拿轿子接舅奶奶,留舅爷在房里吃点心……可见,严监生在日常生活中,不但不存在“过分爱惜自己的财物,当用不用或当给的舍不得给”的情况,而且于情、于理、于义、于礼都做得相当漂亮,近乎慷慨。而严贡生除了自己好吃好喝,从不请至亲酒饭;欠厨子、屠户的钱不还;低价叫吹手,还给低银子、扣戥头;为了赖账,诬陷掌舵的……他才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是应该遭到嘲笑和唾骂的反面典型。

3.严监生人物形象

严监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儒林外史》第五回中有一句评语:“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这是作者对他作出的唯一评价,也是他着力要塑造的人物形象。

严监生的“有钱”,体现在五个方面。一是金额,作者一开始就给了他“十多万银子”的家底,然后不厌其烦地列出每一笔开支的具体金额,其目的就是通过一系列的款项,表现他“花钱如流水”的有钱。二是服饰,“小儿子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这大红衣裳、金银首饰,也是有钱人的表现;还有舅奶奶趁乱偷走的衣服、金珠、首饰,想来不在少数,否则也不能用“一掳精空”来形容。三是人口,严监生家里只有四口人,却养了数十个仆人,包括管家、丫鬟、奶妈、小厮等,可见有钱。四是食物,大的如“整治一席酒”“二十多桌酒席”,小的如“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摆在席面上装干果的小碟)”“在房里吃点心”;还有给舅爷送去新米、腌冬菜、火腿、鸡、鸭、小菜……酒席如此排场,食物如此丰富,可见有钱。五是治病,王氏病重时“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商议再请名医”,医生多,用补药,若不是有钱,哪能如此?以上五个方面看似是无关紧要的叙述、无关痛痒的细节,却处处透露作者刻画人物形象的用意。

严监生的胆小,不像“有钱”那么显而易见,但也留下不少蛛丝马迹。他怕官府,官差来了,他“不敢怠慢”,留吃酒饭,拿钱打发;他怕哥哥一家,哥哥惹事逃走,他帮忙摆平却不敢找嫂子和侄儿要“猪和借约”,只能自己暗暗花十几两银子,私下了了官司,“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是他的切身感受;他也怕亲戚族人,扶正小老婆本是自家的事,可他既怕得罪舅爷,又恐“寒族多话”;他的“胆小”,还体现在对两位舅爷的依赖上,但凡有事都要请舅爷来商议……

把严监生的“有钱”与“胆小”联系起来,就会发现:“胆小”是他的本质特征,“有钱”是他的外在属性,所有因“胆小”而无力抗争的事,他都通过“有钱”来摆平。所以钱成了他最后的救赎,这恐怕是他对自己特别克俭和对两位舅爷特别慷慨的原因,也是这个可怜人的处世哲学吧。

4.严监生人物形象的艺术价值

作者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胆小有钱”的人物形象呢?这就需要透过人物特點去探究其背后的成因。严监生的“有钱”来源于分家时的田地,也源于他的精心打理,即使生病也“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还来源于他对自己的克俭,“猪肉舍不得买一斤”“舍不得银子吃人参”。他的“有钱”背后暗含的是勤俭持家的传统价值观。

严监生的“胆小”除了自身的性格因素外,也与科举制度造成的阶级矛盾有关——而这正是作者借《儒林外史》所要批判的。作者将书中的故事假托在明朝,其实写的是清朝,是他自己所体察和感受到的社会。当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把知识分子牢牢缚在科举制度上。作者用辛辣的笔调,描摹了一群知识分子丑恶和可笑的形象,从而批判这种桎梏人的思想、泯灭人的天性的科举制度。

在小说中,严监生是监生,他的哥哥是贡生,两位舅爷是廪膳生员,这三种身份的社会地位有何不同呢?“监生”本是国子监学生的简称,清代取得国子监读书资格的人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荫生,依靠祖、父官位入监;第二种是恩监,由皇帝特许入监;第三种是捐监,因捐纳财物入监,但不一定在监读书。[2]清后期捐监泛滥,遂为人所贱视,严监生当属此类。他的两位舅爷是廪膳生员,简称“廪生”,这是有定额的,每月可以从儒学领到六斗米(数量各时期不同),所以称为“廪膳生员”。在资历方面,廪生名次居前者,又可以优先被选为“岁贡”[3](即“贡生”)。“贡生”相当于举人副榜,是地方层面上的高级知识阶层,理论上可以做官了。

由此可以理解,“有钱”的严监生为什么如此“胆小”,为什么一生都“受大房里的气”,为什么凡事都要依靠舅爷做主。他的临终遗言,一语道破天机:“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严监生把自己一生不能扬眉吐气做人,归因为没有取得科举功名,所以他把一生的心病化作最大的心愿,寄托在儿子身上。

严监生,严贡生,两位舅爷,都是儒林中人,作者借这三类人物形象辛辣地讽刺了科举制度的虚伪。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功名成就最大的严贡生却是小说中人品最恶劣的无耻之徒,他为人悭吝、巧取豪夺、坑蒙拐骗,无恶不作。“清朝的科举,纯为以文试士,唯有‘优贡这一个名目,是制度上唯一强调要凭所谓优良的品行来决定应举资格的”[4],而严贡生就是在这样的制度下被推举出了“优贡”——“前任周学台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这个天大的笑话,这个巨大的讽刺,就是那个畸形的科举制度所结出的恶果。

两位舅爷身为廪生,却都是见风使舵的小人。起初严监生与他们商议扶正之事,他们虽得妹妹王氏的应允,却“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后来收了严监生的银子,反过来“义形于色”,力主扶正之事并出面张罗。严监生在世时,他们收了他不少好处;严监生去世后,严贡生欲霸占他的家产,他俩却“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待到商议写复呈,他们又以“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为由,不肯列名。

相对而言,最不被人待见的严监生倒还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他虽然胆小懦弱,对己克俭,但待人接物方面,至少做到对外人不失礼、对亲戚不吝啬、对家人不亏欠。尤其对妻子王氏,可谓至仁至义,情深义重。王氏去世后,他“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对王氏的思念和悲伤,多半是他发病的起因,因为“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诚如闲斋老人所言:“此亦柴米夫妻同甘共苦之真情。”[5]

这个有温度也有缺陷的可怜人,作者不过借他的“胆小有钱”来衬托那贡生的“恶”、廪生的“丑”,从而揭露科举制度的荒诞和可笑罢了。而像严监生这样勤俭持家、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难以立足,也是对当时社会制度的有力抨击。所以闲斋老人才有此点评:“大老官骗了一世的人,说了一生的谎,颇可消遣,未见其有一日之艰难困苦;二老官空拥十数万家赀,时时忧贫,日日怕事,并不见其受用一天。此造化之微权,不知作者从何窥破,乃能漏泄天机也。”[6]

二、“两茎灯草”是“敗笔”

作者在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胆小有钱又有情有义的严监生后,又设计了他临死前伸着两个指头总不得断气,只因为舍不得点两茎灯草的情节。由于这个情节的典型性以及一波三折的写作手法,使这个片段成了小说中的经典,也使严监生成为中国文化历史上著名的吝啬鬼形象。

1.嫁接情节,有违人物自身性格特征的逻辑性

据说,作者吴敬梓有此一笔,是受了生活原型的启发。清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五:“吴杉亭言:扬州商人某,家资百万,而居处无殊窭人。弥留之际,口不能言一字,亲友环视,至夜忽手竖二指,攒眉掇口不止。其子曰:‘父恐二郎年幼,不治生耶?摇首不然。子又曰:‘虑二叔欺儿凌孤耶?摇首不然。众皆愕然,其妻后至,四顾室中,向语云:‘欲挑去油灯碗中双灯草耳。富翁缩手点头,瞑目而逝。公度、杉亭皆亲见其人,非杜撰者。”[7]

文中的吴杉亭,即吴敬梓的儿子吴烺,这件事是他亲眼所见。想必他将此事说与父亲,父亲就将此情节移植到了临死前的严监生身上。但生活中的真实,却未必等于小说中人物的真实。

倘若将此片段单独抽离出来,其艺术价值是相当高的,仅用寥寥数笔,一个经典动作,一个小小物件,就把一个视财如命的吝啬鬼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使人过目不忘。无论在形象塑造,还是在写作技巧方面,该片段都属上乘之作。

但把这个片段放进小说原著中观照,则不免有狗尾续貂之嫌。因为这个来源于生活的真实情节,符合生活原型本身的性格特点,却并不符合严监生这个人物自身性格的发展逻辑。试想,一个随便就拿两千钱打发差人的人,一个每年给夫人三百两私房且不管其用处的人,一个主动送人几百两银子做盘程的人,怎么可能竞为一茎灯草而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呢?之前舅爷来问病,他尚且留在房里吃点心,现在侄儿们来了,他竟舍不得多点一茎灯草,这也不符合他一向的处世原则。

2.缺乏强化,有损人物主要性格特征的统一性

孙绍振教授在《文学创作论》中提出,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需要得到“量的强化,那就是多次地反复”[8]。如《欧也妮·葛朗台》中老葛朗台时时处处表现出来的吝啬:他亲自分配每天的食物,即使侄儿来,也只吩咐几样顶便宜的菜;他获悉女儿把积蓄给了查理,暴跳如雷,竞把她软禁起来;妻子生病不起,他首先想到的是请医生要破费钱财;他盼望妻子病好,因为她一死就得办遗产登记,这可要了他的命……正是这一次次“反复”,使葛朗台的吝啬和贪婪不断得到“量的强化”,并最终水到渠成地成就了一个闻名于世的吝啬鬼形象。

相比之下,严监生的“吝啬”却没有得到如此反复的量的强化,只是不经意地提到两处“舍不得”(“猪肉舍不得买一斤”“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这蜻蜓点水的两句话,尚无法形成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致使“两茎灯草”的情节铺成显得突兀——若不是吝啬到了极点,若不是吝啬积习成弊,怎么会硬撑着一口气只为掐掉一茎灯草?

如果作者要着意刻画严监生的吝啬形象,那么在他出场时,对他的介绍就不是“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而应该是“他是个吝啬的人”,此后,也应该着力描写他付出财物时内心的感受、心痛的表情、迟疑的动作、无奈的语言……这样才能充分而集中地表现他的吝啬。在此基础上,增添“两茎灯草”情节,方有画龙点睛之妙。

然而,原著并非如此。于是,“两茎灯草”的情节越精彩、越经典,就越会损害本来塑造得相当明确的严监生“胆小有钱”的人物形象。诚如《文学创作论》所言:“一切要素要组成一个以主要性格特征为核心的有机结构,任何一个性格要素都不能游离于主要性格特征之外,更不能背离。……如果发生背离、分裂的倾向,那么性格逻辑的统一性、完整性受到损害,就是破坏了艺术形式的有机统一的基本审美范式。”[9]

在此之前,严监生的人物形象已经非常鲜明,他的胆小、有钱,他的克俭、有情,都已跃然纸上,作者的讽刺意味和批判目的也已达到。而“两茎灯草”的神来之笔,却使严监生这个丰满的人物形象,失去其主要性格特征,强势转向“吝啬”。

三、教材选编建议

综上所述,严监生并非吝啬鬼,而是被科举制度吞噬的可怜人。其悲剧的根源不在吝啬,而是由他个人的胆小懦弱和当时的社会制度造成的。这是作者所要表达的。

但是,当节选自《儒林外史》的《两茎灯草》进入教科书后,完整的严监生消失了,真实的作者消失了。全国各地一批又一批的小学生记住了“伸着两个指头”的经典动作,也记住了“严监生”这个典型的吝啬鬼形象——这一印象几乎伴随他们的一生,甚至通过他们传播给更广大的人群。

诚然,就局部而言,这个片段的艺术表现堪称精品,有助于学生感受人物形象,学习描写人物的基本方法。在课后练习“人物给你留下什么印象?你是从哪些语句体会到的”引导下,学生很容易从严监生动作、神态的描写中寻找依据,形成“极度吝啬、视财如命”的守财奴印象。

但是学生感受到的形象,是人物的本来面目吗?如果学生一辈子不看《儒林外史》,那么作者精心刻画的经典人物,就将以一个被误解的形象永远保存在他们的记忆里,甚至以讹传讹,造成更多人群、更大范围的误解,直至“以假乱真”。倘若学生在教师的引导下课外阅读《儒林外史》,他们就不免要产生困惑,因为小说中表现严监生吝啬的描写少之又少,大量出现的却是他慷慨花钱的语句,那么,严监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读了原著,人物形象不是得以强化,而是变得模糊不清了呢?将来自己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又该如何选择和表达呢?

基于上述可能出现的情况,笔者认为《两茎灯草》选人教材要特别谨慎。首先,它不适合作为习作单元的表达范本,以免“因文害意”。如前所述,“两茎灯草”虽然局部光彩照人,但在总体上却造成了人物主要性格特征的失重,损害了人物性格逻辑的统一性和完整性。我们不应为了追求某种表达方法,而忽略作者真实的表达意图和作品的原生价值。

其次,作为阅读单元的文本,这个片段不宜单独进入教材,以免“一叶障目”,给严监生贴上简单的吝啬标签。建议以“阅读链接”的方式,补充严监生的其他片段,如帮哥哥了结官司、为王氏治病治丧等,揭露人物复杂多元的特点,引发学生思辨,推论和判断,形成人物多面向的立体形象。在此基础上,推荐学生课外阅读《儒林外史》,帮助他们打开阅读视野,运用课内所学,实践“感受人物形象”的阅读,从而更充分地领略古典名著的魅力,使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及其人物形象得以纯正地流传下来。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827.

[2]钦定大清会典则例[M].清乾隆十二年:卷六十六、六十七.

[3][4]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1,4.

[5][6]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回末总评[M].清嘉庆八年卧闲草堂本.

[7]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70.

[8][9]孙绍振.文学创作论[M].福州:海峡文藝出版社,2004:523,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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