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秋夜》意境营造的鲁迅精神困境

2020-08-28 10:25林汉文
西部论丛 2020年9期
关键词:意境

摘 要:《秋夜》的意象及其象征意义是研究者解读文本的重点,但本文将解读视角拉伸,从意境层面解释其幽深诡谲的气氛意象的选择、时空的设置与打破以及“有我”“无我”之境的构建与消融三个方面,试图探讨鲁迅先生精神困境与人生思考。

关键词:《秋夜》;意境;精神困境;人生思考

《野草》共23篇,包含着鲁迅的个人哲学主张,以文字晦涩委婉为特征,众多研究者以各种角度研究《野草》,其中近年来,以象征主义手法解读《野草》尤为流行,文本解读由政治解读、现实主义解读到了艺术手法解读的突破,学者们追溯了鲁迅的象征主义的艺术及思想来源,并将文本中的意象进行一一对应解读出其象征意,《秋夜》是《野草》的第一篇,起到了一定序的作用,浓缩着鲁迅的思想,学者们同样用了意象主义解释《秋夜》这篇重要的文章,如《论鲁迅秋夜的象征主义特征及其象征意义[1]》、《秋夜意象世界的构建与诠释》[2]。但文本中有许多模糊的地方,首先,文本意象解读时会出现矛盾的问题,如枣树前后做的梦是不同的,该如何解释?狂笑声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恶鸟代表着什么?其次,忽略了诡异幽深的模糊气氛与主题之间的关系,这种气氛笼罩全文,象征主义一一对应的解读法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关系,并削弱了这种模糊的艺术氛围,也可能进一步影响对主题的解读。

故此,本文试从中国意境层面探讨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意境作为本文前提,因此首先需要探讨的是《秋夜》是否具有意境,而非只是意象的排列。童庆炳编著的《文学理论》中提及“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及其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 间“。[3]在《诗歌语言维度:image与意境的差异》中谈到意境的界域:虚实相生、时空合一,视觉通[4]透。而所谓的虚实相生,即以实带虚,文本中大量的留白增加品味文本的难度,也增强了文本的艺术韵味。而另一个特点则强调打破时空,不仅有“以我观物”的视角,还有“以物观物”的视角,天与人合而为一,立足实景,而思绪游离天外,这样的艺术手法能包容更多的主题可能性。《秋夜》中描述了鲁迅院子里的景色,并将这些景物通过艺术的变形和组合,构成诡谲瑰丽的艺术世界,文本除了将意象变形外,还通过时空建构与跳跃来营造更深广的艺术氛围,引起更多的思考,如文本中用小花和枣树的梦打破了时间的限制,通过天空和植物们的关系来制造空间范围内的张力,又以夜游的恶鸟的出现转换空间,从“无我”之境进入到了“有我”之境。因此《秋夜》并非意象的罗列,意象之间关系紧密,它们之间产生的张力制造出大量的艺术留白,这些都营造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意境。

本文从意境的三个方面来阐释鲁迅的精神困境,从意象选取上显示鲁迅的文化认同;时空建构营造幽玄意境显示内心世界;“有我”与“无我”境界之间看知识分子如何自处。

在《秋夜》中出现了很多意象,最主要的意象是枣树,枣树在某个程度上代表着鲁迅的个人形象,这个主要意象充满了中国古典的韵味,同时又在传统含义上有所突破,体现出他作为一个时代转折期新知识分子的形象,是幽深诡谲意境中的一丝亮色。枣树本是一颗果树,却不以象征圆满的果实为审美切入点,而描写它的枝条“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5]相对于饱满而言,所体现出来的是苍劲的审美意味,是经历过人生折磨之后显示出的成熟“风骨”,与中国画中的枯笔有异曲同工之妙,留下人生经验的无限况味,徐燕来在《论“风骨”》中总结“风骨” 作为审美意味,除了旺盛的生命力,健康的外形美之外,还包含着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6]。在中国传统上是一种精神的体现,是独立个体和宇宙天地对话之后个人生命力的体现,既成熟圆润,又傲骨挺立。文本中提到了枣树的经历,身上满是打枣后留下来的皮伤,枝条铁似的直插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但呈现出的是“欠伸得很舒服”的人生状态,从这个层面来看,鲁迅继承了中国"风骨"传统。然而传统文人多感叹世道黑暗,生命无常,他们或游历山水,或沉溺酒色试图来抵抗生命的失意与短暂,他们有着为民请命的志向,但并未脱离传统文人的阶级依附性,缺乏真正的人格独立性,鲁迅显然意识到了 这一局限性,在同时期的作品中,鲁迅创造了多个知识分子形象,如:吕纬甫和魏连殳,最后都因为社会所迫回到了原来的“老路”,但其实除了客观原因之外,还有自身思想的依附性,他们并不能够完全独立, 文人的思想处处受限和自困。鲁迅在《秋夜》的思想突破在于他认识到了旧有体系的腐朽与生命的虚无, 赋予“风骨”以新的含义——对抗旧有体系,对抗生命虚无。在文本中,枣树对抗之一是天空、月亮与星星系列,这些意象都有遥不可及,自成体系特点,他们存在已久,似乎永远存在,势力庞大,用着残忍又魅惑的手段使人屈从,他们对弱小的事物的确产生了影响,野花忍受着,并对天空心怀希望。枣树虽在同一个自然系统中,它却认识到了现有生命不变的惨淡真相:春天之后最终也会有冬天,冬天之后还会有春天。这种虚无感,鲁迅在《希望》中说的:“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7]短暂而不确定的希望和绝望构成了确定而永恒的虚无。枣树用它的枝条试图反抗天空,虽不能真的起到什么作用,但鲁迅1925年对许广平说过:“你的反抗,是为希望光明到来罢?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偏与黑暗捣乱[8]。从” 只剩下枝干的枣树的意象选取中,可以看出鲁迅的文化构建:虽根植于中国传统,却有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真正独立性思考。

《秋夜》的意境是由众多意象组合而成,各个意象构成了意境的时空,但由于意象的变形、回忆和梦境的插入,时空开始变得交错,从而展示出幽深诡谲的氛围,而这种氛围展示出作者矛盾复杂的心境。文本主要有两个空间组成,一个是由天空和枣树的对峙形成了一个充满紧张气氛的空间,一个是由灯火和小青虫构成的清醒的室内时空。在有限的空間内作者插入了小花和枣树的梦境以及枣树对之前经历 的回忆,都使空间的容量变得更大,使这个夜充满了梦幻色彩,而同样塑造这种氛围的还有色彩的描述,它们都显得非比寻常,仿佛这个夜不是在作者视线范围,而是在作者幻想之中,文中提到夜不是黑的, 而是“非常之蓝”,在这样阴郁黯沉的颜色下,月色再也不是象征节操的皎洁,或是抚慰人心的鹅黄色,而是窘白,白得令人恐惧,颜色的强烈对比使人有强烈的冲击力,也同时让读者共情到作者内心的强烈情感。由如此梦幻的室外场景转入相对现时的室内,整体颜色也变得温暖而富有生气,如火光、猩红色的栀子和翠绿的青虫。有意思的是时空的场景是通过“夜游的恶鸟”和奇怪的“笑声”来转换的,第一次声音 出现时,我从充满梦幻的秋夜园子的景象到了室内的屋子里,第二次当我重新做起梦时,“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重新响起,“我”又将视角转回了眼前的小青虫。将这些作为时空的界限,并多次转换,使时空自由交错,虚实相生,更增加整个意境空间的幽深虚幻感。

在《鲁迅自我的找寻——秋夜的再解读》中,作者用墙、屋子和灯罩作为时空的分界线,分析了意象在这些空间内通过主观意识无限变形,从而冲破了时空的界限。作者提出了人际关系的破裂是产生文本中打破时空界限的动机,并进一步论述鲁迅先生“弃世”和“被弃”之间的矛盾主题。[9]笔者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解读,但笔者并不完全赞同人际关系的破裂是全部的原因,因为鲁迅曾提到《野草》中蕴含着他的哲学思想,具有更高的普世性的思考,笔者认为这种变形意象与突破时空限制的意境不仅代表着鲁迅的心灵世界,而且是鲁迅对虚无世界的思考,这个世界亦幻亦真,真真假假,让人似乎始终处于虚幻的梦境中,它可被感知却不可触碰,这种环境带给人们敌意和恐惧,这种虚幻的世界在其他文本中也有提 到,如《这样的战士》中的无形之阵,这个无物之阵具有诱惑性,当“我”走进阵时,他们一致对“我”点头,但“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武器之一,“我”虽将长枪刺向他们,“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10]。如” 《影的告别》中的影,他处于暗与光明中间的虚无界限,进入黑暗或摆脱黑暗进入光明都会带来自身的消亡,因此只能不停地往前“走”,即使目的地是“坟”一样。[11]毫无生气,充满虚无感的世界,以“走”为反抗的方式让人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感,确定人之所为人的尊严。因此本文认为鲁迅用变形的意象和时空交错创造出的诡谲虚无的世界,是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更是为了凸显其对人类存在意义的追求。

作者通过“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设置与统一,探索知识分子在荒诞虚无世界中的生存状态。“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来的,提出“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两个视角,前者视角“我”的情感会直接出现,描写的景物都有的“我”的特点;后者,物与“我”,不知何为“物”也不知何为“我”。 [12]在文本中,在文本的前半段部分,虽说“我”已出现,但因为将“物”人格化描写,所以时常与“物”合而为一,如“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身得很舒 服......”[13]、“......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着梦”[14],这种叙述方式使叙述者似乎时常隐没景中,但读者又能从中明显读到意象的象征意味及叙述者形象。意境的世界也相对比较完整,直到“恶鸟”和狂笑 的出现打破了这个世界,出现了“有我之境”,有读者指出恶鸟代表着黑暗势力[15],但本文认为“恶鸟”和狂笑是属于同一类意象,两者几乎是同时出现的;“恶鸟”和狂笑在暗夜中出现,却有打破暗夜的作用;鲁迅先生对夜行的鸟有过一些论述,他喜欢猫头鹰,还对蝙蝠表示了些许同情,“人们对于夜里出来的动物, 总不免有些讨厌它,大约因为他偏不睡觉,和自己的习惯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中,怕他会窥见什么秘密罢。”[16]这种在黑暗中的清醒让黑暗恐惧,而这种孑身独立的形象也是鲁迅先生所赞赏的。

但发出狂笑的叙述者并不是一个所谓的简单的扁平的反抗形象。在文本中发出狂笑的人显然是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在《析鲁迅<秋夜>中的狂人形象》中,作者发现了文本中狂人的形象,并文本认为秋夜里的景色变形皆是狂人的视角,展示出瑰丽而诡异的环境。[17]但是全篇是以心理学角度解读了《秋夜》,也并没有清晰说明鲁迅设置疯狂行为的意义,与主题有怎么样的联系。在文本中这个疯狂的笑声产生于”夜半“,“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但“忽然”出现,清醒而令人恐惧,和本应在此时沉睡的环境是如此不相匹配,划破暗夜,令人恐惧,非同寻常,“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即就被“这笑声所驱逐”。这个笑声使“我”一下清醒过来,将“我”从暗夜营造的氛围中拉了出来,但使“我”对自己产生陌生感和疏离感,这无疑增加了一层荒诞感。“驱逐”代表着一种力量,趋势人离开,就像《过客》中的那一声召唤,同样来自于自己的内心,都以“离开”“流浪”为抗争形式。“我”同样赞赏的还有不停扑向火焰的小青虫,鲁迅赋予这些小青虫“苍翠”的颜色,像“向日葵子”“半粒小麦”,这些形容意象的特征和事物都具有希望的特点,这些无实际意义但顽强不屈的抗争行动在鲁迅看来都有哲学上的意义,因為反抗使人有了作为人的尊严,同“我” 清醒的反抗等同。最后以“我”的祭奠作为结尾,充满一丝悲壮而决绝的意味。

《秋夜》全篇弥漫着暗夜阴深古怪的氛围,充满想象力的意象和时空设置形成了一个诡谲幽深的意境,本文试图将意象联系在一起,从意境层面阐释鲁迅的精神困境。

枣树作为重要的意象,明显具有自传色彩,伸展的枝条和向上的枝干,尽显“风骨”,显示鲁迅的文化认同的同时,更重要的是突破传统的思想界限,从反叛原有的权威思想体系(天空),也否定了在这样一个体系下既忍受又怀有希望的行为(野花草),从而塑造了一个较为彻底的反叛者形象;在文本中,两个时空的设置,不仅是叙述者的视角转换,还同时引导读者转换气氛,在两个有限的时空中插入一些梦/回忆与意识流等,使整个时空变得交错复杂,营造出浓郁的虚无荒诞的气氛,这不仅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境 况,更代表作者对荒诞世界的清醒认识,在这样的境遇中“我”又如何自处来使人生有意义,而维持作为人的尊严呢?这都是作者在文本中的思考,具有很强的研究价值;在这样的世界中,叙述者以“狂笑”的行为正式正面出现,形成“有我”之境,秋夜的景色虽看起来“无我”,却充满了主观的色彩,客体与主体互相融合,难以分离。“狂笑”意味着作者意识到人与自我及世界双重疏离的真相,也意味着一种不寻常和不被接受的反抗行为,无论是否能够产生实际作用,鲁迅先生都认为反抗维护意义,是作为人的尊严根本,也是将自我粘合的一种方法尝试。

综上所述,《秋夜》中的鲁迅不仅思考世界存在的不合理性和荒诞性,还进一步思考人应该用反抗作为武器自卫作为人的身份和尊严,这些深刻的思想使鲁迅作品历经百年而久久不衰。

注 释

[1] 张觉:《论鲁迅< 秋夜> 的象征主义特征及其象征意义》,载《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8期。

[2] 肖国栋:《< 秋夜> 意象世界的建构与诠释》,载《名作欣赏:中旬》2009年第5期。

[3]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27页。

[4] 洪增流、彭发胜:《诗歌语言的维度:“Image”与意境的差异》,载《安徽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

[5]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页、35页、94页、10-13页、55页。

[6] 徐燕来:《论 “风骨”》,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2006年。

[7]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页、35页、94页、10-13页、55页。

[8] 鲁迅、许广平:《两地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页。

[9] 郑迦文:《鲁迅自我的找寻——<秋夜> 的再解读》,载《贵州教育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20年第061期。

[10]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页、35页、94页、10-13页、55页。

[11]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页、35页、94页、10-13页、55页。

[12]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13]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页、35页、94页、10-13页、55页。

[14]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页、35页、94页、10-13页、55页。

[15] 张觉:《论鲁迅< 秋夜> 的象征主义特征及其象征意义》,载《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8期。

[16] 鲁迅:《南腔北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页。

[17] 于俊龙:《析鲁迅<秋夜> 中的 “狂人” 形象》,载《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29卷第3期。

作者简介:林汉文(1990-11-),女,香港大学教育学院硕士研究生,应届毕业生,专业方向为国际教育中的语言与文学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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