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晨像今天早晨一样阴晦。头顶的乌云黑压压地低垂,迎面是刺骨的寒风,街头的车辆逃也似的飞奔。天气预报早就预告了近三天甚至一周的消息,它们通过各种渠道传进人的耳目,比如报纸、网络、电话、寒暄,或其他不可名状的磁场和电波。它们在那个早晨我外出时得到证实。右腿的关节隐隐刺疼起来,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扎进骨髓,我的衰老就是从这个关节开始的,它在十年前的某个寒冷的冬天出现,然后在每个冬天或阴雨天提醒我。接着我发现自己围巾没有带,手套忘了拿,棉袄穿得不够厚,不像个全副武装准备好出门的人。
但我确定自己不能回头。我必须要在这样一个天气里,在8点半之前,乘坐一辆从此地到彼地的客车,见一个我认为重要的人。
到达车站时,雪已经开始下起来。车站一如既往地散发着难闻的晦涩的味道,塑料条形门帘被狂风吹得翻飞凌乱,售票口的女售票员一脸寒冰。空旷的候车室内零星坐着三五个人,都是孤单而渺小地缩在那里,抬起的眼偶然一瞥又垂下,仿佛忍受不住上天这突如其来的肆虐。
客车出发的时候,车内意外地坐满了人。这是一辆年久失修的车,车上的每一处零件都在抖动,座椅布满黑色的不明物质,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乘客大多是农民,衣着简素,并且年龄在40岁以上。他们随身携带各种物品,比如装着大饼的塑料袋、一件看不出里面物品的布包、一个鼓鼓地装满大豆或花生的麻袋。坐在我右前方的一位老人紧紧抓着一个蛇皮袋,里面似乎有活物在游动。唯一年轻的是坐在我身侧的女孩子,穿着廉价而鲜艳的短袄,满脸暗红的青春痘,她一上车便旁若无人地玩手机,不时传来QQ的嘀嘀声。年轻人耐不住寂寞,不知人世艰难,因此有一种天真的逍遥。
车上很静。除了车身“咣当咣当”的声响、女孩子的手机声,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麻木的肃然。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道路两旁已覆上一层白色,茫茫田野更显出天地无与伦比的残酷和寒意。我相信在这样一个风雪之日,如果不是必须和必要,没有人愿意离开家而踏上一条茫茫之路。尤其这样一个可疑的车辆,它的任何意外都在意料之中,就像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某个交通事件、事故悬案。例如报纸极有可能出现这么一段:2010年,某个雪天,一辆载满乘客的尾号为142的车辆在某某路段翻车,车上9人受伤,5人死亡……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传来,随着司机的咒骂,一名路人在车窗外擦身而过。这是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吃力地挑着一个担子,正一脸狼狈地向我们张望。雪天路滑,刚才大概一个踉跄,几乎撞上这辆从后面超来的客车。司机愤怒地咒骂着,他的声音在整个车内回响,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许为了加重或释放这种愤怒,他使劲一踩油门,将男人远远地甩向身后。
车上的人在中途陆续下车。他们操着浓重地方口音,拖着随身物品,消失在某个村庄的路旁。随着他们一个个离开,车内聚集的温度一点点散去。当车抵达A县的客运站时,我陡然发现,空荡荡的车厢内只剩下我自己。车站内是陌生的人声,它们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辨明其中的含义。车站外马路纵横,通往不知名的某个地段或方向。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个客运站,大脑里依稀有记忆的轮廓,然而对于一个失去方位感的人来说,它跟第一次一样叫人茫然无措。
我久久地站在车站外,无法确定自己向左,或是向右。有两个人从我身旁匆匆而过,很快钻进一辆的士,在车辆吐出的烟雾里绝尘而去,仿佛一心奔向温暖和光明的人,有不可名状的热切与期盼。我给对方发了一个短信:“我过来了,你现在有空吗?”
对方没有回复。等了十分钟,仍是如此。我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样冒着风雪的必要,怀疑此行的意义。这种不确定性,让我右腿的关节愈加疼痛起来,仿佛有几百只蚂蚁钻进骨髓,蠢蠢欲动。我犹豫着是否直接给他打电话,但马上又否定了。我想他可能在开会,或正处于某个重要的场合,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我突如其来的电话都是不合时宜的。我想了想,决定乘车去往他附近的某个区域。
我返回车站内,问一位工作人员附近是否有公交车,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我又问最近的公交车站台离这里有多远,对方说步行估计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间显然太长了,它不符合我对此行的设想,或者扰乱了事态的正常进行,我必须等候在他的附近,根据他的需要,随时听候他的召唤。于是我又来到车站外,拦住一辆的士。
我已多年没有乘坐出租车了。在我所在的城市,的士的起步价是5元,它是一天买菜的费用,或是十个馒头的价格,我可以用步行来替代。在我小时候,母亲为了省3角钱,曾在大雪中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到30里以外的外祖父家;为了挣一天2角钱的工分,她跟村里的男人们一起,挑着担子,绾起裤管,在冰冻的沟渠里一干就是半个月。母亲很早就告诉我们钱的重要性,并且有着独属于她的一套攒钱的方法。它维持着一家老小的生活和体面,即使在困难的日子也不至于糧米无着,到处借贷。我想我的骨子里就遗传了母亲的节俭,我从不觉得坐车比步行更有意义,即使起风或下雪,能以步行来丈量的5元钱的消耗都是毫无必要的。
出租车带着我来到了指定的地点。在我下车时,我收到了对方的短信:“现在忙,有空联系。”
我看了看时间,上午11点10分,正是行政人员即将下班的时候。我确信自己是位不速之客,确信自己的到来超出了他的预料。即使之前他给予我承诺,但世上的事常常都是千变万化的,人心也是千变万化的。或者说,他当初对我的承诺不过一句场面话,一句玩笑之语,而我竟敢将它当真,胆敢要求他兑现自己的承诺,这样的念头不但天真而且尤其可笑。
但我决定不再给自己思考的余地,如同这个雪天我独自奔赴他而来,我同样截断了他的退路。他必须逼迫自己做出选择:是做一个言而有信的君子,还是做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一刹那,我明白了他的处境,几乎涌起一种啼笑皆非的快感。他一定后悔轻易对我做出了承诺,一定责怪我如此不识时务。我们的境遇是相同的,只是这一刻,他比我更难堪。
我的午饭是在一个狭小的快餐店吃的,粗陋的长木板当饭桌,3元一碗的蛋炒饭。老板娘并没有因为我的吝啬而对我冷眼相待,她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笑容,一一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比如最近的商场、附近的旅店、客运站最后一班车的时间,等等。她的尾音拖得极长,语调高低婉转,晦涩难懂,然而这样冷的天气里,在异乡的某个角落,我靠在店内的炉火旁,看着门外的雪粒,慢慢地听她讲当地的风俗人情,一时竟也有了短暂的贪恋。
与快餐店一墙之隔的是一家格局中等的饭店,吃完饭的客人陆续从我眼前经过。他们大多戴着风帽,围着围巾,行色匆匆,唯有一对举止亲密的男女引起了我的注意。男人50多岁,肥胖,油腻,浑身散发着暴发户的味道。女人30岁左右,浓妆艳抹,头发蓬松,体形玲珑有致。他们面对面紧紧地贴在一起,女人扬起头轻轻笑着,一条腿抵在男人的两胯之间,妩媚的眼风向两旁扫视。他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像极了一对久别重逢或即将分离的情侣,但我知道他们不是,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在短暂的纠缠后便会相互放手,各自离去。
我对这种职业的了解是从H开始的。十年前她32岁,离婚,有一个男孩跟随父亲。她娇小而漂亮,狡猾而活泼,长长的头发垂至腰际,一双清水眼波光荡漾。
在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前,我们曾吃过一顿饭,然后随一大群人去往舞厅。她被一个半秃的老男人搂着摇晃了一阵后,就被对方带走了。她花枝乱颤地同我挥手,毛皮大衣掩着绯红的面颊,高跟鞋咯咯地踩在地板上,香水味一阵阵袭来,春光无限。
她的工作地点并不在本地,而长期在沿海一带。据说,那里有许多外省去的女孩,她们中一些是因无业、下岗或离异而去往那里。她们对外的借口一律称为打工,她们需要钱养活自己、丈夫和孩子,她们的丈夫也心安理得被养活,至于钱的来源和名目已不那么重要了。那显然是一块富庶之地,无数有闲钱和闲情的人需要大把消耗他们的金钱和光阴。当她们回来,无不穿金戴银,披貂拥裘,如同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或阔太太。
这并不奇怪。我的城市有一条著名的老街,女人们大部分出门在外,男人们整天泡在茶馆里喝酒或赌博,小孩子像没家的狗似的到处撒野。女人们只在春节偶然出现,她们声音妩媚,出手阔绰,引得街坊邻居啧啧称羡。而她们可能拥有的金钱数字,更成为所有人的追求目标。
H曾经问我是否想和她一起出去。她的语气低沉、神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仿佛轻轻一吐气,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融化在这种诱惑里。
我没有在快餐店过多地停留。在得到对方的答复前,我必须为自己找一个更温暖更自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不再显得突兀或孤单,而像所有充实或忙碌的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合适的位置。当然对于一个外乡人来说,没有比一间开着中央空调的大型商场更适合的了。
看见商场的大门之前,我远远地看到了櫥窗上贴着的火红的圣诞老人,紧接着我又看到大厅内摆放的闪闪发光的圣诞树。商场外灯笼高挂,彩旗飘扬,商场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洋溢着无限甜蜜和欢乐的气氛。在一片肃杀的天地里,这突然出现的空中楼阁几乎让人惊疑。它离我那么近,仿佛只要轻轻推开门,我就能进入一个无忧无虑的王国,如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只要划开一根火柴,就能来到一个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痛苦的童话世界。
那天是12月24日,这是我来到A县之后才偶然发现的事实。换句话说,我在一个即将来到的、被世人祈祷和祝福的平安夜,闯入了本该属于他的平安世界。
我坐在商场的椅子上,如同一个闲暇的顾客那样四处打量,虽然我的内心并不需要这种打量。商场里色彩斑斓,各种商品拥挤而有序地排列,几个刚下班的女孩带着红彤彤的笑容迎面过来,脸上的胭脂新鲜得仿佛可以吃。我的目光穿过她们落在柜台前一个营业员身上。她还算年轻,脸上也化了妆,可是已明显憔悴了,也许她的妆更衬出她的憔悴。它暗示着她现有的生活状态,就像一件衣服破败的里子,藏也藏不住。我想,每个人对自己总是认不清的,尤其是隔了从前的时光看现在,就像偶然看到某个镜子里的自己,那变形的、丑陋的样子,总让人惊慌失措起来。即使下定决心相认,彼此也一定无话可说。
一个腼腆的男孩走过来,问我是否愿意试用他的鞋油。他十八九岁,粗布衣衫也无法遮掩其青春和熠熠光彩,脸上却有着我熟悉的、渴求而忍耐的表情。我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商场白炽的灯光明晃晃地照出他眼中的期盼,我不敢和那样的眼神对视。他见我点头,马上打开工具,蹲在地上专心致志为我擦起鞋来。他的姿态如此谦卑,仿佛周遭的人声鼎沸,都抵不过手中的这一件大事,而他必须以这样的姿态,向旁人和自己证明这件事有多么重要。我问:“你是学生吗?”他抬头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丝羞涩,说:“是,我们开展社会实践。”他有浓重的外地口音,似乎是与我们隔了千山万水的外省,正是这种口音,出卖了他的现状和生活的窘迫,也让人疑心他的话语是否真实。但我不再问下去,10元一盒的鞋油,让他低了头,长久地蹲在角落的某个阴影里。
下午3点15分,我向他发了一条短信:“现在有时间吗?”
他回了一句:“你在哪儿?”
我说:“在你办公大楼附近。”
他沉默了,久久没有回音。在我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的短信过来了:“我在开会。”
我笑了起来,然后问:“那我回去了?”
他又沉默了。显然我将他逼到了绝境。他不欢迎我,这是事实,可假如我就这么回去,他一定觉得颜面扫地。他一定绞尽脑汁地设定各种方案,同时在这些方案中权衡:哪一种做法既冠冕堂皇又留存余地?
但我不再等待他的回答。客运的最后一班车是5点,如果现在走,时间还十分充裕,如果错过了钟点,那么我这一趟不但赔上路费,还不得不在此地住宿一晚。
我到达客运站的时间是4点20分,车站里几乎空无一人。我被告知因为天气的缘故,当天的班车取消了。如果路况正常的话,最近的一班车也要等到第二天上午。
在此期间,我接到他的短信:“晚上我请你吃饭。”
我没有回复,或者说,已没有再回复的必要。我早已看清事实。毫无疑问我的希望落空了,我不但高估了他,也高看了自己。我凭什么要求他兑现承诺呢?凭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凭我这样不识时务的来访?对于我来说,此刻最重要的,是以我能承受的价格,找到一家能住宿一晚的旅店。
我首先考虑的是车站附近的旅店。它不需要往返,可以第二天直接上车,因而节省了车程费用,同时酷寒的天气也不允许我在外过多地奔波。当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车站附近的小旅店通常都不会太贵。
我走进一家招牌模糊、以朱红的宋体描绘的“长林旅店”。大厅内简朴而冷清,一条破沙发孤零零地靠在墙角,墙的正中挂着一幅不知年月的镶金风景画。逼仄的楼梯拾级而上,是标注着钟点房、标准间、情侣间的数间客房。30多岁烫着卷发的女老板或服务员迎过来,以尖细而婉转的声调告诉我住一晚50元。
“还能便宜吗?”
“那不能呢,我们算是便宜的哪,你去看看其他家,都比我们贵呢。”
我提出上去看看。女老板拿出一串钥匙,摇摇摆摆地带我上楼。两边客房之间的走廊很窄,仅容一人行走,地上铺着暗红的、布满不明印渍的地毯。在我们前行时,迎面过来两个20多岁的油头粉面的男孩,他们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吐着一连串的咒骂,与我错身时不怀好意地盯了我一眼。女老板打开一扇门,一阵混合着莫名的暧昧的烟味扑面而来。房里的床铺是平整的,地面也没有任何杂物,但我知道这里刚走了一个或几个人,他们昨晚或白天就住在这里,抽烟、谈天、打牌、嬉闹。更或许他们是一男一女,在这里自由度过了放纵的一夜。这个房间是可疑的,这个床铺上曾经发生过的事也同样可疑。这里的颜色、气味、声音显示着在这个场景可能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悬疑事件,它极有可能是某个凶杀案或失踪案的起点,而在一些电影里,它常常成为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进行情色表演或交易的激烈现场。
我重新回到客运站通往城区的主干道。因陌生带来的孤独,比周身的雪更让人寒冷。天已经暗下来,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各种型号的车急速地从我身旁驶过,没有一辆作短暂的停留。偶尔一辆出租车经过,也提示着客满的信息。我低头快步向前走着,不断加快速度,希望以这种剧烈运动来抵御右腿关节的疼痛和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
当我找到公交站台时,四周仍只有我一个人,冰雪覆盖的路牌和灌木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寂静的光芒,仿佛整个天地陷入某种凝固的、静止的状态。不知哪儿传来平安夜的颂歌,适时赞美着世间的幸福、美好和安宁。公交车是照常行驶还是已经停运?我并不知晓。我长久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已成为茫茫雪景的一部分。
终于,一辆公交车慢慢驶来。车上只有两个人:司机和一个40多岁的男子,其余的座位空荡而寂然。我站在车门口翻看钱包,却找不到一个钢镚。在没有预先准备的情况下,我们常常穷途末路。下车或是停留?但车已徐徐开动。我打定主意,在两个陌生人中间赌一賭我的命运。
我拿出一张20元的面钞,请40多岁的男子帮我换零。他搜口袋,左翻右翻,最后拿出一张一元纸币,说,找不开,这个给你吧。
我致谢,在他身后坐下。我们的一生中总会遭遇拒绝或帮助,我们都必须拿出勇气坦然接受。他穿一件潦倒的旧棉衣,黯淡的面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我不确定他的身份,是这里的居民,或是外来的民工。他严肃的脸亦无法表明,他是回家或是办事。我们一前一后坐着,静观前方,不着一词。
车缓缓前行,恍若时光静静流动。在此站到彼站的一段路里,我们三个人,同时拥有一段休戚相关的命运,也在日后的光阴里,拥有了一段淡如微尘的相同往事。
车依旧往前开动,上上下下的全是陌生人。我们都面色淡漠,默不作声,只有窗外闪过的灯光和人影。在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段故事,无数个故事,但都沉入心底,无法言明。我们在这里会集又分开,如同我们的命运在这里交集又四面散去。
我在城区找到一家小旅店时,已是晚上8点。我将空调的温度开到最大,仍然觉得周身僵硬,于是我爬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仿佛冬眠的动物找到久居的洞穴。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那欢快的铃声在房间里歌唱,仿佛宣告一个热烈的消息,或者提示即将抵达一个期盼已久的客人。但我不愿起身,也不愿作任何的移动。这个时候,没有哪一种消息能比得过此刻覆在周身的、短暂的温暖。
铃声停了。过了5分钟,它又响起来。
我盯着离我几步远的手机,无动于衷。也许我在猜测对方的名字,也许在思考对方的耐性,考量这份耐心的虚假或真实。在我以为对方要挂断的时候,铃声依然固执地、锲而不舍地响着。于是我慢吞吞地下床,看到了手机上的来电显示。
我犹豫了两秒钟,然后接听了电话。
“你还在A县吗?”是熟悉又格外陌生的声音。在这一天里,我曾无数次盼望过他的来电,此时它却与我十分遥远。
我很想说我已经走了,这样他就如释重负,或者说我没有走,就等着他兑现诺言。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是负气的,是希望落空的表现。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以一种平静的声音说:“是的,没走,客运车停了。”
“我请你吃饭。”他理所当然地说。
“谢谢,我已经吃过了。”我说。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在哪儿?”
我没有回答。
他换了一种语气,以一种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口吻说:“我白天确实忙,要开会,还要迎接省领导的检查,实在走不开。”
我说:“那你忙吧,反正我也吃过了。”
他似乎有点下不了台,说:“我们是老同学了,你还赌这个气干什么?你来一趟,我总要尽地主之谊……”
我截断他,说:“我在C旅店。”他打这个电话,无非是担心今后在同学面前失了颜面,那么我倒想看看,他今晚会使出怎样的手段,让我心甘情愿地替他辩白。
半小时之后,门口响起敲门声。我开门,他满面笑容地进来,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打着哈哈说:“哎呀,这个旅店条件不行,太委屈你了。”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中长的灰呢大衣,围一个深蓝方格围巾,身材笔挺,气宇轩昂,与室内简单的陈设相比,格格不入。
我笑了笑,不作声。
他侧头看我,问:“真的吃过饭了?”
“吃过了。”我说。
他脱下皮手套,十分自在地坐在床铺上,似乎等着我开口。他的姿态闲适而矜持,仿佛面对一个已知的疑问,他的答案要以一种斟酌的语气徐徐吐出。他不知道我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提任何要求,也不再存痴心妄想。我想我的天性遗传了母亲,一旦看清现实,便不再作无谓的挣扎。
也许我脸上淡漠的表情刺激了他,他站起来靠近我,用一种低缓的声音说:“我其实很想帮你,只是10万元不是個小数目,我总要想一想。”
他的手伸过来落在我的肩上。这样近的距离,我几乎闻得到他的鼻息和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抬头看向他,他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用一种俯视的姿态向我凝视,仿佛一个高贵的施恩者,带着说不出的自信和优越。我又看看他落在我肩上的手,白皙、优雅、细致,如同多年前他对我的称颂与赞美。我轻轻地笑了笑,问:“那要怎么样呢?”
我的笑似乎鼓励了他,他的手从我的肩头慢慢下滑,指尖犹疑而试探,又稍稍带着某种力度。我本能地一挣,那指尖停住了,仿佛在考虑是否继续下去。我又一挣,指尖便放开,他整个人也向后退去,不着痕迹地重新坐回床沿上。
“今天的雪下得真大。”他若无其事地说。
我站着不作声。他顿了一会儿,忽然谈起从前在学校的时光,又说起现在的物是人非,语气间颇为感慨。风在窗外尖厉地叫嚣着,不时传来树枝撞击和断裂的声响,狭小的房间里他的声音忽远又忽近,如同电影的某个片断,迂回、空洞,有种茫然的不真实。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早已落空,然而此时此刻,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地懂得,我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向我告辞,我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将要拧开房门的那一刹那,他又停住,回头看着我,只沉默了两秒钟,再次将手搭在我的肩头。
他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亮,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动物,笃定我会理解他的意图,心领神会地接受他的好意。他喃喃说了一句话,就像5年前,H问我是否愿意随她出去一样,语气低沉、神秘,带着说不出的诱惑。仿佛轻轻一吐气,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融化在这种诱惑里。
我后退一步,说:“你大概误会了。”
他脸上有片刻的狼狈,接着又被某种疑惑替代了,仿佛不相信方才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表演,或者我们刚刚只经历了一场失败的交易,并非撕破面具,图穷匕见。他看定我,用一种惊诧的语气问:“那你这么冷的天来这里干什么……”
这个早晨像那天的早晨一样阴晦。头顶的乌云黑压压地低垂,迎面是刺骨的寒风,街头的车辆逃也似的飞奔。天气预报早就预告了近三天甚至一周的消息,它们通过各种渠道传进人的耳目,比如报纸、网络、电话、寒暄,或其他不可名状的磁场和电波。它们在这个早晨我外出时得到证实。右腿的关节隐隐刺疼起来,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扎进骨髓,我的衰老就是从这个关节开始的,它在十年前的某个寒冷的冬天出现,然后在每个冬天或阴雨天对我进行提醒。
就在十年前,我和丈夫相继下岗。两年后,丈夫被查出尿毒症。那些日子里,我摆过地摊,卖过保险,做过推销,干各种零活,懂得退让和察言观色,随时准备碰壁和被人拒绝。2010年的那个早晨,在与丈夫因账单发生激烈的争吵之后,我曾妄图借一笔钱来缓解生活的危机,但此后我再没有类似的幻想。也许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天6点起床,吃简单的早餐,然后走遍大街小巷,继续我的保险、推销或其他工作。这种劳动将我打下烙印,让我与街头的小贩、修自行车的修理工、卖烧饼的守摊人一样被划入社会的底层。在权力和财富的标尺下,我们常常被冷漠、不屑或怜悯的目光追随。但我已确定自己劳动者的身份,并确定自己与母亲一样,拥有勤劳、节俭和持家的本分,这种本分,让我在现在和未来的日子里,不再奢求遥不可及的生活,不再过分地恐慌或焦虑。只有在梦里,我会再一次走向那个风雪之日,并再一次看见我生命的表情:寒冷、孤独、惶恐不安。当我大汗淋漓地醒来,世界也似乎刚刚苏醒,仿佛梦只是一种幻象,醒来即意味着终结。我通常在床上躺一会儿,像一只即将出发的兽,贪婪地感受这片刻的安宁,然后起床,然后做饭,然后出门奔忙。家中有丈夫和孩子,等我。
责任编辑林东涵
作家简介
毛祖华,公司小职员。2003年开始写作,陆续发表散文数十篇。喜欢植物、小雨、好书和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