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户晓辉开设的课程“康德哲学与实践民俗学”总是能勾起同学们的好奇心,然而,不少同学亲身体验了逐字逐句地解析《纯粹理性批判》之后,便打起了退堂鼓,深感要做理论研究着实不易。面对学生们的困惑和不解,户晓辉一直保持着“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授课态度,回归学理,力求将哲学的思维方式融入民间文学研究之中。他时常对我们讲,做学问好比植树,需要人修剪枝叶,需要人采摘果实,而他选择民间文学理论这一方向,便是要沉下心做挖掘和清理根系的人。
一.“我知道自己不选择什么”
户晓辉的童年时光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度过,1983年,他离开“部队大院”进入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作为“开荒者的子孙”,他十分珍惜故乡留给自己的这笔无形财富,“我的单纯倔强、直率豪爽、爱憎分明和吃苦耐劳,也正是兵团生活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1]。正是凭借对专业的热爱与执着,他如同一块海绵,通过广泛的阅读和师友们之间的交流吸取养分。说起自己与民间文学之间的缘分,户晓辉时常会提起畅广元和叶舒宪两位老师,“畅广元老师做文艺理论研究,叶舒宪老师教我们东方文学,我很喜欢文艺理论,那时候对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这样‘新潮的理论也很感兴趣,叶老师鼓励我边学外语边做翻译,把翻译和自己的研究相结合。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可能是从翻译开始走向学术研究这条道路的。”通过与老师们的交流与互动,户晓辉在遵从阅读兴趣的同时,不知不觉地开启了自己的研究生涯,先后发表《〈被窃信件〉的讨论》《文学阅读动力的符号学探索》等译文,并将文艺理论融入神话学研究,以《无意识与神话》为题完成硕士论文,为自己在陕西师范大学求學的七年画上圆满的句号。
接下来的第二个七年,户晓辉回到新疆新闻出版局工作,期间一直没有放弃读书和写作,接连完成著作《岩画与生殖巫术》和《地母之歌:中国彩陶与岩画的生死母题》,发表《上古神话与西域研究》《动物图象与生殖巫术——岩画和甲骨文、金文中的例证》《神话的诗学》《芬兰岩画、动物祭祀仪式与萨满教世界观》《西伯利亚岩画中的表演性萨满教》等多篇学术论文及译文。户晓辉虽然没有因为工作而终止学术研究,但他深感自身的兴趣与生活的轨迹产生了一定的偏差,于是,他最终决定离开工作单位、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回归专业的学术研究之路。诚如户晓辉在访谈中所言:“我也许不是那么清楚自己要选择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选择什么”,他的“不选择”即是主动地选择并寻求改变,也正是通过一次次地反思、辨析和再出发,从而逐步明确了心中的目标。
如果说户晓辉的工作经历促成他将未来的规划限定在学术研究领域,那么他的学习经历则推动他转入对民间文学基础理论的思考与探究。2000年7月,户晓辉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博士毕业,其博士论文《中国人审美心理的发生学研究》与前两部著作《岩画与生殖巫术》《地母之歌:中国彩陶与岩画的生死母题》共同组成了他在学术研究领域谱就的第一个“三部曲”。当户晓辉再一次站在工作选择的十字路口时,心中多了一份理智和坚定,通过硕士和博士期间的学习,他深感中国的文艺学研究虽然是大家眼中的显学,但还没有真正“落地”,相较之下,民间文学领域富含本土材料,可作为一门学科又缺乏深厚的理论研究作为根基,反而具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由此,他综合研究兴趣和学科特点,将自己的研究方向定为民间文学基础理论。
什么是民间文学基础理论?户晓辉有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一个学科的基础理论既不同于从海量的材料中归纳得出的结论,也区别于从其他学科借用的方法论和研究视角,而是“通过逻辑演绎方法得出的该‘学科赖以发展的本体论和目的论范畴的学科原理和实践法则。确切地说,基础理论不仅要有系统性和完备性,而且要有内在的必然性和逻辑上的可推演性与可反驳性。”[2]做民间文学基础理论研究的核心是从学理出发,让学科的根扎得更深、扎得更牢,因此,学科的大小并不能限制学术思考的广度与深度,只要摸准“根之所在”,小学科也能迸发出“边缘的活力”!
二.“小”学科,“大”学问
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后,户晓辉的“寻根之旅”走得并不容易,因为他意识到要将理论思考“提纯”必须借助哲学,而如何以哲学的方式读哲学经典是他遇到的第一只“拦路虎”。经过一段痛苦的自我否定和学术转变的过程,他最终还是选择“咬定青山不放松”,下笨功夫去掌握哲学论证的严密性和思辨性,特别是以康德、黑格尔等德国古典哲学家的自由理念以及亚里斯多德以来的西方哲学思维方式。“我经历了一个反思期,或者说是‘觉今是而昨非的时期,自己之前完成的工作当然也有意义,但对我自己来说的话是量的变化,而不是质的变化。那么如何提高?还是得好好地‘补课。”既然下定决心,户晓辉便行动起来,首先,他定期参加哲学所的“纯粹哲学读书班”,包括黄裕生主持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与《实践理性批判》读书班和陈志远主持的胡塞尔《逻辑研究》读书班,2007年加入由梁志学(存秀)主持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课题《黑格尔全集》翻译课题组,下功夫琢磨经典著作的翻译技巧。其次是学习语言,2005年3月至2006年6月,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跟班学习德语,与此同时,也参加了法学所举办的德语读书班和哲学所举办的拉丁语学习班,2010年3月至2011年3月又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习《古希腊语初级教程》。
在户晓辉眼中,掌握理论的思维方式和学习外语虽然都很花费精力,但后者是一条路径,前者才是他要到达的目的地。通过不断地阅读和积累,他有意识地培养和加强自己的理论素养,写作时产生的问题意识、采用的论证方法也在逐步发生转换。在2004年出版的《现代性与民间文学》中,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两个户晓辉”,“一个户晓辉”熟识中外民间文学学术史,了解精神分析与现代民间文学研究在现代性语境中的发展历程;“另一个户晓辉”以“民间”概念为问题导向,从现象学立场反思民间文学理论与方法的前提和理念,探讨民间文学研究与精神分析在现代性层面上的内在关联。如果说《现代性与民间文学》展现出理论思维或者说概念思维在论述民间文学现代研究理路时的深刻性和根本性,《返回爱与自由的生活世界——纯粹民间文学关键词的哲学阐释》则更为“纯粹”。户晓辉直接将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设定在锻造学科的概念工具,引入爱与自由的维度对“民”、“母题和功能”和“生活世界”这些民间文学研究的基本概念进行梳理和再讨论,从学理出发探寻学科新范式的可能性与可行性。
民间文学是兼具生活性和艺术性的文学样式,如何突破经验主义哲学基础和单纯认识论范式的学术惯习,阐明民众在日用而不知的讲述事件中蕴含的学理依据,是户晓辉的问题意识所在。更进一步说,他认为将学问做“大”的根本,在于学科的研究除了需要回答“是什么”的问题之外,还能够对“为什么”和“如何做”的问题做出理论性的反思,要做民间文学基础理论研究得练就让思维“跳出三界”的本事,这样才可以在纷繁复杂的材料中把握“变中之不变”,重新思考和梳理现代民间文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和运思路径。户晓辉对民间文学基础理论的研究一直充满信心,因为它不仅符合学理,而且具有可通约性:“尽管在如今的国家学科体制中,民间文学是一门小学科,但小学科的冷板凳上未必不能做出大学问,因为问学的路径和境界不以学科大小而论,学问只有精粗高下之分而没有中外古今之别”。[3]
在先后阅读了胡塞尔、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的著作后,他最终选择主要借助以康德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来对民间文学学科进行重新思考,尤其是对学科的方法论和学科的理论基础进行重新的定位和重新的奠基。
经过反复的“敲打”,“实践”和“实践民俗学”已然成为户晓辉作品中的高频词和关键词。他在著作《民间文学的自由叙事》和《民间文学:转向文本实践的研究》《返回民间文学的实践理性起点》《人是目的:实践民俗学的伦理原则》等论文中,尝试对实践民俗学的理念和方法论尽可能地做出更周全、更严密和更丰富的论证。户晓辉并未将实践民俗学视作唯一的“解题方法”,但他始终认为民间文学的前沿话题其实是学科基础理论的拓展与延伸,而康德哲学的思维体系和论证方式比较符合他心中的“理想型”:“吕微老师和我不约而同地再回到康德的研究中,是有原因的,我们认为康德作为一个集大成的哲学家,他的著作展现出丰富性和复杂性,可以为一个学科提供哲学资源和理论资源,我们想达到的理想状态是在重新阐释和理解康德的基础上,来检省民间文学学科的问题。”户晓辉在《民间文学的自由叙事》中便以网络民间文学为例,采用实践民俗学的理论立场考察民间文学的历史发展和现实运动,他的问题意识和研究目的不止于描述文本和分析讲述事件本身,而是推演从潜在的实践主体变成现实的实践主体、从自在的民间文学现象发展成自在自为的民间文学概念的逻辑进程,揭示民间文学达成自由叙事的伦理条件。作为“民间文学理论研究三部曲”的“第三乐章”,户晓辉在《民间文学的自由叙事》中做出了与前两部著作(即《现代性与民间文学》和《返回爱与自由的生活世界——纯粹民间文学关键词的哲学阐释》)不同的尝试,进一步明确和细化实践民俗学的方法论。
经过无数次“思想实验”,户晓辉深知民间文学基础理论特别是实践民俗学的研究,每向前走一步都十分不易。他也进一步明确了接下来的研究方向,希望把实践民俗学尽量朝着通俗化的方向进行阐释:“很多想法我们已经提出来,但是好多论证并没有完成。在将来的研究里面,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将没有做的工作再继续做,把没有说好的事情再继续往好的方面说、往明白的方面说、往大家能够理解的方面说。”纯粹地论证民间文学基础理论问题难度不言而喻,与此同时,将理论与大量的资料结合,以问题为线索并运用大量的材料佐证理论的方式,也需要作者具有相当的掌控力,实践民俗学还有很多未尽的工作等待着他去完成。
三.“换个频道,重新开始”
能否将实践民俗学的理论思考与田野研究融为一体?户晓辉在《日常生活的苦难与希望:实践民俗学田野笔记》一书中,便尝试以自身作为民的自传体实验写作与实践写作促进学科思维方式的“哥白尼革命”。一旦他从实践民俗学的研究方法出发走过这一段“回旧”之旅,那么故乡人的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苦难与希望将会有不同的价值和意义。因为“故乡”不仅是有形的地方,更是无形的理想,他的思乡是寻找自己作为人的根源和根据,是探寻人性之根与制度之根的发现之旅。户晓辉始终将实践民俗学视作体己之学和成己之学,他希望通过研究能够启发读者进一步思考“好生活”的前提,“这是我相信实践民俗学能够让我安身立命的主要理由——实践民俗学只有致力于个人日常生活在观念和实践两个层面上的理性化、正当化和制度化变革,才能成为一门能够在学理上和在实际上让我们安身立命的伟大学科”。[4]在此意义上,民间文学的基础理论研究也同样具有“人情味儿”,充满人文关怀。
从喜爱“新潮”的文艺理论到深挖学科基础理论,从苦练哲学和外语的“基本功”到运用实践民俗学的眼光解读民俗事象,户晓辉一直没有停下探索和创新的脚步。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他深厚的德语和翻译功底也逐渐通过成果展现出来,其中,译稿《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于2012年5月获德国歌德学院(慕尼黑总部)翻译资助,在2014年5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歐洲民间童话:形式与本质》和《简单的形式:圣徒传说、传说、神话、谜语、格言、案例、回忆录、童话、笑话》获文学研究所民间文学与比较文学重点学科资助项目的出版资助,均于2018年11月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户晓辉在选择译著时也带着理论研究的眼光,而非为了翻译而翻译,例如在《欧洲民间童话:形式与本质》的“译后记”中,他将德语传统下的“童话”(M?覿rchen)与国内对“童话”的解读相比较,希望扭转将童话视为儿童文学的理解,启示我们关注并反思学科的基本概念。
不少同学在听完户晓辉的讲座和课程后对他的博学感到惊奇,在聊天的时候问我:“户老师学了这么多东西,他平时休息吗?玩手机吗?看电视吗?”这一连串的“灵魂拷问”在我进入博士阶段之前也时常在大脑里回旋,而很快我们便发现,他不仅学养深厚,也熟练掌握平衡生活与工作的黄金法则,在课堂上还时不时地运用综艺节目《我是歌手》的事例深入浅出地说明《实践理性批判》中的道理。在课堂上,他经常教我们让思维“换个频道,重新开始”,鼓励我们认真研读经典专著,大胆地表达自己的见解,阅读益深、益博,下笔则求纯、求专。在一个大家都比快的时代,他愿意让自己慢下来,学然后知不足,转换自己的“频道”,让民间文学基础理论研究的根扎得更深。
注 释
[1]户晓辉著,《日常生活的苦难与希望——实践民俗学田野笔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68页.
[2]户晓辉.我在民间室十九年纪事.未刊手稿.
[3]户晓辉.民间文学:经世致用与自在自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7年5月24日.
[4]户晓辉.我在民间室十九年纪事.未刊手稿.
朱婧薇,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民间文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中国民间文学专业2017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间文学基础理论、故事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