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丁
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列子·汤问》
《愚公移山》是一则广为人知的中国古典神话故事。太行和王屋两座大山阻碍行路,愚公便提议集结子孙后代之力挖土移山,终有一天能够改造地貌,将高山夷为平地,解决行路人世代的难题。毛泽东对这则神话进行了社会主义讽喻性解读(allegoricalreading),赋予这个故事另一层意识形态的隐喻。他以大山暗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中国人民只要团结一心,持之以恒,就能铲除这两座大山,实现属于人民的革命胜利。
无论是教科书式的经典解读,还是社会主义解读,常常强调愚公移山“痴心妄想”背后坚持不懈、持之以恒、艰苦奋斗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不论任务如何艰难,需要耗费多少世代人力,只要目标坚定,就必能克服困难,取得成功。
且不论移山的实现最终依靠的是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即神力的慷慨相助,经典化阐释的结果就是,人们往往忽视神话故事其他的解读方式。如在这则创作于战国时期的小品文中,非常直观地传达出古人渴望征服自然的心愿。故事中,大山成了自然的缩影。它作为空间障碍,阻隔了人们日常的交通往来,“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自古以来,险峻的高山便是天然屏障。地形山势限制了人类活动的范围和频率,于是一方面催生出人们对山峰崇高姿态的敬畏,另一方面希望“毕力平险”,征服这样耸绝的自然地貌。
无论移山还是填海,实现自然改造的理想存在着两种向度趋向。首先,在大山大海面前,人的力量仍然十分渺小,往往必须借助超越的神力才能达成目标。然而,古人借由神话想象才能实现的工程,对于使用机械的“现代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如果说神话中人自身能力的延展,必须依靠神迹才能完成,那么在控制论的后人类时代,人类早已借助人造的机械力量,完成了身体的升级,主体性的弥散。也正是随着工业化进程,地表形态的改造成为“人类世”概念中不容忽视的一方面。
人类世这一概念最早由密歇根大学生态学家尤金·斯托默(Eugene Stoermer)于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2000年,曾获诺贝尔化学奖的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向世界正式普及了这一说法,他认为人类活动对地球地质、大气、生态环境等系统的影响超过了其他所有自然过程的总和,足以构成一个全新的地质时代——“人类世”。这一地质概念尚未正式确立,但各个研究领域的科学家已经在不同维度上勾勒出地球诞生45亿年后人类世时代特有的记号。学界对于人类世开始的年代仍没有定论,但较为流行的说法是大约起始于18世纪末的第一次工业革命。
在加拿大纪录片《人类世:人类纪元》(Anthropocene:The Human Epoch)中,導演爱德华·伯廷斯基(Edward Burtynsky)和珍妮弗·拜希瓦尔(Jennifer Baichwal)在影片中列举了如下几种人类影响的类别,包括挖掘开采、地表改造(terraforming)、科技化石(technofossils,指“生物圈中留存的人造物,如塑料和混凝土等,它们最终将进入地球岩层”)、地下隧道挖掘(anthroturbation)、气候变化(climate change),以及物种灭绝(extinction)等。其中讨论到人类改造地貌时,较为突出的例子是各种矿产资源的开采。影片通过旁白叙事,讲述了人类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改变地球亿万年来形成的自然地貌的。“地球的历史储存在岩石中……人类一年从地球攫取600亿-1000亿吨物质,移动的沉积物比所有河流加起来还要多。”有趣的是,尽管在旁白的叙述中泛泛地使用了“人类”,但围绕地表改造主题选择的场景和案例,无一不在强调机械化的开采和挖掘过程。伯廷斯基以他一贯宏大的镜头美学,向我们展现了一种极致的工业时代的人造景观。为了方便开采和运输矿产资源,山体被开凿成层叠的阶梯状,挖掘机在其间作业,卡车沿盘山路川流不息。最令人震撼的画面是世界上最大的挖掘设备——德国产Bagger288巨型露天采矿车。它是地表最庞大的可移动机械,长220米,高约96米,重13500吨。这台钢铁巨兽的旋转挖矿轮不断掏空山体,每天可以“吃”下24万吨煤矿。这尊机械城堡位于德国小镇伊默拉特(Immerath),与神话故事的不同之处在于,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小镇为了给伽茨崴勒(Garzweiler)煤矿腾地方,不得不被遗弃。
现代化的机器力量或许就是愚公移山故事结局的机械降神,当人类能够操控机械,完成古时候完全无法想象的庞大改造工程时,却离想象中的神性相去甚远。现代版的愚公移山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上演着,高山被夷为平地,留下无数废弃的坑洞。本来渴望改善生存环境的愚公们,却可能会面临更大的生存危机——环境污染。废弃矿坑、黏土坑、采石场等是垃圾填埋选址的最佳地点,而对于沿海城市或国家来说,垃圾填海则在实践着现代版的精卫填海。人造垃圾生成的“科技化石”降解进入岩层和大陆架,渗滤液、塑料和重金属颗粒汇入地下水、河流和大海,最终都将成为标志人类世的地质符号,化为人类生存环境的一部分。
移山填海神话的第二重向度在于其超越的时间性。神话中改造自然的计划通常指向未来,即意味着跨越代际,是一代人有生之年无法立即实现的宏愿。这又似乎与人类世所暗含的未来指向重合——人类世必然是一种未来的叙事,一种站在未来回望历史的表达。
人类世的现代神话在时间这条向量上为我们敲响两声警钟。
其一,如果地球环境持续恶化,人类物种走向灭亡,当未来的智慧发掘出人类存在时期的历史遗迹时,也会像人类发掘史前生物化石一样,给人类历史划分年代。人类世用单一物种限定一个地质年代的属性,既放大了人类在环境与生命互相影响和改造过程中的作用,又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全人类的头顶,时时刻刻提醒人类存在的“原罪”。人类世就是未来对当下的考古,一声后末世(post-apocalyptic)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