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玮
胡萝卜叶子,原本是外婆的食谱。
我还记得一个早秋的午后,那时我六七岁,外婆坐在院子里,面前是一大堆胡萝卜叶子,堆得那么高,都快到我腰部了。外婆坐在木凳上弯着腰,不遗余力地将细叶择下来扔进一只巨大的铝制洗衣盆——这样的盆子,彼时常常是各家孩子的洗澡盆。盆里的叶子都是碧绿色的,上面覆着一层细小的白色茸毛,摸起来有点痒。
那时候,每天下午,外婆都会带着小板凳去巷口坐着,看看过往的行人,和几个老邻居聊天。只要农民拉着板车来巷内售卖东西,她也总愿意和他们话话农事,顺便买些新鲜的蔬菜。那天,农民拉来一车胡萝卜,出门走得急,萝卜从地里拔出后直接扔上车,叶子都没来得及摘。买家只好先选萝卜,拔了叶子再称重。外婆一边帮农民拔叶子,一边打问这些茂盛碧绿植物的去处,听说一会儿就要都倒掉,外婆急了:“你别扔、别扔,都给我吧,我家养着兔娃儿呢!”
农民乐得轻松,将半板车胡萝卜叶全都倒进了外婆的院子——可外婆家哪儿有兔娃啊,能算得上“娃儿”的,也就只有我了。
我蹲在那堆胡萝卜叶前,看外婆手速飞快地处理着叶子,过了半晌,所有嫩叶都已入了铝盆,外婆就像浣洗衣服一样,一遍遍地淘洗:“这萝卜是沙土里长的,叶子里面有细砂,要淘干净呢。”远处看去,她藏青色的后背在铝盆前起起伏伏,好像一只奋力喝水的小兽。
胡萝卜叶子怎么吃呢?我不知道。但等天色将晚,外婆递给我一个搪瓷碗,碗中高高冒起粉绿色的叶子饭,一股奇香迎面而来。那味道好像要把早秋刚降下的、暧昧的夜色撕破一个口子,是那种阳光照在一些芳香植物叶片上所散发出来的尖锐而清凉的气息,其间混杂着熟了的麦粉焦香。
碗里细小的胡萝卜叶片上裹了面,被大火一蒸,变成淡黄色,叶片软软的,叶筋则柔柔的。再把这胡萝卜叶饭和着小葱一起炒,饭中又间以油香和葱香。我抱着搪瓷碗一口接一口地吃,外婆远远坐在廊下的板凳上,也端着一个搪瓷碗,边吃边问我:“这个饭你还没吃过吧?我跟你说过胡萝卜叶子好吃吧?”她眯眼笑着,吃上几口,继续唠叨:“哎呀,这么好的叶子为啥要扔了呢?”
在外婆眼里,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都能吃,不能随便扔。
我上到小学高年级,外婆的院子被拆了,搬到郊区的一个小公寓里,从前每天都要去巷口遛弯儿的她更是坐不住了。中午一吃完饭,总会提着小板凳去小区花园旁坐着,有时去老邻居家看电视,有时不知所踪,回来时手里总提着一些市场上不常见的蔬菜。
不出意外,春天总是各色野菜:蔓菁、苦苣、苜蓿、蒲公英,这些春天的野菜,都是要煮熟后,放进一口褐黄色薄釉的大瓷缸里。
搬家时,外婆扔了很多东西,只有这口大缸,千方百计运来,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一进门就能看到,高到可以把我装进去,缸里存着的,是她奉若珍宝的酸菜。
酸菜是我所在的城市常年的吃食,旧时几乎是家家户户保存时令蔬菜的方法,而它的质量与温度和制作工序有关:一不小心,就会发酵失败,全部坏掉。重新做时,必须找来酸汤作引子,投入新菜,以待发酵。
外婆制酸菜素有令名,以格外酸爽、汤底清澈著称。以前住院子时,就常有邻人来讨要引子,搬了新居后,也时不时有人上门来要,老邻居带来新邻居,每次敲门,外婆脸上的笑容都会荡漾开来,像是做了一件普度众生的事情。而那口大酸菜缸就好像一口魔法缸,从来都没空过,也没有坏过,永远也舀不完似的。
很多回,外婆将带来的野菜煮熟投入缸中时,我就趴在缸口,望着碧绿色的菜叶在缸里漂浮、下沉,“过三四天就好了”,她乐呵呵地大声说。我知道,当这些酸菜发酵好时,家里准会吃一顿酸菜面,又细又白的面条沉在清澈的酸菜汤中,野菜制成的酸菜变得黄澄澄的,各有不同的口感和香味,在锅中用蒜片和干辣椒一炝,只需几小勺,就将香味显尽,再买些韭菜,炒熟浇在面条上,这样的饭,家中隔几日就要吃一次,仿佛永远也吃不腻似的。
60年过去了,那一代人一批批老去、死亡。河流般的时间,冲毁带走了一茬又一茬其间生长起来的人们,饥荒的创伤故事也渐渐被人删除、淡忘,绝口不提。
外婆不在,也已經20余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