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韵怀乡

2020-08-26 11:39海波
延安文学 2020年5期

海波

小 序

少时冬闲日,随父去砍柴。

荒山崖根下,赫然见废宅。

残窑唯后掌,炕道仅余灰。

椿根穿炕壁,蜥蜴闪来回。

草丛散片石,板结粘焦苔。

谨慎问父亲,此为何家宅?

父亲张眼望,表情很意外。

怨我懒生事,令我快砍柴!

父言刚且直,我心痴复呆。

一想这家人,处处有谜猜。

姓甚名复谁,是否有后代。

一生如何过,光景好与歹。

苦思不得解,百遍叩土崖。

当时发硬誓,此情必须改。

上溯力不及,起始祖父辈。

行言和动语,择要细记载。

不为丰青史,专门留后代。

时光如闪电,一瞬五十载。

携孙祭祖坟,过后歇山隈。

歇处地势高,小村略入怀。

指家说邻居,我惊孙发呆。

家家无人住,户户门不开。

野榆生院落,葛针上炉台。

硙①扇扎墙底,碾盘土半埋。

全村人一二,扶杖身形歪。

反复细细比,才识近邻宅。

念及以往事,酸楚由衷来。

回头看孙子,大笑“狗窦”开:

“此老又叹息,像是诗情开。

请您先上车,然后吟出来。

车上有音乐,伴奏我安排。

徒作白头吟,怎可尽开怀?”

孙舌巧如簧,我思乱铺排。

突记少年诺,立时记往来:

不论瞎与好,随思作记载。

时间为顺序,农耕作纬经。

年初为开篇,年底作终裁。

四季随农事,人情说大概。

此为开卷语,细节徐徐来。

【注】①硙(wèi),延川方言,石磨。

1 “好大一股风”

家乡地偏僻,生计靠农耕。

活路重且险,主力是男人。

千年帝王制,影响广又深。

家国为一体,乡俗依传统。

重心在家族,个人要服从。

削肉见真骨,婚姻为传根。

年轻重欢娱,老人轻过程。

此意虽艰涩,民歌一点清:

“怀胎正月正,雪花飘上身。

阳湾灵芝草,苗苗扎下根。”

苗苗扎下根,全家喜又惊。

惊喜虽一致,角度大不同。

爷爷盼孙子,自己当老人。

太爷盼重孙,扶杖谢祖坟。

孕妇慌慌喜,细节问娘亲。

丈夫睁惊眼,“蹊跷怪事情!”

两月嫌饭食,三月嗜青杏。

四月显身怀,五月体臃肿。

七月腹前坠,八月腰后繃。

一进九月头,走路扶墙根。

百遍问婆婆:“当年你怎生?”

婆婆有百样,压惊大雷同。

开口说大话,轴腰提精神:

“孩子你别怕,此事天生成。

当年我生前,割草担老笼。

正在‘做碾硙,磨道就地生。

说时都害怕,遇时如轻风。”

两人正拉话,公公叫出声:

“老猫真该死,何时倒油瓶?”

婆婆听此言,颠脚返回门。

不见油瓶倒,只见老汉横:

“天天吹牛皮,事事大话抡。

当年你怂样,我能不知情?

生前一个月,几次虚喊疼。

牙关咬舌头,四肢都抽筋。

以为难生产,连夜请医生。

结果一出来,差点笑死人。

偷吃冷油糕,拧得‘羊毛疔。

临生前三天,又说肚子疼。

这次你妈在,把戏直耍尽。

颤手拍盐罐,抖脚踢水瓮。

满脸汗道道,张口求神神。

最后眼瞪我,骂我是祸根。”

两人正胡吵,外边有声音。

初听如天籁,细听孩啼声。

清亮射天际,声发丹田中。

恍惚跑去看,儿媳已经生。

邻居借笸箩,刚好充接生。

烤剪断脐带,筛灰炕当中。

门帘缀红布,天窗别小弓。

儿媳软无力,脸白眼皮沉。

呻吟对婆婆:“好大一股风。”

婆婆无言对,颈胀脸赤红。

急中生巧智,抱着孙子亲。

一嘴胎腥气,满脸泪纷纷。

2 生死如“天演”

四九至六九,家乡人激增。

初为四万多,后至十万零。

短短二十年,净增六万人。

其中一大半,建国之后生。

此景史上无,原因有几层。

传统旧格言,有人不话穷。

多子为多福,单传显寒形。

众识成习俗,习俗依传统。

溯根寻本源,此为第一层。

时逢新建国,战乱已平定。

贫富差别小,适龄都能婚。

金花配银花,锅盔配烧饼。

生育无限制,敞怀放开生。

社会大环境,此为第二层。

后来生产队,粮食按人分。

虽然吃不好,大家一样穷。

加之评工分,大致论年龄。

一过十八岁,大多挣满分。

谁家儿孙多,谁家势力重。

谁家人口少,定成弱势人。

具体说利害,这是第三层。

观念加利益,多轮来驱动。

几劲并一劲,家家都多生。

加之结婚早,提前入育龄。

虚岁十八起,直到老绝经。

三年两头生,三年两不生。

六年生三个,两年均一人。

多者十几个,少者七八人。

婚配虽文明,生育像丛林。

生育像丛林,死亡亦类同。

空口不算话,数字作证明。

期间育龄女,粗约两万人,

一妇生五个,也近十万人。

新增仅六万,硬少四万人。

此众何处去,大半入土坑。

当时死孩子,见惯人不惊。

大的四五岁,小的刚出生。

有的害“嘬口”,有的“四六风”。

有的产褥热,有的破伤风。

居中最凶险,小孩出麻疹。

乡村缺医药,治病靠迷信。

烧香又磕头,驱鬼加跳神。

偶有老妇人,拔罐能挑针。

只能小缓解,无法治根本。

政府非不管,国家本身穷。

没有抗菌素,有钱也不行。

何况山乡穷,哪来有钱人?

一旦生了病,老天作裁定。

大势如“天演”,弱死强留存。

那时送死孩,村村有专人。

送者木然走,孩母号啕跟。

送者刚离去,低空见老鹰。

村人深叹息,小孩入骨惊。

那时过来人,身体都硬铮。

设若不如此,虎口无残生。

3 孩子打野场

那时小孩子,想起实可怜。

母乳常不足,饭食总缺欠。

殷家馒头片,中家玉米团。

最苦是穷家,饥饱随天然。

脸上有菜色,细颈大肚圆。

无法喝开水,暖瓶不普遍。

大人成天忙,孩子打野场。

大的满村跑,就地出花样。

女的搭锅灶,瓦瓷切“菜”忙。

男的拉“犊犊”,手牵一大行。

喜时学吹手,鼓腮舌头僵。

恼时撒粗泼,相互“操亲娘”。

年龄有大小,个性有弱强。

一旦翻脸后,家族分成帮。

族大孩子野,家寒势自伤。

也有烈性儿,硬死不“投降”。

打倒又爬起,抹血再入场。

几人抱住打,以头磕树桩。

衣衫缕缕破,眼角时时扬。

并非不会哭,只因无亲娘。

也有小孩子,人人都谦让。

不是执凭大,“气病”最难防。

一旦哭不出,能把小命伤。

幼儿最可怜,成天爬土炕。

石锁压毡底,拴绳恰当长。

一防坠炕沿,二防进锅巷。

坠炕有危险,锅边恐划伤。

安全先保证,情绪不考虑。

走时儿啼哭,大人关门忙。

母亲出院落,小孩登破窗。

嚎哭表不舍,秃舌诉衷肠:

“我再不捣乱,你把我引上。”

儿哭声越大,母走步越忙。

不敢回头看,恐再软心肠。

疼儿要吃喝,空话无用场。

只要能吃饱,哭也有力量。

越想越有理,脚步紧钢钢。

正想下硷畔,不闻哭声亮。

脚重挪不动,心里胡思量。

返身轻步回,屏息伏外窗。

粗看心宽喜,儿扶内窗上。

托腮静静坐,嫩唇敛又扬。

细看心欲碎,绳紧儿身仰,

睫稍珠泪颤,脸颊泣痕长。

再欲近窗看,活路催人忙。

无奈转头去,饮泣暗悲伤。

此情常常有,日久视寻常。

小孩独自处,常在窗台傍。

远望对山景,近逗院中羊。

饿了咽唾液,渴了耸鼻梁。

哭累爬爬睡,席纹印脸庞。

苍蝇聚眼角,老猫伴安详。

梦里开口笑,眉弯眼细长。

4 鸡蛋吃不成

山乡地方穷,小孩早聪明。

一到五六岁,半似小大人。

在家看弟妹,上山放牲灵。

并非天生就,生活锤炼成。

有一小男孩,这天在家盛。

父母出门前,反复细叮咛:

两鸡今生蛋,千万要盯紧。

一只名大黄,一只号黑红。

整整一上午,小孩没敢动。

先坐石床边,后蹲院畔塄。

不是为舒服,为看生蛋笼。

久坐生困意,心昏眼皮沉。

上炕刚点盹,群鸡叫连声。

翻身出门去,踩凳看蛋笼。

见蛋忙收起,抚摸感温润。

轻轻启石盖,款款入蛋盆。

转身欲离去,忽发好奇心。

伸指细细数,想法层层生。

红皮归弟妹,白皮敬老人。

皮脏那两个,化为鸡蛋羹。

入口不等咬,麻溜下喉咙。

正思胃中热,陡然吃一惊。

父母有交代,鸡蛋吃不成。

攒够一小篮,卖给城里人。

得钱买油盐,腌菜又照明。

正思雞又叫,二番再出门。

母鸡叫声乱,蛋笼净且空。

转头张惶眼,定神察鸡群。

大黄刚生过,“黑红”无影踪。

有心进邻家,又怕说不清。

上次丢鸡蛋,两家操先人。

找来队干部,分头挨批评。

无奈正彷徨,猝然见“黑红”。

脖上乍麦芒,翅毛乱纷纷。

翻身下场院,秸堆细搜寻。

一寻不得见,再寻喜煞人。

秸堆半腰处,赫然小软坑。

坑中三个蛋,皮色一样红。

一个有温热,两个触手冰。

转头看场院,空阔无一人。

边畔老猪狗,拐角小旋风。

撩襟抱鸡蛋,碎步快趋行。

脸膛热扑火,肚脐冷着风。

转头回家去,仰身背顶门。

心敲肋骨响,气推喘息频。

一窑静无物,空气格铮铮。

腹中空肠吼,舌尖舞馋虫。

颤手寻铁勺,搂柴把火生。

三蛋留其一,两蛋托手中。

铁勺炒鸡蛋,气味几度闻。

每来外祖父,母亲总施行。

那时吞唾液,今天要尝新。

拈蛋刚要打,群鸡三度鸣。

近门拨缝看,锐声数“黑红”。

搐股仰脖唱,擞毛抖张风。

不是生蛋鸡,哪有这精神?

端凳慌忙看,一蛋静在笼。

蛋体新温热,蛋面微血痕。

显然刚生出,母鸡定“黑红”。

群鸡唱声息,小孩乱脑筋。

灭火藏铁勺,揩汗等大人。

平生五六岁,初遇大事情。

大人如何处,小孩影响深。

公德养福地,糊涂种恶因。

5 老师好难寻

小孩六七岁,按规适学龄。

只因山村穷,情况各不同。

此事难概括,具体看情形。

别处知之少,以我为典型。

我村初建校,一九五九春。

学生十六七,女生只一人。

此女十九岁,比我大一轮。

念了一学期,退学去结婚。

其余十六人,全部是男生。

一律一年级,划一又齐整。

学校新成立,开始乱纷纷。

开学第一天,老师就走人。

此师十六七,县城上初中。

承揽來教学,家人不知情。

直到开学日,父母才闻风。

毛驴驮铺盖,复学进县城。

学校停钟摆,老师重雇人。

可叹师资缺,几番找不成。

情急没办法,先选代理人。

村中有一男,自荐报了名:

“我曾上冬学,会背《牛马经》。

能打‘四七归①,乘除样样通。

村人无眼力,真金当破铜。”

村人还迟疑,“校董”②应连声:

“这怂脑子利,我能作证明。

那年腊月里,我俩贩卤冰。

出入几十块,没差半毫分。”

“校董”一句话,此事立马成。

刚说要上任,打扮就一新。

破裤套条绒,旧袄缀麻领。

兜插金星笔,领别回形针。

教前去备课,生字认不清。

字典不会查,请教惜无人。

心急踅脚地,汗手捶课本。

捶到封面处,猝然大吃惊。

“语文”二字下,“二册”标分明。

转身下硷畔,飞奔找“校董”:

“课本谁去买,为何糊弄人?

孩子刚入学,二册怎能行?”

“校董”听此言,眼瞪脸通红。

切齿骂老婆:“看你怂亲戚!

来家勤服侍,进城总问讯。

开春献新韭,霜后敬老葱。

我把他当人,他当我痴怂。

我托他买书,做下这营生!

哄我倒罢了,闪下半村人。”

说罢翻身起,连夜就进城。

火气一肚子,课本半“顺顺”③。

原想很占理,结果受败兴。

人家几句话,自己哑无声:

“国家有规定,秋季招新生。

自己不明白,反而怨别人?④”

“校董”一进村,就把那人寻。

指头戳眉脸,满嘴吐沫星:

“你这怂本事,还想当先生。

爬出一万里,再别气老人。”

骂毕出县境,方才找到人。

新师文化低,教书很认真。

就是脾气绵,不善管学生。

上课不吹哨,转腕摇铜铃。

那铃形制怪,村人不陌生。

阴阳埋人时,就用这种铃。

【注】①四七归,民间流传的珠算学习例题,在算盘上分别用2、3、4、5、6、7为除数,分别除以1、2、3、4、5、6、7、8、9,然后再还原回来。除数是几,就称为几……其中“四归”和“七归”最难,乡间有“学会四七归,走遍天下不吃亏”的说法。

②校董,学校负责人。

③顺顺,一种中间开口、两边能装东西的口袋,既方便搭在人肩,又能搭在驴背。

④在不熟悉国家秋季招新规定,擅自在春季开学,故只能买到下学期的第二册课本。

6 天天出怪招

农村小学校,开初很不好。

极少有校舍,大都借民窑。

土窑盘竖炕,小桌放得高。

桌为学生带,有差也有好。

差的三条腿,半天支不牢。

不是朝东歪,便是向西倒。

有用破鞋垫,有的支木条。

小的不会整,大的来鼓捣。

挛务老半天,方能将就好。

桌子支好后,还有一场吵。

主家占好位,别人坐边角。

一时说不对,便把对方抛。

老师若干涉,家长就来吵:

我儿用我桌,谁能管得了。

老师深叹息,学生多生恼。

弱者暗中叹,强者想“门道”。

先称铅笔折,后说墨水少。

事先备假证,暗中串通好。

硬说桌主偷,一齐把他告。

桌主虽委屈,理多嘴巴少。

无奈让好位,这事才拉倒。

也有好炕桌,黑漆彩画描。

上层能转动,腿上细精雕。

琴棋和书画,耕读加渔樵。

抽屉三四个,拉手小灵巧。

此桌无人坐,空放炕圪崂。

别人不敢近,踮脚把道绕。

桌主也不坐,生怕别人笑。

他父新有钱,气派真不小。

金丝嵌门牙,狐领羔皮袄。

香烟大前门,烟嘴红玛瑙。

无心来助学,为夸光景好。

村人都嫌弃,送号“马屁泡”。

可怜小孩子,跟他受煎熬。

众人都欺负,天天出怪招。

说他是女生,如厕不一道。

讥他穿球鞋,鞋带胡绕绞。

来了担担匠,逼他花钱钞。

糖豆松紧带,弹球小口哨。

强者有要求,就得把钱掏。

父亲有察觉,母亲把谎包。

老师细盘问,同学口最牢。

此孩坐针毡,烂嘴肿眼泡。

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了。

不是老师察,不是小孩告。

也非他家识,亦非强孩报。

只因众家长,发现有蹊跷。

孩子新东西,源头出何道?

初疑偷家里,一想自惹笑。

家只一銅钱,旱烟锅上吊。

鸡蛋换油盐,猪鬃易颜料。

世事样样难,唯不怕贼盗。

前思又后想,感觉事不好。

人穷骨头硬,忙把老师找。

细细一拷问,和盘全知道。

赶忙找富人,洋芋一大挑:

“孩子不懂事,千万别计较。

人穷没现钱,洋芋别嫌少。”

富人受感动,推让好几遭。

口里不言传,心里作比较。

宁当牛尾巴,不当鼠头脑。

穷人成堆处,富人受不了。

马上进县城,孩子转学校。

7 文化跌断层

家乡农村人,境遇好区分。

时在六零前,村校少女生。

男生也不全,半数文盲人。

即便上学的,四年便成终。

此话非诳言,细数可证明。

周围十来村,五零到六零。

出村上高小,不会超十人。

进而上初中,仅仅三四人。

要说大改变,年点在七零。

年龄六零后,不论男女生,

大部都上学,基本到初中。

普及七年制,学制二五分①

小学村村有,初中到大村。

生育未计划,人口最高峰。

适龄全上学,家家两三人。

集体管大部,家长负担轻。

这事我清楚,教学在农村。

家长有健在,作证过来人。

如果还不信,可以问知青。

他们来插队,恰在这期中。

年在八零后,情况就不同。

我虽没亲处,左右是亲戚。

失学人渐多,打工多年轻。

吃穿有改进,文化跌断层。

回头看现在,陡然气愤生。

农村无学校,乡镇大致同。

县城小学挤,高中难留人。

家有一小孩,费用让人惊。

胎教到幼教,入学就愁人。

学生作业重,夜夜睡二更。

学费补课费,数字令人惊。

平常农家户,叫苦声连声。

若有两小孩,立马就返贫。

事情很普遍,时长年又深。

上面空喊叫,管理像丛林。

本是加减账,偏讲微积分。

闭眼略事实,胡说瞎跟风。

一个农民工,打工挣几文?

工满钱不到,高利活吃人。

学费如此高,占比大几成。

余钱何处来,消费怎拉动?

如此明白账,怎能算不清?

更有奇怪事,溺水怪芦根②。

自己没做好,上溯怪前人。

指鹿反为马,信口雌黄生。

若非老无力,扯袖赌神灵。

睁眼说瞎话,这算什么人!

本是忆家乡,突然怒火升。

不是少修养,确实太过分。

和我有同感,至少一亿人。

不要不介意,问题很严重。

当然有难处,此事根子深。

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筋。

难期一朝改,起码要认真。

亿兆举望眼,引颈盼新风。

【注】①学制二五分:当时普及七年教育,小学五年,初中二年。

②溺水怪芦根:乡俗说“游泳不行推说芦根把腿绊住了”,借以讥讽那些做事不行乱找借口的人。

8 人都老脑筋

那时农村人,遍地娃娃亲。

小孩十岁前,大半都订婚。

订婚有彩礼,一般不很重。

原因很简单,男女大平衡。

谁若太过分,就会把他剩。

平衡有范围,高下自选成。

前边先出手,后边就跟风。

谁若不去跟,只能选剩人。

三番并九转,循环成恶性。

为何有范围,封建老传统。

村人很保守,攀亲不远行。

讲究知根底,担心坏门风。

门风高与低,沿用旧标准。

第一忌狐臭,上溯八代人。

不论真和假,有名就不行。

一旦有此名,儿孙难成婚。

第二忌吹手,稍带抬轿人。

其中何道理,我也说不清。

第三忌外地,此忌是派生。

还是防前例,路远难打问。

没法去排除,将疑假定真。

缘何范围窄,交往小半径。

方圆几十里,邻近数十村。

三代知亲路,八辈悉门风。

为人和做事,首先考查清。

其余看房产,再次看光景。

孩子都还小,评价是大人。

標准很实际,生育过光景。

男推臂膀圆,女尚大骨盆。

前图有力气,后为好怀孕。

至于人模样,一般就能行。

说话要算数,出口就是钉。

儿女若悔婚,半世难见人。

时在建国初,人都老脑筋。

持此看法者,都是主事人。

家中定予夺,集头造舆论。

国法新规定,反倒行不通。

有宽就有窄,有紧也有松。

其中有些事,想来费脑筋。

有的多禁忌,有的却宽松。

列举作归纳,大致这几种:

狐臭和痹气,传承坏门风;

做贼和“嫁汉”①,视为一股风。

讨吃和要饭,虽穷不扎根。

女孩一订婚,就是人家人。

闰月送衣服,中秋送点心。

瓜果糖梨枣,礼数说不清。

家长很满意,小孩受败兴。

一俟对方来,村人撵一群。

有的夸嘴巴,有的夸眼睛。

有的问大号,有的问小名。

对方一离开,众孩一哇声。

对方名和号,立马变谐音。

谐音起外号,智慧大比拼。

没有最不堪,只有更恶心。

旁人哈哈乐,当事泪沾襟。

【注】①这里的“嫁汉”特指女人不守妇道。

9 谁也撑不定

家乡小学校,课外活动少。

划界七零年,前后有比较。

前者最缺乏,说起总想笑。

冬夏各一例,以其作代表。

冬天挤墙根,人排一长哨。

个个紧贴墙,两边挤中腰。

谁被挤出来,众人拍手笑。

名堂很不雅,脸红不敢恼。

只能重加边,再复挤中腰。

重复三四次,无人不被笑。

人人都笑人,个个都被笑。

大家都开心,身暖心情好。

夏天天气热,玩法相对少。

找个阴凉地,吹牛比低高。

有说羊顶架,有说驴赛跑。

有夸他老舅,当官吃喝好。

早上白面馍,中午软油糕。

晚上不讲究,拿起切面刀。

农村亲戚去,大半香折腰。

有夸他姨家,家富光景好。

饺子家常饭,辣蒜蘸肉包。

还有飞机蛋,平放比窑高。

学生吹牛皮,老师旁边笑。

故意不制止,只图不打闹。

一过七零年,器材略提高。

乒乓和排球,花样添不少。

可叹设施差,反而加烦恼。

石砌乒乓台,表面太粗糙。

石碴裹泥巴,一鼓一大包。

学生来回扑,安全最难保。

大的磕破膝,小的碰烂脑。

刚玩没两天,球拍不见了。

排球更难办,场地没法找。

学校地势高,有畔弧形抱。

力小不过网,力大落河壕。

场上多闲等,场外上下跑。

站位没弄清,场外多跌跤。

家长有意见,教师忙拉倒。

球针锁抽屉,排球压圪崂。

唯有打气筒,使用频率高。

打气都来借,齐夸质量好。

新花开忽败,“土猫”去复来。

女的弹杏核,男的“顶拐拐”①。

结对“翻绞绞”,转圈“送带带”②。

这些旧玩艺,流传好多辈。

爷爷传孙子,祖先传后代。

老牛旧碌碡,环境很合拍。

倒是小孩子,创新出奇怪。

简单玩乐中,折射大时代。

建国头几年,村人“赶牲灵”。

小孩“拉犊犊”,摹仿巧克隆。

大孩赶脚人,小孩扮牲灵。

伴上信天游,和谐最生动。

过了十几年,打坝用水泵。

发动柴油机,摹仿游戏成。

一孩柴油机,伸耳等发动。

刚刚一使劲,立马起哭声。

耳朵当摇把,谁也撑不定!

【注】①顶拐拐,又名斗鸡腿,参加游戏者曲一腿边跳边顶,腿落者败。

②翻绞绞,又名翻花绳、翻花绞,一种儿童游戏,小线绳头尾相结成圈,一人在指上挑成图案,另一人用指头接翻,接成为胜,接坏为败,花样多图案好为能。送带带,即丢手绢,那时乡下孩子没手绢,用布带代替,因名。

10 “土猫”胜规定

山村五零后,大部都早婚。

虚岁十八岁,一律视成人。

一到二十多,就为大年龄。

男的还好说,女的尤严重。

选择范围小,只能找二婚。

形成此局面,历史影响深。

全国解放前,普遍要当兵。

当兵牺牲多,大家印象深。

“文革”开始后,混乱又公行。

村人没文化,以为战又生。

男的娶婆姨,女的快嫁人。

担心乱下去,由事不由身。

国家有规定,乡人有舆论。

几番博弈后,“土猫”胜规定。

此情很复杂,最难细说清。

简单说扼要,法律被架空。

法定结婚证,山乡成空文。

即便不到龄,老人主成婚。

婚礼依旧俗,乡人就承认。

亲戚齐祝贺,村邻来帮衬,

队里分东西,就有他一份。

男女两相爱,老人不承认。

领了结婚证,仍然不管用。

有人敢来往,立马惹公愤。

不仅农村人,干部亦相同。

公开不便说,私下护农民。

原因不复杂,乡风影响深。

同是五零后,同样说婚姻。

城市和农村,处境大不同。

城里依法律,农村随乡风。

其中一批人,夹在两缝中。

城里上过学,根子在农村。

观念向新意,可叹早订婚。

家庭生断裂,新旧大交锋。

老子催结婚,儿子要退亲。

亲戚都参与,闹剧大集中。

公开说道理,核心利害争。

正在相持时,社会大招工。

机关选干部,企业招工人,

规定第一条,首先是未婚。

已婚扼腕叹,未婚弹冠庆。

一旦招了工,大半都退婚。

男的有妥协,日后“一头沉”①。

女的似柔弱,表现最无情。

农人娶媳妇,没有公家人。

所谓旧传统,离析又分崩。

利害关系大,人心一览明。

大话旧道德,全是哄“痴怂”。

打从这时起,鸿沟渐生成。

表面小和谐,事实不通婚。

“人猿相揖别”,城乡大离分。

此诗有宗旨,说乡不说城。

此处交代后,集中说乡村。

【注】①一头沉,民间俗语,指那些男人吃公家饭妻小在农村的家庭。

11 男女初成婚

男女初成婚,人生大事情。

男方处守势,女方频“攻门”。

家长提要求,宽富单逼贫。

男方光景好,独苗仅一人。

要求就会少,进程就轻松。

男方光景差,弟兄四五人。

火上泼热油,处处难为人。

窑少偏要窑,窑多要占中。

箱子要新打,被褥要三新。

心里谋利益,表面装方正。

不把亲家找,专把媒人寻。

转弯又抹角,万变不离宗。

媒人若老实,受气又败兴。

两头都扛硬,就他不中用。

一媒还未成,肿嘴烂眼睛。

媒人若老练,本质早看清。

开先说好话,落底拉硬弓:

“情愿你们听,不愿另找人。

你们为儿女,我骚什么情?

莫非不说媒,真就不转生?①”

这招用恰当,确能起作用。

双方都让步,协议定折中。

协议一旦定,置办上议程。

此事有区别,女方占主动。

女孩十七八,大都爱跟风。

左邻和右舍,远村和近村。

同龄有新婚,反复细打问。

别人能要到,自己定要行。

别人没想到,也存好胜心。

样样想突破,唯恐不如人。

回头看家长,区别有不同。

风正人老实,将心能比心。

反复劝女儿:“够穿就能行。

银钱在世上,勤劳不受穷。”

有些倒运人,为老不端正。

男人不管事,婆姨活妖精。

女儿还没说,她娘先抽风。

天天细琢磨,夜夜到三更。

现身说自己,满嘴吐沫星:

“养女乍三乍②,这乍最当紧。

当年你爷爷,嘴巧会哄人。

一对旧镯子,哄我过了门。

我雖人老实,生你灵虫虫。

他倒点子多,临殁全身脓。

不是我咒他,亏我天报应。”

说罢问丈夫:“你看灵不灵?”

丈夫言又止,哭笑分不清。

【注】①当地迷信说法,男人不说媒,死了不转生。

②意思是生了女儿有三次被人重视的机会,即生时、嫁时、葬时。

12 男方更着急

男方更着急,急法大不同。

媒人来一回,死皮脱一层。

所要新玩艺,大都弄不清。

怯声问价钱,一句一吃惊。

超薄的确良,毛料凡立丁。

一件一只羊,几件半囤粮。

有心不答应,儿媳难过门。

一旦答应了,家里就炸营。

大儿先成家,儿子不中用。

大媳难说话,搜事觅牙缝。

百计封消息,困难重套重。

急难作商量,老伴唯一人。

劝她卸银镯,出剟解危情。

老伴好说话,可怜耳朵聋。

三番听不见,五度对口形。

有心大声说,孙子频听门。

担心没出错,节外把枝生。

都怨小儿子,自己鳖出声。

明明没本领,偏偏耍威风。

一听要得多,张罗要退婚。

提镢出门去,院里把脚蹾。

咬牙又切齿,赌咒发空凶:

“她若不退钱,上告到北京。

不要小看我,美女跟一群!”

多亏邻居劝,才了事一宗。

只因此插曲,大媳知确情。

二话不再说,机巧造舆论。

坐在硷畔上,隔沟喊村人。

假装拉闲话,实给老人听:

“娶我用卡叽,现在凡立丁。

一树开两花,蹊跷怪事情。

难道两个儿,生父非一人。

小儿亲自养,大儿雇旁人?”

出口就成脏,越说越难听。

村人都不言,崖洼空回音。

老汉急红眼,拳头自捣胸。

烟锅磕炕沿,几番想出门。

想想不敢出,穷汉没硬筋。

弓腰蹲炕脚,叹息带颤音:

“我命挷刀子,前世亏了人!”

老婆急糊涂,前后忙不停。

三遍抹锅台,四度揩饭盆。

填柴拉风箱,干锅直烧红。

小儿“水泡枣”,遇事立显形。

连鞋倒头睡,脑袋攮被缝。

脚跟捣炕沿,嘴里瞎嘟哝:

“宁当富家狗,不生穷人门。”

一家正为难,门外忽噤声。

吱呀门轴转,进来一个人。

此人非别的,老汉亲家公。

高个络腮胡,淡眉小眼睛。

头戴塌塌帽,手里提毛绳。

自己坐炕头,大笑诉怨情:

“说你懂理人,我看空担名。

咱俩旧拜识①,现又儿女亲。

你娶二媳妇,怎就不言声?

我刚卖肥猪,票子硬铮铮。

你若不嫌少,全部借你用。”

说罢对门外,钢口发命令:

“快给我做饭,饿得心锤疼。”

大媳应声进,大大叫不停。

抱柴又添水,忙成贤慧人。

老汉大张嘴,浊泪漫深纹。

老婆团团转,端盆还寻盆。

大媳忙烧火,指头扎葛针。

欲将口来嘬,偷眼看父亲。

小儿掏香烟,忙把客人敬。

客人不理會,只笑不转晴。

【注】①拜识,当地方言,把兄弟的意思。

13 新人置新装

新人置新装,小城大风景。

知者撵来看,不知喜相逢。

人群虽拥挤,焦点很集中。

按照活跃度,姑娘第一名。

花开无数色,情形各不同。

羞涩且羞涩,稳重更稳重。

此类人佩服,很难成轰动。

反倒平常人,一举成“大名”。

粗略来统计,大多穷家人。

见过世面少,一时失平衡。

期盼人重视,稀罕气氛浓。

开初还胆怯,后来失寸分。

此类有看点,一围一圈人。

类似看小丑,主客心不同。

演者如卖艺,人笑越精神。

看者图热闹,嘲弄入骨讽。

两者正相反,互衬趣味深。

时间一长久,蔚然演成风。

政府谋改变,易俗要移风。

可叹无实效,多番事不成。

高下本无种,奇葩出寒门。

有一平常女,巧顶这股风。

过程很奇特,令人喜又惊。

此女出穷家,真正苦出身。

父母离世早,哥嫂不当人。

三岁带侄儿,五岁放牲灵。

天天上山去,日日挣工分。

直到结婚前,从未进县城。

众人说她憨,她从不言声。

置衣进城前,嫂嫂细叮咛:

“只捡好的要,千万别心疼。

过了这个店,没有下一村。

莫听别人劝,都是哄痴怂。”

这女一进城,果然大不同。

高声喝公公,瞪眼呛媒人。

女婿要说话,一掌推离分。

伸手敲柜台,弹指要商品。

表要梅花表,钟要镶金银。

有货细挑剔,没货怨不停。

只挑价钱贵,不怕不适用。

要了千千万,落地都成空。

眼看婚期近,协议对公公:

婚后继续办,不许少毫分。

这里买不到,咱就进省城。

公公和媒人,签名摁手印。

在场围观者,请为见证人。

众人大惊奇,“蹊跷怪事情!”

嫂嫂很满意,“徐庶入曹营。”

大家都期待,结果一场空。

新婚花烛夜,新娘道真心:

“什么也不要,努力过光景。

只有一件事,务必要完成。

哥嫂人细作,拉扯我成人。

虽然是平辈,要当老人敬。

至于那协议,是假不是真。

不为耍花样,只为免纷争。”

说罢撕协议,随手入炉坑。

女婿大感动,失神抱住亲。

公婆拍膝笑,连称小祖宗。

此事传开后,人人感叹深:

识尽天下货,不识女人心。

总说逗憨憨,憨憨是众人。

14 家乡婚嫁事

家乡婚嫁事,繁琐又较真。

乡俗随地变,十里不同风。

撮攒大致看,源自旧传统。

宗旨出孔孟,细节羼迷信。

乡绅作主导,随机跟时风。

我从记事起,提倡新婚姻。

虽不一刀切,弃旧趋势明。

后来大恢复,我已在城中。

总体有印象,细节说不清。

弯棍打平地,单说记忆深。

无力溯根源,只能说过程。

婚事第一件,首推迎送人。

迎者自男方,一般七九人①。

关键要单数,新娘添双成。

送者为女方,人数大致同。

成年男和妇,俩俩作对应。

类似外交礼,庄严又正经。

迎亲回程时,先后讲究深。

迎者前面走,送者后边跟。

唢呐吹凯旋,得胜大回营②。

首先拜天地,再拜老祖宗。

公婆不出面,抱枕演抱孙。

硙顶蒙被子,原因说不清。

然后入洞房,请来“梳头人”。

花样百般耍,设备让人惊。

炕角有米斗,斗上竖秤钩。

秤上缠红线,钩上吊肥肉。

新人背靠背,梳头发合并。

结发成夫妻,绾髻伴终身。

说法很古老,道理似精深。

可怜山里人,嘴笨说不成。

老话囫囵念,机巧逗新人。

弯弯百度转,生育为中心。

此为初试水,闹房更惊人。

玩笑时出格,打浑欠分寸。

无法细表述,写来辱斯文。

最为离谱处,整夜胡闹腾。

窗纸都扯尽,窗格爬满人。

有的棍子挑,有的辣面熏。

大呼又小叫,怪样说不成。

旧时如此闹,适时有原因。

那时结婚早,新人都懵懂。

暗示加明说,有利男女情。

后来结婚晚,科普入人心。

现在再闹腾,野蛮不文明。

传统有糟粕,激浊才扬清。

【注】①七人或九人。

②迎新回来时,唢呐所奏曲牌多为《得胜回营》。

15 变化消长中

当初农村日,新旧初交锋。

根源在观念,变化消长中。

旧仍占主导,新芽陆续生。

乡俗维旧理,国家倡新风。

纷争无不在,直入到家庭。

新婚男和女,首当正其冲。

矛盾最激烈,婆媳两女人。

婆生旧社会,礼俗塑成形。

见人不抬眼,埋头少言声。

主内不理外,男人称“那人”。

欢颜更保守,“极乐”咬牙根。

以此看儿媳,处处扎眼睛。

大处不注意,细节少谨慎。

门外狗一叫,打问紧连声。

硷下过吹手,披衣奔出门。

边跑边系扣,头发乱蓬松。

最为过分处,媚眼对男人。

嗲声加二气,能腰软脖颈。

刚刚吃过饭,关门就吹灯。

惊惊复乍乍,难堪说不成。

有心当面讲,又怕把气生。

儿是自己养,骨血紧连心。

择机点边际,委婉作提醒。

連说三五次,不见有改进。

总说儿子笨,意思没弄清。

一夜过窗前,原因顿时明。

儿子已“投降”,早成媳妇兵。

不但没劝说,反而溜顺风。

作为“投名状”,抱怨老娘亲。

媳妇切切说,儿子恰恰跟。

一说一附和,中板又谐音:

“你妈话难说,开口就伤人。”

“你真没看错。性格确不行。”

“不是性格差,太多怪怪心。”

“看在我面上,你要多担承。”

“想起就着气,不想一块盛。”①

“这话你别说,到时我出声。

你本是好心,别落差名声。”

婆婆忙扶墙,头晕气顶胸。

正想掩面去,儿媳又出声。

声如空中飘,半说半呻吟:

“我和你妈妈,你看哪个亲?”

话音刚落地,儿子就答应。

情真意又切,似屈像寒心:

“总说你聪慧,原来实木墩。

说过多少遍,比她十个亲。

你若还不信,赌咒对神明。”

窑里正调笑,婆婆大转身。

踢开自己门,怒指逼老公。

气促声音碎,眉立眼睛横:

“过门三十年,服侍几辈人。

鸡孵鸭儿子,完全枉操心。

这事说不清,操他老先人。”

老公正抽烟,陡然吃一惊。

脱鞋正欲打,继思疑窦生:

本是乖老婆,何来这言声?

不是跟上鬼,怎有这事情?

翻身出门去,请人驱鬼神。

老婆越拦阻,老公越自信。

狗吠伴大步,径直奔后村。

后山东天际,新月正初升。

【注】①盛,住。此句大意是想分家过日子。

16 山野有横风

穷乡很偏僻,山野有横风。

其中最不堪,男人打女人。

倡言揉倒面,标榜棍下诚。①

依据很奇怪,书情唱戏文。

反复久流传,根子扎得深。

直到解放后,仍然有遗存。

崇尚男作主,鄙视怕女人。

有人得此名,处世少威信。

村里受排挤,村外遭戏弄。

市场作交易,反复受拷问:

“知你不主事,拍板靠女人。

这事先说好,免得闹脸红。”

一人扬声说,众人瞎起哄。

生意没做成,耻辱刻上心。

如果年稍大,一路消化尽:

娶妻过光景,何必耍悍性。

回家细商量,枕上详讨论。

反来又复去,最后成折中。

女的夜作主,男的昼施行。

周瑜打黄盖,把戏活耍成。

女的掌实权,男的得空名。

夫妻两相好,和谐对世人。

如果年龄小,顿成事非根。

别人玩笑话,立刻当成真。

别人哈哈笑,自家乱纷纷。

一旦不谨慎,毁家烂婚姻。

有女一十八,打小订了婚。

男的个子小,做事不稳重。

开初常埋怨,心里多不平。

父母常常劝,公婆操碎心。

千方加百计,婚姻才残存。

后因一句话,结果两离分。

年初春耕地,结伙几后生。

个个有婆姨,打赌耍悍性。

一盒“白皮烟”②,看谁最威风。

婆姨送飯来,三次变命令。

看谁婆姨乖,笑脸来执行。

别人很顺利,唯独他丢人。

一变婆姨恼,二变气吞声。

三变刚开口,婆姨大转身。

饭筐就地摔,臭骂溅黄尘。

众人没敢笑,他倒把气生。

脸红脖子粗,邪火逼脑门。

飞奔回家去,寻茬瞎闹腾。

不说红与黑,出手就打人。

婆姨开初怕,后来生机心:

这是好机会,何不顺茬行?

让他表演足,离婚有证明。

扯开逗狗势,披发拉哭声。

上院到下院,后村到前村。

前后全跑遍,众人都看清。

然后找领导,坚决要离婚。

上面来调查,事实确又真。

无缘无故打,村人齐证明。

此人离婚后,一生打光棍。

绰号二百五,后悔伴终身。

【注】①旧时山乡老话说:“打到的婆姨,揉到的面。”

②当时农村出售的无商标白皮简装的廉价香烟,九分钱一包。

17 离析始分崩

山乡有旧识,家大业才兴。

儿子结婚后,不肯把家分。

表面很和谐,内部多矛盾。

家庭大锅饭,苦乐不平均。

忠厚直累死,奸滑常轻松。

后来集体化,此风难续存。

物极终成反,离析始分崩。

老朽多叹息,少壮暗称心。

内心切期盼,突破待精英。

结果出怪事,“恶人”成先锋。

有男大老实,娶妻势强横。

过门才半月,天天瞎闹腾。

光吃不干活,畅言串全村。

呲牙笑婆婆,搐眉怨公公。

一提丈夫事,切齿骂痴怂。

欺大又压小,“一满不算人”。

公婆无长策,只好分出门。

白天千般叹,梦里万种惊。

时时发熬煎,处处都操心。

不料分开后,情况大不同。

两口齐协力,配合过光景。

晚上睡半夜,早晨起五更。

先务自留地,然后挣工分。

集体休息时,又挖柴胡根。

分开刚一年,光景胜常人。

村人多赞叹,同龄都眼红。

追根又探底,反复找原因。

结论一句话,分家比神灵。

打从那时起,分家成常情。

18 拟村作原型

前说人成年,后说过光景。

农家生理少,庄稼伴终身。

以此为线索,春夏到秋冬。

抡空无立足,拟村作原型。

村子不太大,地处山沟中。

小河穿村过,两山隔水迎。

村道沿河畔,紧贴土圪塄①。

塄下泉水井,公勺赛小盆。

山洪漫沟来,泉眼一抹平。

星点款款泛,如钱色红铜。

路边老柳树,皮糙腹中空。

春生嫩条枝,夏有铁胡蜂。

追蜇长毛狗,不理赤膊人。

村中大榆树,突兀格溜②根。

树上有鸦鹊,轮番叫不停。

并非无事忙,树下有蛇行。

窑背有场院,冬月多旋风。

窑面设神龛,硷畔码葛针。

葛针来年柴,神龛敬天灵。

天高悬日月,地厚山川沉。

确无大信仰,务实敬众神。

院角叩土地,锅巷安灶君。

旧桌漆皮脱,上墙设财神。

神下无别祭,一排露酒瓶③。

平时不理睬,年节献殷勤。

窑掌立石仓,精工细套成。

外表有大气,里边唯灰尘。

盖上垛红薯,秋满春又空。

炕上自织席,粱梢加工成。

席上苫漆布,绿底牡丹红。

平时不大用,请客待亲朋。

黑白羊毛毡,参差卷圪筒。

里边枕头胖,上边棉被轻。

【注】①两块相对平地落差形成的垂直壁,家乡人称其大者为崖,小者圪塄。

②格溜,不端正,弯曲。

③泛指玻璃酒瓶,那时农村人家陈设缺少,常将玻璃瓶摆放在桌上。家乡最早出现的玻璃瓶装酒为露酒,因此得名。

19 初春农活杂

初春冰始消,中胀两边糟。

晨起硬如铁,黄昏半泥沼。

要道须撒土,井边列石高。

高崖冰松解,偶落震河壕。

阳根土显褐,如发细草苗。

柳梢青带紫,戴胜用嘴敲。

久闲耕牛肥,闭目静晒膘。

毛驴不得闲,日转碾磨道。

勤人早砍柴,返程日头高。

懒人蒙头睡,婆姨骂且摇。

老妇制褙骨①,老汉捻羊毛。

娃娃不怕冷,整天钻河道。

清晨溜冰鱼,傍晚撵狗跑。

有人很勤快,选址挖新窑。

土车载荆筐,汗珠吊眉梢。

不觉身劳累,远景细细描。

将来娶儿媳,就住这个窑。

向阳生正气,养孙续根苗。

眨眼孙长成,拉他吃油糕。

儿媳笑脸迎,大大声连声。

正在得意中,坡洼上来人。

嫌此新窑址,断他发财根。

肩操胳膊转,腕运手指行。

虽然有笑脸,句句不容情。

说罢进村去,要把领导寻。

两人刚转身,领导拉嘶声:

早点吃完饭,去掏白草根。

春天不干活,年来饿断筋。

两人相对看,一起笑出声:

集体要出工,窑洞挖不成。

等到有闲时,再把气来生。

山村石河壕,处处长白草。

茎叶无大用,根宜作牛绳。

干时容易散,使前用水浸。

开春做农活,疆场头一炮。

次盘苜蓿地,老镢当锄刨。

一为松地皮,二为灭杂草。

地皮刚解冻,底硬表皮松。

嚓嚓缘何响?冻草泣利刃。

时为生产队,一动数十人。

挨个阶梯列,整齐如雁行。

队长讲笑话,众人洗耳听。

不是真有趣,只为他高兴。

一乐多休息,再乐早收工。

休息人不歇,撿柴一窝风。

身后残根草,扒梳溜平空。

来时如饿汉,返回成劲兵。

乱歌荒腔板,镢把挑柴根。

歌飘云天外,人溶暮色深。

【注】①旧时家乡人做鞋帮子骨架料,由旧布用浆糊裱成。

20 春暮农人归

山村初春暮,浑然起杂声。

羊羔腔急细,盼母含悲音。

老羊声沉厚,全身都共鸣。

村小羊群多,一群接一群。

前村刚刚至,后庄又紧跟。

前后交叉起,顿成乱马营。

羊子不归圈,轮唱不肯停。

羊群进了圈,夜色已转浓。

伸手刚见指,十步难识人。

忽有女声弱,慈母唤儿童。

几遍不见应,全村竞发声。

不往好处想,专数深窟窿。

小儿没走远,颓然蹭墙根。

并非看热闹,贪玩污新衣。

抱头思对策,打骂选重轻。

偶被邻居见,提拉送回门。

乍胆思强辨,退步备逃行。

母慈一声怨,犟儿哭出声。

油灯怯怯颤,窑洞隐约深。

自顾虽不暇,溢墙乱人影。

人影缘何动?轮流过饭盆。

稀汤高粱粥,尚有气余温。

炕沿倚男主,盘前坐老人。

女主灶前立,围盆尽孩童。

大孩搅匀舀,小孩倒刮盆。

中孩转颈望,进退两逡巡。

老人深叹息,嘬嘴展脖颈。

男主垂眼看,筷头顶牙根。

女主徒添火,灶门映泪痕。

猪愚不识趣,几番嘴拱门。

本欲慰饥肠,怒脚劈面迎。

21 村夜不平静

劳人瞌睡重,家家起鼾声。

山村灯渐灭,皓月正升空。

先照西山坡,再照院落门。

月上中天际,明暗两斜分。

明处白如水,暗处黑影沉。

无雪亮白地,有雪闪荧光。

月照院前树,枝影乱扑墙。

小枝壮如臂,大枝半塞门。

月照河上冰,干湿两不同。

干处冷射眼,湿处泛水星。

冰河缘何湿?春水出冰层。

水溢冰河宽,往返出行难。

难处偏有事,有人夜叫魂。

前行一老妇,后跟小学生。

老妇蹒跚行,力出脚后跟。

左膊怀面罗,罗上蒙厨裙。

右手挥笤帚,深捞紧拉风。

一句一喘息,声声唤病人。

呼急答声慢,应者不经心。

脖系红领巾,手提擀面棍。

臂上有标识,白底两杠红。

祖孙正过河,对面有人影。

场院麦秸堆,懒汉偷驴草。

不图喂牲灵,只想当柴烧。

少年欲制止,奶奶怒眼睁。

两造正相持,忽传叹息声。

不是人发出,远处猫头鹰。

老妇惊倒地,面罗转流星。

少年忙扶助,擀杖滚干冰。

做贼心本虚,懒人跳圪塄。

声响惊夜狗,群吠对长空。

22 商量大事情

山村无钟表,辨时靠鸡鸣。

鸡声三起落,窗白露曦明。

丈夫仰天睡,张嘴呼吸深。

妻子欲伸手,转而用脚蹬。

并非寻欢愉,要说大事情:

前塬有独子,托亲求上门。

看上咱家女,传话娘家人。

男孩百样好,只叹一耳聋。

不碍看模样,不妨做营生。

咱若应此事,彩礼不会轻。

一能接窑口,二能盖龙门。

窑院整顿好,儿子好订婚。

养儿续香火,养女一门亲。

你是当家人,主意要拿真!

男子先没答,伏枕抽旱烟。

烟锅明又灭,烟圈扩成空。

回头看孩子,睡态各不同。

大男留“桶箍”,倒睡半弓身。

次男两三岁,呢喃咂嘴唇。

长女十一二,两腮有皴红。

手腕粗装饰,枣核穿红绳。

男人刚张口,门外有响动。

铁铲磕筐系,老父拾粪人。

挥帚重扫院,骂儿唤乳名:

天明不起来,甚球庄稼人!

23 场院铡草人

天气日见暖,动农在当前。

趁空作准备,以后不忙乱。

队长新上任,年轻有悍性。

叉手碾盘上,曲掌当话筒:

开口称同志,贫农下中农。

先讲大形势,再发动员令。

活路细细点,样样说分明:

土坝要修补,羊圈要出粪。

老者搓草绳,能者修驴圈。

仓窑须整修,学校要扩建。

好肥不怕多,进城担茅粪。

人口有变动,留地要调整。

宁负一整村,不亏单个人。

村前干河滩,上面有石檐。

檐下细泉水,日日自流去。

挖石垒成堰,填土修田畦。

泉边筑水塘,聚积能浇水。

条宽不足丈,也比没有强。

十天浇一次,也胜人担水。

剩下所有人,场院去铡草。

钢铡全出动,一铡配五人。

掌刀好劳力,腰里要有劲。

入草人要稳,不能胡成精。

续草找小孩,最好自己人。

一来好配合,二来有照应。

背草要婆姨,不许有男人。

糜草后石檐,谷草烂窑湾。

麦秸虽然近,钻深不见人。

男女在一起,谁能说球清。

担草饲养员,出力劲使全。

实在不行了,再说把人添。

铡草要尽力,不能不上心。

寸草铡三刀,牲口才上膘。

牲口不能言,老天有眼晴。

说罢转头看,响应没几人。

女的纳鞋底,男的捻毛绳。

只有一老汉,仰脸仔细听。

见他下碾台,快步向前迎。

不是要发言,嫌他踩“青龙”①。

袖口细细擦,口里祈神灵:

您老海量宽,莫怪年轻人。

【注】①舊时家乡人迷信,称碾子神为青龙,硙神为白虎,不让踩。

24 春日老黄风

陕北开春日,多刮老黄风。

暖气地下出,冷风高空行。

冷暖大交战,阴阳决雌雄。

小村沟道窄,四山黄土松。

风如卷地毡,黄土夹沙尘。

风前有征兆,多出怪事情。

老牛啃前蹄,弱鸡昼宿营。

小孩无缘哭,老人气不匀。

母猪噙柴草,老鼠频出洞。

空气稠且涩,赫然有土腥。

黄风快到时,天气多散阴。

待到人发现,前锋已进村。

半空黄墙立,平地匍匐行。

钻沟卷败草,梳山扬黄尘。

四下天昏暗,怪异又惊心。

凌空风鞭舞,呜咽发奇声。

半似天叹息,半像地呻吟。

高处如雷吼,低处像鬼哼。

不高不低处,柴草乱飘行。

年前玉米叶,无根干沙蓬。

转向返飞鸟,缩头斜滑行。

农人钻山窑,路人避近村。

只有拦羊汉,迎风忙不停。

山羊随风奔,绵羊扎圪塄。

首尾不相顾,吼骂难出声。

黄风一进村,处处有响动。

粪筐滚硷洼,锅盖沟底行。

木桶跳石阶,铁勺敲铜盆。

树枝来回舞,百结晾衣绳。

门扇开复合,铁挂响连声。

男人觑天窗,女人缩炕根。

小儿怀中抱,大孩牵衣襟。

窗棂瑟瑟抖,窗纸鼓复松。

猫道盖帘舞①,“楚楚”射灰尘。

窑洞一团黑,围枕点油灯。

不为做什么,只图压惊心。

灯花窜上下,难防脚底风。

灯稳风已静,窗纸暗复明。

惊觉窗框宽,浮土加一垅。

开门又一惊,巨筐顶窑门。

筐中红棉袄,似熟又眼生。

此时全村闹,寻物又喊人。

水潭捞锅盖,河壕寻木桶。

各自清来物,扬声报村人。

村人性淳朴,乱麻细理分。

偶尔出异事,说来笑死人。

弟媳红兜肚,阿伯白头巾,

风中缠一体,难结又难分。

族孙来帮忙,怪话说不停。

众人哈哈笑,子侄脸紧绷。

两个有样人,皱脸黑复红。

【注】①家乡窑洞门之右侧下方,留一小洞,供猫出入,入口处有小布,防钻风。

25 干山土庙会

家乡多土庙,寂然处干山。

平时无人迹,逢会闹声喧。

庙小神无像,尘埃封土坛。

烟熏墙皮黑,风侵旧匾残。

匾多自夸话,有求应必全。

坛设石香炉,香灰板成团。

坛上青烟虚,坛下香客诚。

伏地三叩首,愿望各不同。

男大无妻室,求神助婚姻。

少妇久不孕,烦仙护胎根。

家人多疾病,许愿献祭牲。

小孩难抚育,求神存雏魂。

年足十二后,谢恩再赎身。

求时虽有仪,简单易施行。

富家备银锁,穷家红线绳。

仪物香上撩,契约皆为成。

许愿略如此,还愿大不同。

许猪不还羊,许金不认银。

超还神不怪,缩水有戒惩。

戒惩如高利,堪比驴打滚。

小儿来赎身,丰歉各由人。

一鸡为底线,拒雌专收雄。

底线持平后,多寡任由人。

许愿不去行,后果难料清。

不计真惩处,心病伴一生。

寒家还无力,叩头三冬春。

神前有静气,庙外人喧腾。

接踵鞋挤鞋,转头人看人。

前坡牛马市,后洼唱道情。

市上交易少,台前痴人多。

老汉叹世事,老婆怨儿媳。

顽童恶作剧,少男觑少女。

货郎摇卜鼓,干唇嘶哑声:

鸡蛋兑扣线①,洋糖换猪鬃。

还有花馍饼,干壳一点红。

小吃满山洼,卖家拉左声。

土坑埋锅灶,石块当案用。

馒头硬如铁,米汤稀照影。

饭糙卫生差,价高吓坏人。

小孩爱稀罕,不买哭不停。

一孩开了头,众孩都眼红。

大人齐黑脸,祈天咒祖宗。

卖家开心笑,喜牙白生生。

也有久别客,干山遇故亲。

执手争相问,畅怀说旧人。

先问吃和穿,再问人安宁。

也有二道毛,聚众押明宝。

明处不敢设,专挑黑圪崂。

输赢都争讧,十赌九回恼。

推搡难分解,猝然干部到。

手里提麻绳,口中含铁哨。

捆翻出宝汉,带走老和少。

道情令停演,批判现世宝。

【注】①扣线,彩色丝棉线,年轻妇女用来绣花和装饰性镶边。

26 春荒难为人

年后春三月,农人少出门。

一因农活紧,二怕难为人。

那时缺吃喝,家家一样穷。

正月一过半,便有吃糠人。

當然有例外,老人探女亲。

有时自已来,有时女婿请。

有时赶罢集,顺路走一程。

无论怎么来,都是大事情。

繁花选两样,一样表一宗。

新媳没分家,老父上了门。

自己谦退后,婆婆细待承。

可村借白面,扣罐集清油。

去年旧鸡蛋,架囤藏灰盆①。

生怕家孙见,几番细弄门。

不关怕孙来,关了说不清。

虽有新媳在,亲家是男人。

终于端上炕,忙把亲家请。

“麻利来吃饭,嫑嫌不卫生。”

口中如此说,心中祈神灵。

快快吃完饭,别把麻烦生。

事有不凑巧,亲家多话人。

先夸面条好,后夸汤味浓。

说罢哈哈笑,高声大嗓门。

婆婆强努笑,深恨咬牙根。

口说别笑话,心骂圪囊怂。

新媳灶头站,细脸喷火红。

一女光景差,娃多家里穷。

老父单身过,弟媳不尽心。

脸灰步蹒跚,扶杖上了门。

真心想招待,好事难成真。

一顿“缠圐圙”②,一顿抿“抿节”③

本就好饭少,环境又不行。

稍微有好的,娃娃闹不停。

父亲将返回,女儿下决心。

一把南瓜籽,娃娃哄出门。

仅有一碗面,灶坑烧酥饼。

方法很特殊,外人很难懂。

离开主轨道,先说这事情。

烧此须柴火,火头务必硬。

下衬破锅铁,中间生面饼。

覆上热柴灰,下烙上面闷。

热度很集中,少时就烧成。

本来很顺利,不意漏了风。

老父上衣破,女儿打补丁。

父问饼可成?女答等一等。

父女炕头说,一孩窗外听。

虽然信息少,真情已会心。

不是他聪明,此情有前宗。

饿口堪咬火,欲牙不惧钉。

仄身进门缝,匍匐脚底行。

轻手拨柴灰,热饼紧贴身。

猫腰溜炕沿,一步跨出门。

大功亏一篑,门扇出响动。

母亲操擀杖,翻身追出门。

刚到硷坡口,窄路见灰饼。

抬头看儿子,河滩仍飞奔。

掠过小石檐,闪身入柳林。

依依柳丝长,清清小河静。

硷畔父与女,欲笑热泪涌。

【注】①架囤,粮囤,卧柳条编成,里边用泥封裹,一般两米多高,置于窑掌处。灰盆:这里为放鸡蛋特用,鸡蛋埋入灰中,不易坏。把放鸡蛋的灰盆放在架囤中,一防鸡蛋坏,二防小孩子发现。

②“缠圐圙”,即麦饭,用土豆、豆角、槐花或榆钱等拌面粉蒸成。土豆圐圙,又名洋芋擦擦。

③“抿节”,陕北农家饭,类似饸饹但短,为小节。开小孔的铁板配以木框子,置于锅上,用事先和好的软面以手掌挤压入锅,一般用高粱面、杂粮面等不能擀成面条的下等面为料,将就的意思。现在抿节和前述的“缠圐圙”已成当地名小吃。

27 山乡春色浓

小村春雨后,天地一廓明。

山生浅浅褐,水呈湛湛清。

春鸟鸣老柳,牛犊逗孩童。

颤颤“绿河衣”①,点点蝌蚪生。

男孩折春柳,调试“咪咪”声②。

头歪身扭曲,细汗压努唇。

山坡小辫女,潜心捡地菌③。

唯恐湿地滑,踮脚乍膊行。

前村有园子④,打理尽老人。

铁锨深翻地,宽锄起界塄。

并脚踩种籽,耙背压畦痕。

来年冬菠菜,嫩叶拄红梗。

多年黄瓜架,细选定弃用。

山坡有耕地,上下各不同。

未耕陈旧褐,耕过微泛红。

来回边畔处,悠扬回牛声。

男人前耕地,女人后平整。

娃娃可地跑,盲目乱翻寻。

蒿丛桑瓜瓜,地畔蔓蔓根。

圆圆“马屁泡” ⑤,蠢蠢壮地虫。

人小想象大,黄土成仙境。

春深人渐识,入夜有蛙鸣。

方便偶起夜,风煦不侵身。

睡前有细雨,醒来满天星。

晨起见白雾,云海罩山村。

远处不见顶,近处缥缈中。

露润空气湿,一吸爽全身。

雾浓鸡鸣远,气湿狗吠深。

初觉远处问,细看在眼根。

阳光斜照射,变化分秒行。

才见云雾平,转瞬露山村。

云丝加雾絮,袅袅缠且升。

云开雾散处,劳作尽农人。

前山歌才起,后山紧接声。

欢乐峁传峁,自信村递村。

农家欢愉意,尽寄庄田中。

【注】①绿河衣,指初春小河中藻类,绿色,青蛙在其中寄卵,家乡人俗称“蛤蟆衣”。

②“咪咪”,柳笛。

③地菌,春雨后潮起的菌类,色褐如木耳,能食,家乡人叫“地软”。

④园子,菜园。

⑤马屁泡,一种菌,如拳头大,褐黄色,翻地里偶出。

28 山村送粪人

春晨薄雾升,雾中有人影。

不是踏春客,山村送粪人。

一去五六里,各负近百斤。

开初都不快,喘息声连声。

临近目的地,突然生竞争。

老汉瞪眼努,后生腿生风。

鄰里不相让,朋友不相容。

表面似积极,其实大私心。

粪场非一处,遍布坡地中。

为便撒粪人,高低各不同。

低处近地畔,高处在峁顶。

一高一低间,距离大差程。

差程且不论,软地路难行。

都已快累垮,都将力出尽。

有心讲揖让,无力压本能。

紧风去杂质,极限见真情。

黄土虽蠢厚,如镜照人心。

前山人挑粪,后山有驴群。

一老为统领,几个娃娃兵。

开先很热闹,欢愉溢春空。

老汉甩长鞭,四山齐回应。

娃娃比干粮,瓜籽落花生。

毛驴皆英武,浑身打扮精。

脖上宽襻胸,尾底新臭弓①。

笼头绾皮花,额上扎红缨。

鞍衬刚新洗,粪袋稳称身。

洒洒匀摆开,八面有威风。

可叹此美景,转眼就成空。

一逢陡窄道,人畜共逞疯。

老者吼娃娃,日娘操先人。

娃娃打毛驴,下手没重轻。

毛驴齐发力,拼命往前冲。

乱处必出事,有驴跪崖根。

一努不得起,再努粪离身。

粪袋滚坡道,直扎软洼中。

娃娃齐发怒,乱鞭加驴身。

老者一声吼:打它有何用?

人畜一个理,都是血肉身。

说罢丢破衣,赤膞扛粪行。

一步一瞪眼,红脖暴蓝筋。

腔瘦肋骨高,肚脐浅又深。

四山共注目,人畜齐噤声。

远树飞鸟起,有人唱道情。

【注】①“臭弓”和“襻胸”都是鞍鞯上的配件,前者防下坡时向溜,后防上坡时向后溜。

29 隔沟望炊烟

春耕三月天,日长胜小年。

临近收工时,人畜双生蔫。

牛乏难拔蹄,人饥懒扬鞭。

活多归无计,隔沟望炊烟。

张家烟色青,定烧糜谷根。

此根有微香,最宜烙薄饼。

生面粗擀开,麻油细抹匀。

一翻贴锅底,再翻显蓬松。

三翻九转后,酥软入喉轻。

王家烟色蓝,陈年干野椿。

此物火头硬,白馍最宜蒸。

面发暄暄起,碱兑恰恰匀。

大火三煎后,揭盖香气浓。

没菜不算事,有辣就上乘。

李家烟色淡,定烧芝麻秆。

此物非常用,定为贵客饭。

小鏊摊“油黄”,扁锅炒鸡蛋。

细面擞丝弦,“摘蒙”①清油汤。

此饭不须吃,看着也畅亮。

终到收工时,卸牛收犁杖。

西天日半沉,斜晖散漫长。

人在山梁走,影子先进庄。

挨门缓缓过,逐户细端详。

柴色虽丰富,饭食无多样。

硬糜蒸团子,红面抿节汤。

【注】①摘蒙花,学名细叶葱、细叶韭,细茎碎花,味辛清冽,为上好调味品。

30 各色送饭人

农人过清明,早饭不回村。

每到小饭时,处处送饭人。

少妇无拖累,船小宜转身。

晨阳挂半山,麻利就起身。

笼布白且净,榆筐小玲珑。

汤罐坐菜碟,红萝拌嫩葱。

屋门轻轻闭,拢发步从容。

小河清且浅,岸柳弄微风。

山花夹小路,蜂領蝶随行。

少妇舒腰肢,庄严不走神。

四处人屏息,灼灼尽眼睛。

少妇上山坡,村里乱了营。

一妇饭刚熟,家务欠消停。

见人早动身,简化连忙行。

拍手揭锅盖,可窑热气腾。

蘸水抓软团,受烫双脚蹾。

炕上娃娃哭,脚地猪嘶声。

猪喂清泔水,娃拴绳一根。

肘上挽饭筐,肩头扛锄笼。

飞奔下硷坡,头发像沙蓬。

虽然气难出,没忘骂男人。

一妇柴禾湿,猫腰吹火星。

一吹不见火,二吹热泪涌。

窑掌来回转,急脚踢水瓮。

有心不再管,细想太丢人。

咬牙烧扫帚,风箱怒气喷。

三煎两滚水,饭熟不再生。

提筐过小河,少妇已返程。

迎面侧身过,羞眼沉难睁。

山路弯且曲,一步一伤心。

春光如此好,何不救难人?

正走抬头看,迎面见老公。

粗手接饭筐,温目遍抚身。

厚唇微微启,言迟字字真:

忙罢这几天,赊炭回家中。

宁把牛憋死,不让花伤心。

男人话未毕,女人哭出声。

一头扎男怀,乱拳恨击胸。

总说山坳僻,没防对面人。

惊奇失声喊,崖洼乱响应:

“狗娃不要脸,抱着婆姨亲。”

四山哈哈笑,喜鹊叫失声。

31 种棉大事情

椿树蓓蕾炸,开始种棉花。

棉花产量低,要求多且杂。

一要向阳地,二忌陡山洼。

山村平地少,向阳更难挑。

棉籽须先泡,还得肥料好。

再难也得种,必需不能少。

农家身上衣,全靠自织造。

新收为籽棉,先将籽去掉。

去籽轧花机,进口德国造。

一人转大轮,一人进原料。

后边再一人,脚踏助动效。

三人齐努力,弹脚又晃脑。

旁人看稀奇,劳者汗直冒。

脱籽为皮棉,大部要售交。

少部留村里,分给老和少。

皮棉需弹松,民间有大弓。

弓长人身等,弓弦用牛筋。

木棰拨弓弦,弦颤棉花松。

以上为备料,造布才开工。

首先纺线线,然后两部分。

一部经南北,一部纬西东。

前者拐子拐,后者梭缠匀。

然后上织机,土布方织成。

土布宽幅小,缝衣需巧工。

被褥冬夏衣,全赖此布缝。

外观不好看,吸汗又随身。

那时妇女苦,衣鞋最伤神。

就月晨织布,点灯夜纺棉。

炕头子女睡,父母夜夜灯。

灯花似红泪,窗纸映劳形。

那辈人多去,此艺化飞尘。

想起前人苦,不由感叹生。

比起老辈人,我们幸福中。

此论非虚言,棉花可作证。

32 初夏剪羊毛

春夏交接时,羊子正换毛。

事本出天然,人争利分毫。

为抢自换前,提早剪羊毛。

时为生产队,每队羊多群。

男女齐动员,老人也不闲。

大人没有空,放羊派少年。

没剪还好办,剪过怕雨淋。

只要一下雨,一群分两群。

有毛满沟奔,没毛钻圪塄。

首尾不相顾,前后两分崩。

更有为难事,考验少年人。

羊正产春羔,时时要接生。

新羔刚落地,强立半爬行。

胎衣绊后腿,油毛细脖颈。

少年罕见此,失措又惊心。

天上有细雨,地下有哭声。

山上乱如此,村里更糟心。

绵羊一次剪,山羊须搔绒。

羊毛绣成团,搔绒费精神。

行家还好说,生手拽毛根。

一搔扯皮肉,再搔见血痕。

前羊畅声嚎,后羊胆怯生。

全把剪毛台,看作杀生门。

弱者瘫坐地,强者欲搏人。

每抓一只羊,人畜热汗淋。

喘息对喘息,红眼对血睛。

还有一件事,说来更吓人。

失势老公羊,此时要受刑①。

破毡裹巨卵,根部扎麻绳。

上面重锤捣,下面垫木墩。

锤起乍人眼,锤落接嚎声。

一捶羊声炸,再捶羊声哑。

三捶四捶后,只余喘息声。

公羊眼角裂,捶者咬牙根。

颤声对羊诉,鼻梁细汗涌:

“不是我心硬,只怨你运穷。

早知今日苦,何必耍威风?

人畜一个理,节制能远行。”

公羊半闭目,长角指天空。

前胸徒雄阔,臀搐尾下根。

看人强昂首,见羊露羞容。

从此羊群里,唯它孤独行。

【注】①这里指土法阉公羊。

33 耕人唱闲腔

春播耕地时,出动便成群。

牛驴配双驾,后跟掌耩人。

木耩套铁铧,一用三千春。

耩后跟点种,多是小儿童。

点后用脚踩,撒粪看脚踪。

地畔近悬崖,牲口难转身。

派人开一络,插耩似弯弓。

地中径流沟,耕前务填平。

一怕耕不上,二怕陷牲灵。

出耩成一犋,配套五六人。

时为生产队,干活讲集中。

出耩五六犋,浩荡几十人。

开耕山对山,拉话人接人。

隔沟比山歌,编词显本领。

先唱旧时调,后编时事新。

出口皆调侃,开言没正形。

说东又道西,不离好女人。

先夸皮肤嫩,又说好身形。

走路水上漂,舌尖舔红唇。

明明自己爱,偏说她含情。

唱来又唱去,越发入戏深。

体验加想象,假事唱如真。

一说爬窗台,二唱跳圪塄,

三说“害娃娃”①,四唱夜拍门。

信口胡乱唱,嘴上不把门。

你唱他来听,一村传一村。

笨拙传中死,灵巧改愈精。

起自干山洼,归宗说书人。

转村搞普及,边唱边提纯。

句句有笑点,字字直入心。

不但男人唱,女人也暗吟。

当时为私调,被斥不正经。

后来大开放,定为女心声。

去其拗口语,活泛更抒情。

有人歌一曲,立马成了名。

出台两三首,穷汉吃半生。

利为“招兵旗”,辐辏“吃粮人”。

土歌变洋腔,谐谑压真情。

传唱时日久,偶记要寻根。

回首看山洼,不见耕地人。

遍地狐兔走,黄山变绿林。

【注】①家乡俗称,指女人姙娠反应。

34 家家栽红薯

山村四月天,家家栽红薯。

红薯外来物,时在六五年。

村人刚见此,绿叶红茎杆。

只听好东西,不知怎侍奉。

菜园细平整,黄土耙粉匀。

提罐勺浇奠,镰把插窟窿。

入苗轻敷土,生怕伤毛根。

我虽不识农,学校有所闻。

高小学“农常”,提到此要领。

斜插船形插,土实不宜松。

真心正讲述,有人起嘲讽:

“吹牛不上税,说话没准秤。

外面混不开,专门哄村人。”

村人哈哈笑,家人怒火生。

这是题外话,打住说正文。

红薯推广后,一跃挑大梁。

家家自留地,栽种大半强。

红薯很费工,事先得育秧。

时在正月尽,育秧机正逢。

不能外面育,宜在窑里盛。

土炕锅头热,舒适第一名。

有客让亲戚,平时敬老人。

若无这两样,家里领导人。

民间一句话,说得最生动:

“烂店开不成,锅头不让人!”

打从育红薯,一改旧行情。

秧床无长物,薯种和土粪。

土是伏暄土,粪是好羊粪。

暄土厚垫底,薯种插其中。

炕头下面热,上面水分匀。

粪热要蒸发,臭味起腾空。

此时天仍寒,关窗挡冷风。

窗封门紧闭,满窑臭味浓。

时轮与日转,臭味渐散轻。

再加天渐暧,开窗可通风。

刚喜旧弊去,无奈新烦生。

因粪生跳蚤,因臭育蚊蝇。

炕墙麻麻动,百足“破鞋”虫。

虽有百样弊,好在苗已成。

上山栽红薯,老少全出動。

成人挑粪担,孩子抬水桶。

脸盆盛泥浆,蘸苗助根稳。

坡地点穴栽,平地宜起垅。

时间要选好,上午易活成。

中午储阳温,抵挡夜间风。

35 毛驴活苦重

一进大忙天,人畜皆不闲。

尤其是毛驴,忙得蹄朝天。

天明就上山,粪袋压腰弯。

地头刚卸粪,枷板①扣双肩。

坡陡犁耩重,身汗口流涎。

老农知畜力,扶犁有深浅。

平处款款提,过渠轻按辕。

地畔早拔耩,回头提“炮杆”②。

人畜不受累,耕地能浑全。

新手不知窍,轻重无渠道。

平地入铧深,驴腰绷成弓。

过渠不按耩,一扑两头空。

明明自己错,迁怒怨牲灵。

輕者鞭子打,重者镢把抡。

一天耕地毕,热汗浸鞭痕。

回村大晌午,奔河放喉饮。

脖颈长似鹿,响动如雷鸣。

中午少草料,转槽嚼糜梗。

唯一开心处,择地打土滚。

打滚刚刚起,村妇就登门。

不是拉石磨,就将碾子滚。

好家还罢了,最怕逢赖人。

枷板不合衬,硌肩血淋淋。

套绳短又硬,前后强勒身。

脏裤蒙双眼,臊气入肺胸。

铁环勒口内,“挺棍”③顶嘴唇。

牛虻争吸血,浑身受五刑。

直到昏天黑,才能回圈中。

那时生产队,牲口聚大棚。

每年春夏交,牲口显乏形。

本来体就弱,加之活路重。

老的犁沟死,小的骨嶙峋。

驴瘦毛显长,腚高粪门深。

为了均苦乐,队里派牲灵。

一月轮几次,全部有规定。

就为这件事,村村闹纠纷。

不是人愚昧,利害确切身。

派驴按头算,个体大不同。

有的好使唤,有的难侍应。

有的喜偷吃,有的爱咬人。

人人爱好驴,差的不想用。

每到拉驴时,急坏分配人。

由此闹意见,恩怨及后人。

每念这一点,油然感慨生。

驴乏人抱怨,细想难说通。

论时过立夏,小满也临近。

按理到此时,苜蓿已初成。

头茬量虽少,总能起作用。

可怜年头差,嫩蓿救了人。

人驴争吃草,驴乏成主因。

人智善巧言,驴笨说不成。

古今一个理,势弱词就穷!

【注】①枷板,指耕地或拉磨时系在驴脖子上的装置,用来固定拉绳。

②“炮杆”,设于牲口身后、和枷板左右两根拉绳相接的横围置木棍,中间有小钩挂在磨杆或犁耩上。

③ “挺棍”,毛驴拉磨时,平行系在驴缰绳的木棍,用来防止毛驴偷吃磨上的粮食面粉。

36 初夏救急粮

五谷田苗子,唯有碗豆圆。

老天怜穷人,布物留善田。

青黄不接时,穷人命倒悬。

纾难解困物,碗豆最当先。

碗豆分两种,春冬两入田。

春种随早谷,冬种前一年。

随麦一起种,专选向阳田。

阳足得春早,返青在最先。

四周荒凉时,新绿最抢眼。

此时成一景,报春静恬恬。

一俟过端午,豆荚不再扁。

穷人饿极时,咂味有香甜。

再过三五日,收获在眼前。

当年农家苦,糠叶渡饿年。

碗豆一上场,苦海已近边。

先黄先收割,不计一块田。

一收便上场,碌碡梿枷忙。

打好分各家,升合①细细量。

不以劳力计,见人就给粮。

有升分成合,有斤分成两。

不怕数烦琐,但怕漏饥肠。

若是不够分,定会出善良。

“我家能将就,先救‘火上房。”

轻轻一句话,穷者暖心肠。

哽咽难言语,热泪早盈眶。

虽迟一两天,终生不敢忘。

分后就上磨,加工连夜忙。

男人推磨转,娃娃量力帮。

大的推边杆,中的扫盘场。

小的乖乖坐,成熟又安详。

几月吃糠叶,今日见新粮。

有粮生谐美,破窑和气扬。

磨上刚成面,灶台火早旺。

锅煎面现成,主妇喜又忙。

和面烙豆饼,夹层地椒香。

沙蒿助筋道,微黄细面长。

情知锅有物,老小齐敬让。

大人让孩子,孩子敬爹娘。

大的让小的,小的礼年长。

至亲真心爱,更给饭添香。

一饼撕两半,巧蘸酸菜汤。

不怕没调料,有盐就喷香。

人人打饱嗝,个个热汗淌。

家家即如此,户户笑声扬。

满村豆腥味,明月照灯窗。

弯弯小河水,腾腾柳梢长。

对山啼夜鸟,硷畔空石床。

狗卧石床下,张嘴望月光。

接递鼾声起,饱汉入梦乡。

群山静如定,高月掠山梁。

【注】①升和合(gě),都是粮食计量单位,一斗等于十升,一升等于十合。

37 山村夏收图

夏至麦焦黄,十日就上场。

阳山到背洼,麦浪翻山梁。

麦浪波连波,满山溢清香。

开割前一日,人人磨镰忙。

细石平如砥,利刃闪银光。

鞍鞯重整顿,驮架细安装。

青年理绳担,老人测产量。

娃娃碎碎念,回忆馍馍香。

枕担难入睡,静等雄鸡唱。

清晨日未出,红霞抹东方。

人驴齐出动,浩歌赴战场。

行动即号令,人人都争强。

满把挽麦稞,挎指重伸掌。

割麦须双把,六双为一“掐”。

湿麦接头尾,三掐成一捆。

时为生产队,人多势又众。

一回割过来,就有十几捆。

割者前边过,驮者有专人。

每驴驮四捆,木架套麻绳。

捆好上驴背,行家大威风。

右手提重架,左手牵缰绳。

架底肐膝顶,就地旋脚根。

人驴相对转,麦架扣鞍缝。

地为黄土洼,驴多愣头青。

一步不到位,麦架就放空。

此技成一绝,农家出英雄。

麦熟天大热,暴雨最频冗。

熟麦不怕晒,最惧雨水淋。

不淋精道面,一淋黏牙根。

虎口夺成果,人人都上心。

一旦有大雨,全村都出动。

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

壮劳抢运麦,来回都飞奔。

一旦远不及,见机作决定。

就近堆山窑,顺势垛圪塄。

重点护麦穗,不顾秆和根。

麦捆进场院,老农打先锋。

挥杈积麦堆,开口发号令。

令下如山倒,全场都执行。

麦捆凌空舞,传递人接人。

平时一天活,此刻瞬时成。

雨前护麦时,最能识人品。

心空光嘴溜,此时定现形。

耿直脾气差,危难见真诚。

山人言语少,心中有准秤。

天雷滚滚响,裁判最分明。

好人亏不了,奸滑警示深。

坏事夹好事,人品大提升。

乡风缘何好,天教地养成!

38 夏日打麦场

山村浩荡日,夏时打麦场。

事先有准备,人手必精良。

太阳刚冒花,全体就铺场。

麦稞半斜立,厚度近胸膛。

茎根不计较,麦穗向天昂。

干湿两分开,各自有方向。

干就东南处,湿置西北方。

不是穷讲究,择位候太阳。

铺好不准动,留人巡边场。

一防家畜进,二防野禽伤。

最怕小顽童,打闹踩麦场。

晒场要蓬松,瓷实出“生瓤”。

这边刚完成,那头又开忙。

锨杈和梿枷,细细备战装。

水浇碌碡轴,拉绳较短长。

枷板和牛犋,一式备两样。

毛驴喂精料,牛草加麸糠。

完却场畔坐,貌闲心发慌。

频频望东山,暗暗求上苍:

“今天不怕晒,您老给吉祥。”

上苍可人意,蓝天大太阳。

初升如火烤,居中地枯焦。

小河清清浅,岸草贴地蔫。

孩童欲戏水,踮脚石生烟。

猪拱柳荫土,挖坑闭目眠。

狗卧大树底,红舌吊嘴边。

母鸡单提爪,白眼立棚隙。

雄鸡强翘尾,引吭喉头咽。

眼晕金星冒,鼻枯空气黏。

万物皆呆痴,热流拨脆弦。

椿树卷灰叶,榆枝垂死怜。

四山昏欲睡,天地慵懒间。

訇然空气裂,喊声出场院。

老农一声吼,人畜齐出手。

麦厚驴不前,手起鞭生烟。

老牛刚踌躇,鼻环紧抽牵。

热浪迎面扑,人畜勇向前。

梿枷截边畔,碌碡碾中心。

一声地皮颤,两声四山吟。

麦秆铮铮碎,满场腾细尘。

细尘扑人面,麦芒挂眉睫。

不论丑和俊,个个大灰脸。

偶然擤鼻涕,鼻梁如锥尖。

老牛紧搐尾,毛驴耳朵蔫。

牲口叉腿立,备员不敢闲。

破箕盛尿液,木锨接粪便。

尿泼场下地,拽塵一股烟。

难到关键处,“劳保”恰出手。

井水浸棉衣,驴披浑身抖。

人脱光脊梁,短裤遮羞丑。

如若还不够,山歌唱出口:

“穷乐富愁忧,不唱怕干猴?”

歌起气氛转,日斜阴影迁。

颗粒已分离,打场接近完。

碌碡已退场,木杈起麦秸。

还有残留处,梿枷再巡边。

秸去粒颗聚,拥堆四面圆。

周围插扫帚,顶上栽木锨。

扬场待风起,还得靠老天。

39 夏日洗绵羊

山村又一景,夏日洗绵羊。

山羊不能洗,洗后“疙痨”①痒。

每到大热天,石盖晒山羊。

石盖平如砥,上晒下滚烫。

羊群初不愿,时长当福享。

其中大道理,无法说端详。

积累千百年,肯定有文章。

洗羊难随便,务必选地场。

上必有水瀑,下面地宽敞。

水瀑方便洗,宽地好聚羊。

山沟缺水源,瀑布更稀罕。

一旦被选定,便成羊浴场。

每到盛夏午,四周尽是羊。

山羊卧高畔,绵羊聚石檐。

方圆十几里,你来它又往。

小沟如沸鼎,周围似卖场。

老羊声嘶哑,羊羔清且亮。

老小一齐叫,四山有回响。

外村洗羊人,十分难为情。

最是混群羊②,来回两头忙。

绵羊刚进去,山羊离晒场。

前后难兼顾,对天诉冤枉。

后来有经验,兜里揣洋糖。

乖哄小孩子,结伙来帮忙。

小孩真不少,童声闹嚷嚷。

有的水中戏,有的泥上躺。

湿发抿头皮,黑泥抹裤裆。

人多不会乱,各有孩子王。

“大王”一声令,小卒斗志昂。

光腚行军礼,跑步上“战场”。

大的拉羊角,小的推羊尾。

只要能高兴,再累也愿意。

世事难周全,也有不如意。

石檐湿又滑,苔绿沾河衣。

一步走不稳,便成落水鸡。

大孩撞烂脑,小孩伤了膝。

孩子倒没啥,家长不同意。

双方一变脸,多年结芥蒂。

也有小吉利,拉羊踩住鳖。

鳖老气力大,掀人欲逃却。

小孩多慌乱,成人有行家。

替脚踩上去,触盖判高低。

高硬藏鳖头,低软是鳖尾。

尾后伸出手,软骨紧拿捏。

一把拉出水,鳖头向天啼。

当地有传言,抓鳖伏险机。

鳖咬人指头,剁下也不离。

除非地牛叫,不然无生计。

此话虚夸张,保鳖实真意。

山人忌吃鳖,也有不介意。

大锅盛开水,石盖紧扣起。

烧滚无数遍,逼鳖吐污泥。

吃肉很次要,珍爱是鳖盖。

以此置面瓮,沾惹长久气。

鳖汤有营养,狗享猪壮阳。

笑谈这件事,策应忆洗羊。

【注】①“疙痨”,羊的皮肤病。

②混群羊有两种,一是指山羊和绵羊混群,二是指种羊和母羊混群,这里指前一种情况。

40 锄地有难场

农家夏最忙,茬多难周详。

麦子将收割,糜子正待墒。

那时庄田古,糜子半主粮。

此物性耐瘠,最喜新开荒。

山坡旮旯地,撒种就收粮。

不论地大小,阳背都可强。

崖畔新塌地,尖咀红圪梁,

只要人敢种,它就能生长。

事物难易对,利害爱成双。

糜子卡人处,种锄最难场。

种难在撒籽,务必要内行。

手松成条稠,手紧缺苗秧。

一俟失了手,倍地半产量。

锄时更费劲,技术更要强。

一需有剑胆,斩放不彷徨。

二须有琴心,呵护爱意长。

苗似兵百万,帅权锄一张。

缘何如此玄,原因出多方。

糜种新荒地,新荒宿草旺。

宿草多年成,根结土随行。

随根土成块,独立不相让。

种时不介意,锄时费思量。

花樣如杂耍,险难尽异常。

周围只一苗,偏生草根上。

势力不相抵,苗弱草根强。

护苗须锄草,草去苗必伤。

此时锄家意,投鼠苦忌器。

反复细盘算,来回想主意。

三番寻转机,五度不如意。

毒日当头顶,脚下升火气。

浑身热汗淌,汗侵眼迷离。

有心挥锄干,玉石双俱废。

回想急难时,少食儿郎啼。

人穷气难畅,拭汗擦泪水。

提气重操作,含悲再打理。

一旦草剔出,切齿叹息长。

回家吃饭时,填到灶火里。

人性差别大,各色不一样。

也有英雄怒,也有小人悲。

虽然环境窄,小事通大理。

人草相起落,矛盾运天地。

41 赤膊夏翻田

时进三伏天,日晒地生烟。

虽然太阳毒,人忙难得闲。

此时闲三日,堪堪穷一年。

农家好传统,吃苦无怨言。

每天鸡刚叫,小伙起当先。

老人平时早,此时抛一边。

小伙三五个,结队夏翻田。

一人一支耩,再加驴一双。

夏翻不下籽,只为养麦田。

来年宿根草,翻起暴晒干。

板结黄土地,久晒自然暄。

晒成熟化土,胜把肥料添。

此活能包干,早起早干完。

鸡叫就起身,完在正午前。

队长能批准,难在饲养员。

务须早拌麸,喂好半夜前。

小伙多智慧,巧话赛蜜甜。

开口称长辈,就手卷好烟。

没经三回合,愿望就实现。

鸡鸣声高亢,人歌带夸张。

鞭在空中炸,结队出山庄。

小伙一上山,架耩脱衣裳。

耩还没驾好,浑身一扫光。

此为心里爱,不是热难当。

昼夜有温差,此时还微凉。

农村年轻人,青春也浩荡。

平时难出格,积重反豪爽。

越是乖乖男,表现越异样。

天上星渐稀,地上土暗黄。

宇空人渺小,亮身搏一场。

经晒胳膊腿,与地无两样。

平时没晒处,嫩白应星光。

驴牛瞪眼看,惊奇思忖长。

忽闻歌声起,走板又荒腔。

翻地结束后,去向不一样。

有的真怕热,柳下纳清凉。

有的勤劳作,自留地里忙。

若要分大类,婚否最恰当。

婚后爱做事,婚前乐利爽。

最为彷徨者,大龄没对象。

耕完一解耩,毛驴托同行。

跑到旮旯里,细细换衣裳。

粗布白汗衫,新裤“的确凉”。

半旧黄挎包,上有主席像。

柴枝中分头,蚌壳护肤霜。

指拢额发顺,掌按鬓角方。

转舌湿嘴唇,看影借日光。

模仿电影里,俊男靓姑娘。

刚学心头喜,再学心发慌。

集头见熟人,脸往哪里藏?

进而再深思,汗涌脊发凉。

影中“水泡枣”①,个个活娘娘。

咱是什么人?怎生如此想。

对象处不成,人气也丢光。

落个骚情名,一世打光棍。

连忙剥新衣,赶紧换旧裳。

旧裳稳贴身,妥贴出阳刚。

赤膊甩山风,健肌闪油光。

野径多杂物,飞脚踢两旁。

带起土圪垯,滚滚下崖梁。

梁下山鸡起,锐叫振翅忙。

天宽地面广,热浪晕骄阳。

【注】①“水泡枣”,原意是水泡过的枣胀起来了,一出水就蔫了,借指人靠打扮形成的光鲜。此词有调侃意。

42 三伏大雨中

农家三伏天,八面要时间。

夏翻刚入手,又要锄大田。

雨暴洪水起,补坝护家园。

菜苗要移栽,茄辣加旱烟。

暴雨无征兆,眨眼到跟前。

闪电蜿蜒起,黑云往上窜。

凉风轻掠发,雷声重击天。

队长雨中喊,力竭声音尖。

无言也会意,大坝护安全。

大坝新建成,泥浆渐次升。

老天非无眼,照應下苦人。

泥浆沉坝底,清水出渠门。

冷雨仍如注,心头热气腾。

班师回村去,跌爬一哇声。

队长刚进村,忽闻闹腾声。

换装刚欲看,老妇扑进门。

乱发黏脸颊,破衣湿裹身。

眼暴口唇紫,高颧细脖颈。

头摇浑身颤,拳头自擂胸。

手扶炕沿石,一喘一呻吟:

“你是灵神神,赶快去救人。”

队长欲细问,老妇哭出声:

“我家小祖宗,厮打闹人命!”

出事亲弟兄,地点新窑硷。

两家争水路,对话用镢锨。

两男破口骂,两媳来回煽。

老父头扎地,双膝跪中间。

天上大雨紧,地下怨气浓。

相煎不怕急,枝叶不惜根。

愚童乳未干,竟知护娘亲。

嫩手捉对指,相互骂外公。

村人齐来劝,越劝仇越深。

一劝翻白眼,二劝拐脖颈。

谁敢再说话,恶语即加身。

“猪槽缺吃食,何必狗操心。”

村人闻此言,个个都寒心。

有心退开去,老父跪求情。

队长见此情,束手无计生。

正在情急处,有人喝出声:

“双方放家具,有理不在疯!”

说罢当中立,竖眉高挺胸。

两男欲开口,锨镢踢离身。

果然好身手,一人抵两人。

尔后开言语,句句通真情:

“雨天争水路,不能把气生。

轻者受伤害,重者出人命。

先死虽悲惨,后死更揪心。

护窑为日月,人死有球用!”

说罢转头去,路滑踉跄行。

众人皆炸眼,不识是何人。

目送唯背影,脚踪成水坑。

43 人造小水塘

家乡有古语,说来增惆怅。

年年防天旱,三伏头一桩。

山高沟狭窄,面山碰鼻梁。

旧时无坝地,山坡少产粮。

坡上苗枯焦,沟底空流水。

偶然有山泉,生在小渠掌。

农人架水沟,开渠破土梁。

在此水平下,有地为条状。

窄处三五尺,宽处不盈丈。

渠长一二里,地仅半亩强。

除过小水渠,畦块如巴掌。

小小园子地,珍为掌中奇。

谁家有一块,加分娶婆姨①。

最初一家有,后来又扩充。

家家都争取,户户都造地。

悬崖小圪崂,漫坡石盖上。

只要能下脚,就把办法想。

开始为实利,后来争“言气”。

一家不去造,怕人看不起。

地块一增加,水源成问题。

山泉本就细,点滴来积聚。

泉边修小塘,四周植草皮。

塘头立石板,开口塞木楔。

早晚两塘水,一滴不空去。

先前“轮家”少,三天一放水。

后来添新畦,半月不到期。

供求一失衡,矛盾出离奇。

新地总漏水,积泉窜沟底。

暴雨主渠塌,维修都推诿。

商量好几次,意见不统一。

有论地大小,有说渠高低。

有的分新旧,有的辩收益。

“二三靠老六”②,无法都满意。

先由老人干,年长力不济。

几天修不成,修好遇暴雨。

老人一离去,园子成荒地。

老土串菅草,新土塌河壕。

小塘成草洼,主渠挂崖壁。

没顾三五年,无人再提起。

当年修渠人,早归黄土地。

几代喜和怨,一起付流水。

【注】①此句意为这一点点菜园地,都可以作为儿子娶媳妇的资本。

②此为家乡俗话,意思是相互推诿,谁也不肯负责。

44 口渴望山泉

锄禾日近午,男女都叫苦。

声音尽嘶哑,唇干裂纹糊。

腿沉膊无力,眼仁往外鼓。

张嘴深吸气,一吸一口土。

土热溅黄尘,入口唾液黏。

提喉深吸气,白牙镶泥边。

抬头望天空,昏阳晕白雾。

不是烈骄阳,散阴呛人眼。

津乏汗不出,脚下绊云团。

抬眼望地边,不近也不远。

锄过苗疏朗,未锄半死蔫。

禾苗似有觉,盼人解倒悬。

老农识苗意,进退两量掂。

加紧能完成,再来不划算。

松口撤锄还,放弃又一天。

开口求大家,坚持当日完。

饥饿虽无计,解渴汲山泉。

派人提罐去,下山一溜烟。

提水人一去,众人望眼穿。

一锄一回首,两锄一抬头。

打从提水去,进度反退后。

老农心焦急,几番想出口。

继思不大妥,强把道情吼。

土灰花白发,干小核桃头。

颈细酸枣杆,肩窄死皮皱。

提臀弓腰唱,痰音半封喉。

唱的《小姑贤》,恶婆心眼偏。

女儿掌上珍,媳妇处处嫌。

唱词多夸张,句句出民间。

“鸡娃跌面瓮,像女毛臉脸。”

“蜂腰戳葛针,儿媳恨死人。”

本想调气氛,不料成事根。

村有婆媳怨,十年难调停。

婆婆虽离世,儿媳恨难平。

平时不能提,一提心口疼。

年节上坟日,常常把气生。

唱者虽无意,勾起事中人。

儿媳借势上,旧怨诉不停。

“全家都捣烂,难做像样人。”

丈夫虽在场,避事不言声。

弟弟看不惯,对兄鼻子哼。

哥哥骂弟弟,嫂嫂咒男人。

弟弟无法想,嘬口唾天空。

口说缠头怨,锄下生利风。

宽行长锄展,苗间剜草根。

众人难插嘴,发力紧相跟。

锄翻浪上舟,人强如马龙。

锄头呼呼响,人身热汗淋。

口角声声急,进度步步升。

三番五转后,刹瞬都完成。

完后都不言,回家各西东。

众人刚散去,回来提水人。

一看地锄完,兜头吃一惊。

挥拳揉双眼,怀疑在梦中。

细看新锄地,草净苗精神。

俯身向坡底,参差人背影。

顺眼望村里,热雾半笼空。

有鸡引吭唱,啼笑分不清。

45 换茬生风波

有地离村远,紧靠县河边。

来回十里路,作务不方便。

老农出主意,换茬捯麦田①。

抢先种豇豆,预设好茬口。

豆有根瘤菌,薄田能种厚。

何况离城近,派人淘茅粪。

茅粪壮麦田,产量定占先。

麦收就地打,公粮直到县。

一能添肥力,二能省时间。

好处来回得,远地成宝田。

计划很美好,结果实可怜。

豇豆苗刚出,恰遇倒春寒。

阳处还稍可,背处直死完。

要翻惜好苗,不翻苗不全。

正在为难时,死苗新枝添。

从此一块地,老小两重天。

新苗才开花,老苗豆角干。

虽说不同步,差强赶时间。

正在宽心时,又有新发现。

新苗生蚜虫,土名叫“油汉”。

叶卷茎抽搐,根底显黄斑。

队长一何急,社员一何烦。

齐集饲养室,专论这块田。

众口齐嗷嗷,都把老农怨。

老农欲强辩,队长沉了脸:

“翻后种荞麦,抢收一茬田!”

说罢欲散会,老农挡门前。

手拍炕沿石,开口叫老天:

“这地本向阳,定是好麦田。

即使不种麦,出包建瓜园。

荞麦恶茬口,地劲能榨干。

出这馊主意,想毁这块田?”

队长人年轻,顿时火气添:

“家有百十口,主事只一人。

既然当队长,我说就为准。

几番胡缠搅,你是什么人?”

老农听此话,顿脚又擂胸:

“球皮蒙大鼓,公鸡带串铃。

这样定主意,羞你老先人。

当年买这地,我家花银元。

那时你小子,还在两身中。

不信通天理,集头问众人!”

老农话一毕,队长愣了神。

口唇一抹紫,眼仁通框红。

喉结窜上下,胸脯急浮沉。

欲言且又止,大步冲出门。

众人见此情,星散脚步轻。

低头跨门槛,顺眼避老农。

只有一老年,离去又返程。

转头看周围,低声对老农:

“你家啥成份,难道记不清?

今天说这话,要出大事情。②”

老农听此话,浑身一激灵。

跌倒又爬起,飞奔一溜风。

夜深灯光暗,队长苦沉吟。

炕沿白开水,头上火罐印。

满窑旱烟气,围坐尽老人。

别人炕头坐,老农蹲墙根。

低头垂胸前,发苍脖颈红。

内中年最长,队长老父亲。

喘息开言语,咳嗽作伴声:

“人活一眨眼,得理要让人。

心往宽处想,窄路不等人。”

老父还要说,队长把气生:

“你老耳朵背,不说能不能?

我想辞队长,哪是去告人?

哪里有窄路,哪里又等人?”

老父仍要说,开言旁边人:

“你不去告人,大家都相信。

你要辞队长,这事可不行。

上面问原因,你怎能说清?

一人一张嘴,难免不露风。

一旦出真相,你叔罪不轻。

反攻加倒算,富农新成份。

轻则蹲监狱,重则要老命。

摸胸长出气,放开这事情。”

队长刚欲言,老农站起身。

手握笤帚把,照嘴使劲抡。

边打边痛骂,句句切齿声:

“我这烂屁嘴,时时把事生。

以后再瞎说,撕开抽舌根。”

情急出忙乱,笤帚打翻灯。

屋里一阵乱,抱怨加笑声。

笑声传窗外,队长送众人。

老农行最后,扭头又折身。

嘴肿上唇翻,鼻孔血痂封。

紧拉队长手,哈腰近贴身:

“庄稼捯茬口,乱了伤地心。

这次你依我,之后不言声。”

队长无奈笑,仰面望天空。

月光白如水,夜静生爽风。

【注】①捯茬,指为了最大挖掘地力,在下种时视上一茬庄稼的特点趋利避害。如豆类茬好宜种麦,荞麦茬最次,只宜歇耕。

②这里的意思特殊:这块地土改前是老汉花钱买的,后来集体化了,老汉仍关心这块地,并因此骂队长,这才当时是特别犯忌的事,闹不好会坐牢。

46 农家摘豇豆

夏秋交接时,农家摘豇豆。

豇豆是带田,高粱谷子中。

也有小成片,田头地畔塄。

此物收期长,夏末到霜冻。

一干就得摘,不摘炸离分。

量少规模小,安排最愁人。

强劳活太轻,弱劳不放心。

反复作比对,动员老妇人。

虽然年纪大,做活都认真。

摘好运不回,近有锄地人。

一计两凑事,八面都消停。

这天小晌午,忽出怪事情。

干山圪梁峁,传来唢呐声。

无腔不成调,“哇呜”转圈音。

吹者年纪老,气促半躬身。

平时压下眼①,此时无档情②。

下炊缺米面,吹曲讨营生。

并非空手来,糖豆作领引。

口称好见面,期待不失尊。

这是老乡俗,惯例早形成。

可叹老妇人,封建观念深。

看见来生人,一齐难为情。

个个理裤腿,人人紧衣颈。

吹手几度问,无人肯应声。

吹手反复吹,腮帮暴青筋。

老妇热且烦,汗水漫皱纹。

吹手小曲尽,老妇热半昏。

对面锄地人,翻沟来接应。

豇豆抓两把,糖豆细数清。

糖豆分五色,每人分两枚。

剩下两粒豆,一把填口中。

此男收工后,河边洗毛巾。

一妇到身边,止步轻声问:

“你糖何颜色,是绿还是红?

咱俩换一换,我想颜色同。”

此男听此话,意外显眼神:

“你老五六十,吃糖配绿红?”

老妇轻声叹,头颤不稍停:

“两孙年纪小,时时把气生。

看见色不同,又怕胡闹腾。”

此男显不屑,开口作评论:

“闹腾就闹腾,小孩惯不成。”

老妇惨然笑,说话更低声:

“孙子一哭闹,儿媳骂不停。

說着就出格,百般搜事情。

彩礼怨高下,分家愤不公。

老汉做鬼去,有话唯我听。

我无半文钱,只能心口疼。

为人也为己,尽量要小心。

要和别人换,又怕漏了风。

说我胡讪扬,又成出事根。

你是懂理人,做事最稳重。

帮上帮不上,不再把事生。”

说罢长长叹,灰脸压愁云。

转身趔趄去,肘窝夹柴梗。

此男呆呆立,半天难回神。

抬头望远山,地燥太阳红。

刚欲细细想,热泪迷眼睛。

对面小山坡,荒草掩孤坟。

依稀有人哭,蒿深不见人。

【注】①指吹唢呐低音的人,一般技艺较差。

②指没揽下活,挣不成钱。

47 山村初秋景

天地有定理,相搏易弱强。

两极相对出,盛衰分阴阳。

昼间热气烈,入夜渐生凉。

露从草尖起,丝丝起氤氲。

氤氲积薄雾,离地升悠扬。

三更聚成阵,五更缠山梁。

盘旋袅袅转,低巡细细详。

俯瞰景色好,遍地着浓妆。

轻花早开败,实蕊结籽忙。

山显深沉绿,沟生幽静芳。

矢菊甜甜醉,青蒿涩涩香。

桃黍①封坡洼,玉米翻坝梁。

南瓜错落圆,金针列队长。

茄蒂生芒刺,菜瓜泛白光。

洋芋叶油色,豆角辫稍扬。

酸枣怯怯红,椿籽羞羞黄。

糜谷分枝蘖,黄豆摇铃铛。

家家人早出,男女分头忙。

男上集体田,活路不重样。

担粪备种麦,中耕为保墒。

女去自留地,采集备饭忙。

镰割红薯蔓,手拧萝卜秧。

肩背负沉重,肘弯挂榆筐。

镢把掠草露,裤管挽腿梁。

鞋壳水滑腻,赤脚走踉跄。

汗渗上衣湿,露浸下裳凉。

拄镢上硷畔,撕叶喂饿羊。

背顶门扇开,窑里像战场。

大孩要上学,寻衣乱翻箱。

小孩梦中语,频呼吃“洋糖”②。

心急无暇理,生火做饭忙。

柴潮风箱掼,刀钝案板伤。

前锅做人饭,后锅熬猪汤。

锅开汽弥漫,上炕开天窗。

惊见雾消散,蓝天出太阳。

返思雾与露,依稀梦一场。

【注】①桃黍,指高粱。

②洋糖,水果糖。

48  秋洪出奇人

有人体格壮,腰粗膂力强。

双手举碌碡,单手提猪羊。

出圈新潮粪,一肘夹一“装”①。

进城卖瓜果,一趟胜两趟。

上山担红薯,惊人大榆筐。

发际高谢顶,黄眼小鼻梁。

平时少言语,出口把人伤。

搭界自留地,嫌邻豆蔓长。

硷畔自家树,怨邻白乘凉。

乳孩瞪一眼,上门找家长。

对方回话迟,从此不“理张” ②。

旁人都如此,自家无两样。

兄弟嫁女儿,借他小酒盅。

迎亲娃娃小,喜爱兜里藏。

经他一发现,死活不容让。

迎亲下硷畔,横堵路中央。

娃娃不懂事,紧捏手不张。

迎亲婆姨急,乱辈叫亲娘。

兄弟神央告,愿赔大水缸。

驴困下坡处,侄女哭筛糠。

吹手鼓掌笑:“日怪不寻常!”

此事传开后,臭名更远扬。

因他无家室,蔑称犟和尚。

这年夏秋际,洪水掠山庄。

串毁一沟坝,席卷半年粮。

草棵拧成团,稼秧随浊浪。

跳跃老南瓜,浮沉玉米棒。

远看似瓜果,近看是猪羊。

水面草梢舞,中流大树桩。

平岸水开阔,物走中线上。

唯有小石湾,旋水有回浪。

众人齐集此,穿梭打捞忙。

人人有收获,空手唯和尚。

明明到手物,眨眼一扫光。

正在深叹息,惊见淤泥响。

柴草交叉织,间有眼睛亮。

初疑不是人,落水小猪羊。

挖开吃一驚,全环人模样。

串乡女乞丐,身端腿不长。

避雨小石檐,入洪随波浪。

老天有善眼,没把性命伤。

水旋漫此地,昏迷淤泥汤。

众人都惊奇,队长动热肠。

遍询在场人,谁肯把忙帮。

见日记全分,每天斤半粮。

众人正踌躇,和尚吼直嗓:

“这是我发现,凭啥你嚣张!”

说毕抱人去,求医细疗伤。

事过半年后,二人拜花堂。

出入成双对,冷窑热鸳鸯。

一见这女人,和尚便慈祥。

上路一出门,回首问方向。

偶然说不对,笑嗔指鼻梁。

村里所有事,此女全担当:

“有事对我说,他是怂圪囊!”

村人生奇怪,变化太异常。

老农发浩叹,议论翻陈章:

雄物多阳气,不发积成狂。

互动成平衡,吞吐共消长。

人生万千事,此为第一桩!

【注】①一装,指一大口袋。

②“理张”,理会或答理的意思。

49 种麦大动营

每到种麦时,犁耩大动营。

不像春种日,各田细区分。

此时唯一样,耕作最集中。

不似三月天,人饥没精神。

此时有饭吃,人人饱熏熏。

唯有不如意,慵懒易乏人。

秋阳散散照,蓝天空无云。

地暄土显厚,脚下有余温。

驴懒低垂耳,牛困瞪眼睛。

两者一同好,甩尾驱虻蝇。

牛老前肩突,驴老粪门深。

扬尾拉一堆,立到屎螂虫。

嗡嗡空中来,降落翅有声。

不知出何处,高速令人惊。

耕者巨无聊,想把根源寻。

这是老话题,千年没说清。

众人不理会,尴尬他一人。

为消难堪色,漫唱振精神。

一会学蛮婆,一会仿女人。

偶然还管用,时长不再灵。

乞眼回眸望,招呼纳粪人。

那厮正吃力,耷脸不肯应。

纳粪斗子重,低沉大腿根。

遇到地陡处,须用肐膝顶。

心有无名火,抱怨点籽人。

点者脖颈细,腰带挂小升。

一步一哈腰,瞌睡眼皮沉。

种点耩沟外,上下乱脚踪。

急坏纳粪人,吼喝骂出声。

点者不明回,哑骂作口形。

前后看不见,笑坏“打拐”人。

打拐在垄下,碎土加平整。

此为包工活,半是自由身。

好在身子活,难在任务重。

一坳五犋耩,打拐两三人。

满洼垄层立,哪里敢稍停?

人人有难处,个个怨气生。

单等歇工时,舒腿展腰身。

一旦歇了工,老小都不停。

有人打猪草,有人挖药根。

男人拔黄蒿,妇人做女红。

勤者出自觉,懒者挟裹行。

此时睡大觉,失分丢人品。

乡风势力大,谁敢耍个性?

50 起圈滤粪人

种麦战线长,前后大纵深。

耕种在前线,后营好几重。

头重在羊圈,有人挖羊粪。

秋羊食青草,粪密细板层。

质黏紧粘镢,小片起不成。

一起一大片,勾倒腾腾沉。

大块忌出圈,见风增韧性。

务必圈里碎,出去费折腾。

圈里温度高,尿臊随热升。

鼻前皆臭气,身如桑拿蒸。

进出来回换,一片干呕声。

也有不怕臭,趁热治腿疼。

风湿关节炎,埋膝热粪中。

口上缠手帕,眼上戴风镜。

搐成一圪垯,模样怪吓人。

二重在高畔,出圈转粪人。

村人怕脏乱,羊圈都僻静。

平时人少走,唯有羊群行。

畜蠢不列队,进出满坡涌。

踩成“失马洼”①,底如石板硬。

表面羊粪球,一踩滚流星。

脚下陡坡路,肩上湿粪沉。

一步踏不对,立马倒栽葱。

众人都将就,惹恼一老人。

老人脖颈疼,休息没出工。

家里呆不住,现场来观风。

平生唯一好,发令指挥人。

几次提建议,要把粪珠清。

人老言不重,说话没人听。

气急寻扫帚,亲自来实行。

一边扫粪珠,一边骂出声:

“磨刀虽费时,不误砍柴工!

像我这样做,怎能跌倒人?”

话音刚刚落,自己就倒身。

地硬粪珠圆,出溜长滑行。

挣扎刚爬起,又扑旱窟窿。

众人都扶助,带倒好几人。

砭上很狼狈,沟底传笑声。

笑者非事外,下面滤粪人。

滤粪第三重,榆树崾崾中。

此处靠村路,场宽利出行。

羊粪很金贵,驴粪差几成。

两样混合起,科学又实用。

滤粪人手多,持具各不同。

镢头砸大块,木拐再加工。

捣过第一遍,铁锨起堆成。

碎末留堆上,小块往下滚。

耙子搂小块,二次再加工。

此时活不重,静等送粪人。

送粪人一到,气氛急升温。

毛驴跪饮水,口袋抛一层。

女人张口袋,男人忙装粪。

粪满袋扎起,抱粪上驴身。

湿粪一整袋,接近二百斤。

驴多场地窄,平地硬拔“葱”。

若非腰有力,这事万不能。

老弱皆退后,当先年轻人。

农村强劳力,半因此出名。

小伙半劳力,一胜评全分②。

虽是出力活,人人争逞雄。

农家无别理,重活验真能。

【注】①指不规则的硬坡。

②指成年人的工分。生产队时,劳力评工分,成年男子每天记十分,一个半大后生,从二三分开始,逐步提高,直至“全分”。

51 种麦送粪人

种麦送粪时,与春不相同。

几乎没人担,全部靠牲灵。

原因有多样,主要有两种:

时间有限制,茬多人手紧。

此时用牲口,最能省人工。

成人只一个,毛驴一大群。

助手是小孩,起落靠众人。

起在滤粪场,打帮滤粪人。

落在麦田地,接应耕地人。

此为老规矩,需要化本分。

送粪大难场,尽在路途中。

平地怕驴跑,一跑就乱营。

公母都好辦,骟驴①最骚情。

前后左右奔,实实戳事根。

路陡怕驴尿,一尿众驴闻。

嘴裂牙齿突,扬脖向天哼。

前驴一退步,后驴难站稳。

由此递次传,一乱就一群。

中间鞍挤鞍,两边戳圪塄。

粪袋来回摆,很难保平衡。

一旦掉下来,就是大事情。

怕处总有鬼,痒处果有虫。

一袋真落地,大小都愣神。

小孩忙抓驴,慌眼看大人。

唯恐骂自己,行动表愧情。

大人思考深,发令大冷静:

“你们不管这,赶驴继续行。

快到地头去,叫人来接应!”

说罢脱上衣,双折衬脖颈。

扛起粪口袋,一步一喘行。

粪压腰身弯,期盼脖颈伸。

身上流腻汗,心里念“救兵”。

那边望眼穿,地头乱了营。

耕畜全惊立,满地扬黄尘。

老小乱撕扯,呼声压应声。

不是真厮打,摔跤寻开心。

开初两人摔,打赌论输赢。

三跤不见胜,全都上了瘾。

有人作建议,双方都加人。

屡分不匀称,挑选最公平。

先一后选二,两队决雌雄。

软地作赛场,全体抖精神。

有的扔烟袋,有的勒毛巾。

你夸你灵巧,我说我威风。

小的亮赤膊,老的夸曾经。

高的提腰拔,低的抱脚根。

这边二对一,那边两相平。

明明滑跌倒,偏有人争功。

全员都参战,胜负无人分。

摔时花力气,评判更伤神。

一评不服气,两评更闹心。

三跤摔过后,人人生玩情。

除了这件事,天塌不关心。

急坏送粪娃,呐喊没人听。

可怜扛粪人,还在半坡中。

唯有耕地驴,轻松又开心。

不知哪柱香,打动灵神神。

但愿常如此,不再受治人。

【注】①骟驴,指去势公驴。

52 秋山镰下瘦

秋山镰下瘦,小村稼来丰。

时至日西斜,满载尽归人。

山山小径溢,沉沉向沟涌。

有人倒担谷,扁担闪徐风。

人在前梁走,影在后山跟。

影移惊山鸟,倏然入暮空。

東天蓝如玉,中天见稀星。

西天陡变黑,暮色染彤云。

路边老夫妇,歇缓靠圪塄,

老婆磨软嘴,老汉理背绳。

无意向后看,同时吃一惊。

谁家小儿童,酣睡路当中。

颈长肚子大,鞋带绾麻绳。

正想走近看,猛然又一惊。

一团连蔓豆,无脚自摇行。

豆蔓不长眼,一歪跌倒身。

蔓中撑开处,闪出一个人。

汗痕封眉脸,乱发悬豆铃。

老眼昏不识,小孩叫娘亲。

原来是邻居,相对笑出声。

山头暮气黑,沟里马灯红。

坝沟分玉米,出入人穿行。

老小齐上手,男女都出动。

男人背麻袋,女人担巨笼。

娃娃挽小筐,稍带提马灯。

小河列石摇,水面映颤身。

场院拥且挤,挪步难前行。

仄身穿糜垛,提臀绕谷墩。

弯腰上硷畔,卸重腰臂伸。

瘫坐石床上,愁看满院丰。

树杈玉米串,树梢辣椒红,

窑面挂旱烟,窗棂拴菜笼。

豆角晾窗台,南瓜半封门。

推门探进窑,乱象戳眼睛。

箱盖垒被褥,锅台扣水桶。

炕席高卷起,糜谷堆一层。

脚底码红薯,直伸锅台根。

灶前无柴禾,赫然土一垅。

窑掌贮藏窑,如豆闪油灯。

正在诧异时,里边传骂声。

音嗓俱沙哑,男女声二重。

男曰“瞎眼窝”,女回“老痴怂”。

原来没别人,父母二双亲。

连夜扩小窑,为把秋实存。

儿子刚抱怨,老子骂出声:

“只会光嘴溜,懒得人根疼!”

此言刚一出,自觉不对劲。

低头装旱烟,偷眼看众人。

儿子干板脸,儿媳紧咬唇。

孙子不懂事,抖底问“人根”。

老婆没说话,转身端油灯。

递到烟锅前,咬牙发恨声:

“死烟吃不够,抢吃赶墓坑。”

忽见老汉怯,皱重血丝红。

一下没忍住,喷口笑出声。

油灯应声翻,老汉跳脚疼。

窑里摸黑乱,窑外鸡狗惊。

出窝探头看,唯见新月明。

53 利刃剃稼山

农家操利刃,逐一剃稼山。

当初勤哺育,此时连根剜。

昔曾绿艳地,递次成秃瘢。

春风伴初长,夏花慰性情。

一俟秋风烈,架刀出虎门。

荞麦曾妖艳,此时全黑青。

连环锁首尾,降阵捆成垅。

高粱曾英武,劲歌拉浩风。

如今连根劈,茬口紫血痕。

揪头簇一处,斩首等时分。

胡麻雌已去,脱粒榨油中。

雄株暂留地,待根沤完成。

到时雄雌会,剥皮又碎筋。

黑豆曾茂盛,晚秋绿最浓。

此时叶尽落,摇铃哭曾经。

蓖麻傻大呆,张狂又愚蠢。

明明出草籽,偏偏仿木本。

果实夹鞋捋①,肢体砍披纷。

多刀死难快,逐节受酷刑。

稼禾皆横死,花叶尽飘零。

大多沤尘土,小部随荡风。

先寄径流渠,再匿烂窟窿。

辗转日千移,身心寸蹂躏。

耿介惨烈死,柔顺屈辱生。

一朝窜地畔,草丛乱委身。

残花谄蒿干,败叶媚葛针。

枯瘦扭腰肢,臃肿装丰盈。

百重施粉黛,万般献殷勤。

杂草有毒怨,切齿发恨声:

当初我穷困,看够你威风。

路遥知马力,板荡识真心。

趋炎不要命,见义总惜身。

老天助我业,奇娇满后宫。

转身指坡下,矢菊花千种。

地头稼草辩,高天走劲风。

北来寒霜气,奉命尽杀青。

万古霜晨月,悲悯叹息深。

【注】①带壳蓖麻表面有刺,收获时农人用破鞋底夹住往下捋。

54 家家腌酸菜

每到严霜前,家家都买盐。

不是素平吃,为把酸菜腌。

酸菜平凡物,穷人美味鲜。

此时准备好,堪堪吃半年。

腌菜分两种,先后隔时间。

初秋腌韭菜,农历七月天。

此时韭稍黄,辛辣出阳刚。

粗苔尽抽去,韭花掐一旁。

切碎挤水分,擀杖细细夯。

小家用大罐,大家用小缸。

韭花数量少,量少不家常。

偶然腌一点,口淡筷头尝。

深秋大腌菜,户户两大缸。

一缸细切碎,一缸囫囵装。

碎菜重颜色,搭配巧思量。

白菜是主力,外绿内心黄。

红黄萝卜丝,“得溜”小洋姜①。

辣椒提亮色,生姜点重香。

查缸无砂眼,压菜滗余汤。

加盐三翻抖,上下搅通畅。

新装有虚冒,菜石镇中央。

菜石圆光洁,质密有分量。

多出大河滩,靛青黄花岗。

压实多日后,自然出菜汤。

小刷扫白酺,室温调平常。

太热有气泡,太冷冻裂缸。

整腌讲究少,做法大豪爽。

萝卜浑个进,白菜囫囵装。

芸豆菜豇豆,抽筋不限量。

众菜进齐后,最后进盐汤。

盐量难细说,腌透为适当。

上为主流版,家家都相仿。

下面这几种,腌制不重样。

青红鲜辣椒,剁碎小瓶装。

盐重防色变,好看不宜尝。

杏仁生去皮,乳白有瓷光。

一半留原色,一半着绿黄。

风流压百菜,未尝舌自香。

拔蔓残辣椒,熬煮变浓汤。

外加芝麻油,点点有芬芳。

农家丰收乐,腌菜算一桩。

原料虽大同,味道不一样。

巧思生异彩,勤劳出华章。

空想难臆测,深入回味长。

莫道穷与富,舌尖有家乡。

【注】①“得溜”和小洋姜,都是茎菜,个小,味鲜,模样可爱。

55 山村初冬日

山村初冬日,朔风透骨寒。

路草带芒立,粪瓜变霜团。

小河清清浅,冷水缓缓蓝。

麻冰薄出刃,列石瘦生顽。

鸡愁枯爪缩,狗怯细腰弯。

鸡狗双惊起,男孩穿河滩。

鞋大不管脚,前出后拖延。

帽破塌眉宇,系残耳双扇。

裤短露细腿,袖窄出皴腕。

呵热交搓掌,飞奔进校园。

教室阴且冷,同学脚不闲。

众脚一起跺,窗纸里外扇。

不是恶作剧,衣单天太寒。

孩子不知事,大人尽愁颜。

鸡啼晨织布,挑灯夜纺棉。

老头织毛袜,老婆捻毛线。

人多衣不足,层层阶递联。

父母“装新”①衣,儿女都穿遍。

大孩退二孩,二孩退三孩。

长袍裁小袄,小袄作坎肩。

布破络络细,棉絮枣核坚。

外面抽一线,里头溜成团。

肩头薄如纸,疙瘩垂底边。

因衣生别扭,层出不新鲜。

嫂子穿新衣,小姑不中眼。

当面不好说,转身洼眉眼。

哥若劝一句,怪话说半天。

老汉有女婿,当兵在外边。

送他军大衣,孝敬图体面。

本是大好事,谁料烦恼添。

儿孙都来借,一借漫无边。

开头还经手,后来自转圈。

皮襖没穿上,还要听抱怨。

这家时间长,那家时间短。

这年三九暧,那年倒春寒。

小话听不够,闲气生不完。

有心去看女,问起难答言。

每到中午时,晒阳抽旱烟。

身穿梆梆袄,咒日骂老天:

福人死多少,留我受可怜。

【注】 ①指父母结婚时的衣服。

56 家乡大雪天

山乡下大雪,悄然不显形。

地散温存意,天低有彤云。

人人无烦燥,个个睡意浓。

梦醒睁困眼,窗纸大光明。

误作天已亮,推窗迎面惊。

普天一片白,落地细有声。

如蚕吃桑叶,似纸擞微风。

披衣出门看,周围尽陌生。

大山矮呆傻,小渠一溜平。

河壕白成片,崖壁缈无踪。

石床披厚毯,猪槽镶白楞。

猛看硷畔树,猝然又吃惊。

树上玉米挂,竟然无影踪。

眯眼细细看,哑口笑出声。

挂树形跨河,化入对山中。

总说自己早,更有早行人。

人人都扫雪,装扮各不同。

邻家老汉勤,弯腰不挺身。

反穿羊皮袄,扫帚左右抡。

对面有少妇,勤俭最出名。

劳作虽辛苦,不忘整妆容。

衣服精心配,红袄绿围巾。

其它扫雪人,穿戴乱纷纭。

小的推艳丽,老的尚稳重。

开先扫院落,随后开小径。

首通茅房路,捎带倒尿盆。

再扫井台道,肩头挑木桶。

分散时不长,村头大集中。

小的说稀罕,老的测年景。

嘴里说长短,手里活不停。

闲话没拉完,村道已扫通。

偶然回头望,温情油然生。

全村一盘棋,人在棋盘中。

各家有独院,相互连接紧。

雪径表人脉,清晰又分明。

平时小过节,荡然一扫清。

扫雪行到此,人员再分工。

弱劳回家去,强劳再登程。

接通邻村路,扫开下地径。

前是老规矩,后是新决定。

总括一句话,活人互依存。

忠厚为圆心,志向作半径。

无心少根基,缺志定平庸。

大雪清零碎,豁达劝迟钝。

一场大雪后,人人长水平。

本是人扫雪,也算雪扫人。

57 冬日打土坝

农活有忙闲,农闲人不闲。

整地打土坝,就在冬月天。

公家有提倡,群众也意愿。

坝沟一亩地,胜山十倍田。

人均有一亩,吃粮不熬煎。

每到打坝时,全村总动员。

老汉督质量,老婆炒硝铵。

质量关成败,人老见识宽。

硝铵炒炸药,恬静保安全。

高手放“大崩”①,领导戳炮眼。

“大崩”效率高,操作有危险。

炮位在高处,利于揽全盘。

其余所有人,都在第一线。

坝体在沟底,运土在上边。

平整分左右,两头起边沿②。

运土分小组,三车四铁锨。

推车两后生,飞奔无时闲。

重车刚出位,空车就上前。

左边放空车,右边又抬辕。

此车一迈步,另车又近前。

车忙如流水,锨翻寒光圆。

有汗无隙擦,甩头扬向天。

女脸红海棠,男身尽矫健。

忽有浩歌起,沟底打硪夯。

硪本大石块,有圆有正方。

四面拉绳把,中间竖木桩。

四人相对拉,反冲硪起扬。

落地何细密,有人控把桩。

夯为整块木,榆枣偶有桑。

不计纤维粗,爱其有重量。

四人高端起,砸地发闷响。

浩歌非为乐,同步骤力量。

杭育复杭育,雄浑夹悲凉。

此处战犹酣,忽闻哨声尖。

哨音未曾落,铜锣又喧天。

哨声警工地,铜锣告方圆。

四方人尽躲,排炮燃导线。

炮响地皮颤,半山土虚暄。

水泵高扬程,清水上顶端。

順坡往下窜,人排水两边。

刮板铁锨急,一齐把土填。

清水成泥浆,直下两沿间。

泥浆须均匀,稠稀都不行。

稠了流不动,稀了伤坝身。

一旦钻了底,前功一场空。

为了保质量,处处布监工。

监工多领导,带头往前冲。

性急声吼哑,性淡脸憋红。

有的操先人,有的祈祖宗。

遇到危急时,和衣往进冲。

此时不用话,行动成命令。

流程费时间,冲水自黄昏。

中间不能歇,一次保成形。

老少齐奋战,满山遍布灯。

泥浆奔土马,夜灯舞活龙。

一旦冲完后,全场静无声。

人人张口喘,个个眼无神。

灯阵缓缓散,火龙成乱星。

灯扶人归家,一步一深沉。

湿衣硬如铁,随步发响声。

异音难描摹,奇响颤夜空。

天痴地不语,唏嘘唯寒风。

如感山人勇,似慰劳人心。

【注】① “大崩”,或称放大崩,在土崖高厚处,中间向两边给底部挖一深壕,然后再把左右两边各挖一道弧形小壕,利用其自重促其整块坠落,从而提高出土效率。此活很危险,需有经验的人操作。

②边沿,这里的边沿指土坝的两边的边沿,先逐步筑起两边,然后把水通过高扬程水泵抽上有土处,让水在虚土上往下流,人们站在两边往里填土,使其成为能流动的泥浆,注入两边沿之间,成为坝体的主体,这样既省工又结实。这个方法俗称水坠坝,下面描写的就是这样做的详细过程。

58 农家冬砍柴

农家冬月天,家家去砍柴。

早晨走不远,大多在村边。

沟里转河湾,塬上溜地畔。

河湾多白草,根大梢头蔫。

此柴质量差,无火尽是烟。

地畔多黄蒿,色丽个头高。

缺点只一个,蓬松不耐烧。

也有下力人,发狠起五更。

冒险下悬崖,破土挖柴根。

野椿和酸枣,平时早留心。

何处能入手,何地能容身。

早就思谋好,一一计算清。

走到地畔上,挥镢先挖坑。

麻绳拴短棍,横别土坑中。

然后深埋土,足踩镢帽蹾。

绳子另一头,紧紧扎腰身。

毛巾束领口,防土灌脖颈。

吸气紧腰带,防裤松离身。

一切备停当,坠绳下半空。

崖畔有植被,突出又疏松。

绳子一拉动,就地起黄尘。

人眼早迷闭,哪识西和东。

崖体风雨蚀,收缩成凹形。

远看不介意,近看有纵深。

人在空中转,脚在努力蹬。

松绳三五次,进身两三重。

口揽野榆梢,脚勾葛针根。

一俟得稳气,转腰靠崖身。

挥镢入土壁,抽手揉眼睛。

眼睛一揉开,测地找平台。

平台无需大,只求立脚根。

脚根一立稳,挥镢带响风。

柴根落沟底,平台向上升。

镢砍刃更利,柴多长精神。

自觉时间短,眨眼太阳红。

俯身看沟底,纵横柴一层。

平时十日苦,难抵今晨功。

相比生得意,顾盼自生雄。

坐畔抽旱烟,一望四山空。

正在得意时,猛见小坟茔。

坟顶独蒿草,祭石橫破瓶。

坟前引魂幡,残絮擞山风。

坟主落崖死,也是砍柴人。

周年刚刚过,爱妻已再婚。

新男颇英武,夜夜双歌吟。

一想浑身凉,再想紧发根。

忽闻有异味,冷裤热气冲。

慌慌抄小路,匆匆收柴根。

进村见猪狗,模样也可亲。

59 小孩大狂欢

冬月砍柴日,小孩大狂欢。

早饭一吃过,齐集后河湾。

有的溜冰鱼,有的将“宝”搧。

有的顶拐拐,有的把腕扳。

众人兴正浓,突闻口令传:

“‘老大得准报,好柴在远山。

大家排好队,要把纪律宣。”

众人齐肃立,左右一线端。

大的挺胸脯,小的望鼻尖。

“老大”歪头出,脖拐肩膀偏。

双手插衣袋,耳朵别香烟。

嘶嘶牙吹气,细细验打扮!

绳令拦腰束,镢命扛右肩。

毛巾求一色,稍尖竖额前。

若有不如意,动手自纠偏。

风纪整理毕,发令齐向前。

个个如武夫,纠纠威风显。

高喊一二一,列队齐向前。

大沟套小沟,小沟接崾崄。

一路歌不歇,四山回声传。

山鸡惊飞起,野兔夹尾窜。

只觉阵候大,不知来何缘。

众人心中喜,都把兴致添。

等到好柴地,红日已中天。

自知玩过头,抢时不敢闲。

终归农家子,干活都熟练。

小的选平地,大的奔崖涧。

平处柴质次,崖涧得手难。

奇葩开“花狗”,籽蒿有根盘。

长蔓“羊脑稍”,一镢连根剜。

间有大花柴,散味清香甜。

一沟静无语,两坡人不言。

身形如影闪,上下若猱猿。

柴束眨眼多,空地瞬息添。

上接高地畔,下插沟中间。

向晚暮云起,红霞满西天。

收工束柴捆,根齐翘梢暄。

背柴过山梁,人影成双行。

大伙前面走,老大断后边。

偶有落后人,静等让在前。

有谁柴捆乱,帮忙不弃嫌。

俨然小大人,顽皮全不见。

细看耳朵旁,原来是假烟。

60 碾子忙翻天

一进腊月天,全村忙过年。

户户备茶饭,人人都争先。

茶饭须细作,碾子忙翻天。

尤其糜和谷,前后过两遍。

一遍去糠壳,二遍碾成面。

还要压麻籽,榨油第一端。

以上这三样,家家要轮遍。

碾子冷热货,素平总清闲。

一年十二月,就忙这些天。

加之为笨物,置办有风险。

两劲并一劲,设施很有限。

物少用者多,争夺就难免。

这家没做完,那家就近前。

两家一冲突,难免闹意见。

不是难说话,实情摆眼前。

去壳还好办,压米泡在先。

泡好迟不压,必然成稀软。

全家老和小,巴巴盼一年。

为此出问题,谁也不好看。

最后定规矩,全村排时间。

心中都有数,不抢不拖延。

如遇紧急事,自己调后先。

一天三四家,风雨不间断。

这天先和后,村里不再管。

内部仍争抢,时间争早晚。

早碾早完成,晚了要夜战。

当面不好说,闷头想怪端。

趁夜放东西,以物占碾盘。

有放“驴夹板”,有放破罗圈。

信物占先后,心明人不言。

挨过一夜冷,信物生霜尖。

无人因此怪,默默暗心酸。

前家将扫尾,后家到跟前。

不是来催促,帮忙不停闲。

劳动促缘分,交流情谊添。

也有个别人,做事很极端。

吃食做完后,竟然碾旱烟。

后家不愿意,他就说当年:

“那时打碾子,一样都出钱。

你们儿孙多,我仅一命牵。

别嫌我麻烦,我也有屈冤。”

后家无计想,忍气洗碾盘。

洗后不能用,生火再烤干。

迁延后边人,白费大半天。

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

无论穷和富,就怕不要脸。

乡风尚忍让,积贤也养奸。

无言唯一叹,仰面望远天。

61 胡麻榨清油

家乡有一绝,胡麻榨清油。

麻籽出油前,入锅先炒过。

然后碾压烂,架笼再蒸透。

蒸完入水熬,宜稀不宜稠。

文火连续烧,慢搅不松手。

平心又静气,默求神保佑。

因怕油钻渣,忌惮高声吼。

渣重沉锅底,水轻在中流。

搅动油泛起,漂浮最上头。

锅开难分辨,水静才显油。

新油呈绿色,小有半指厚。

头遍油成片,勺舀大碗收。

二遍油层薄,扣勺集散油。

三遍仅余丝,须用器具收。

器具“秸秸秆”①,绑作三角钩。

入锅来回划,细细刮残留。

连汤舀进碗,微斜细吹油。

吹油有忌讳,豁牙大舌头。

轻了油不动,重了唾星留。

虽然量不大,膈应②已足够。

余汤非废物,里边有残油。

下米煮杂豆,名为麻汤饭。

此饭不平凡,民间多传言。

一说加小蒜,老婆打老汉。

二说吃过后,有人“尿潴留”。

两下相对照,有实有虚言。

实在尿不净,感应前列腺。

虚在数九天,何处有小蒜?

老恼小不恼,显然是戏言。

戏言传千年,食用没中断。

人人都爱吃,个个说新鲜。

一家榨麻油,全村碎碎念。

此虽寻常物,能验人心田。

忠厚无两样,内外一样鲜。

总有“智多星”,爱打小算盘。

上汤留本家,下汤结人缘。

然后多加水,空心作敷衍。

此事虽不大,丢份失体面。

自作反广告,一伤难复原。

【注】①“秸秸秆”,老种高粱杆最上边结穗子那节之俗名。此物当时农家多用来刮皮细席和纳锅盖、瓮盖等。

②膈应,不舒服,类于恶心但程度较轻些。

62 农户蒸糕日

农户蒸糕日,家家门大开。

劈柴架灶口,热气腾窗外。

炕底烫欲焦,席下支砖块。

毛毡尽卷起,被褥码箱盖。

人立汽掩头,弓腰作铺排。

大锅大蒸箅,笸箩蹾锅台。

糕面双手捏,成行密密排。

这层蒸熟后,快手掀锅盖。

不是要出锅,程序才展开。

上边添生面,匀匀细撒开。

这头刚撒好,那边颜色改。

一层接一层,层层紧想挨。

这是技术活,外行做不来。

不匀成夹生,过熟结硬胎。

这是辛苦活,形同活受罪。

锅热灶火烤,汽蒙眼难开。

这是高兴活,老少都期待。

老人勤出入,口里噙烟袋。

貌似出主意,实为香气来。

小儿跳脚乐,背上挂“枣排” ①。

前脚吼出去,后脚笑复回。

一年无数苦,见此尽释怀。

有泪尽情流,热气全掩盖。

全部蒸熟后,刀划分四块。

凉水泼案板,趁热拉出来。

挽袖露胳膊,来回细揉采。

一种卷大枣,一种空糕胎。

前者即能食,后者码黍盖②。

一边吃枣糕,一边静等待。

糕胎放凉后,立刀细切开。

薄厚要匀称,指逼刀不歪。

然后取小锅,麻油烧滚开。

糕片擦边入,防油溅起来。

入锅轻放手,出锅用长筷。

此时须中火,持续不停摆。

过大糕焦黑,还会引火灾。

过小糕发绿,同时耗油快。

实践出真知,最好芝麻柴。

油糕一出锅,小孩望眼乖。

不是等着吃,送人跑得快。

家家都送遍,人人笑颜开。

一村油糕气,年味扑面来。

①“枣排”,家乡在旧时过年时,用红枣、花生串成串,缀在小孩子棉衣背后,一图吉利,二算零食。

②黍盖,即用高粱秆做成的瓮盖,可用来放食品。

63 过年做豆腐

过年做豆腐,过程最繁琐。

此为重头戏,务必细说清。

事先早准备,集头买卤冰。

卤冰今少见,熬盐副产品。

形如脏冰块,携提扎细绳。

用它点豆腐,异香话不成。

做前先破豆,大硙过一程。

豆破簸出皮,浸泡凉水中。

浸泡一夜后,准备算完成。

然后磨豆腐,器具有特型。

器名豆腐硙,确切非形容。

除了做豆腐,之外无它用。

此硙不算大,后生能背动。

硙盘为槽状,转圈成环形。

前槽有突出,约为两三寸。

盘体连阳扇,两圆同一心。

料本一整石,钢錾细凿成。

圆心楔脐柱,昂昂稳居中。

阴扇中有穴,倒扣恰合缝。

上面一只眼,侧面拐把伸。

单独看拐把,阴上又阳生。

此把用棗木,坚韧有顽筋。

把上套双杆,杆上开窟窿。

窟窿转拐把,阴扇带运行。

磨浆非易事,务必有三人。

一人灌料豆,两人推拉棍。

力出拐把上,豆入独眼中。

阴阳深交媾,白浆出硙缝。

下面圆槽接,槽口流入桶。

桶提回家里,干净盛大盆。

生火烧开水,里边煮节椿①。

节椿不凑手,羊头骨亦成。

熬水入豆浆,稀释备加工。

稀后灌布袋,揉搓深用功。

汁滤大锅内,渣存布袋中。

全部都滤遍,渣汁两离分。

残渣如何用?此事看家境。

好家喂牲口,穷人再加工。

加面放调料,蒸熟度春荒。

名为豆腐渣,说它引心伤。

略提先放过,再说豆汁汤。

豆汁烧开后,先挑皮三张。

一为试生熟,二为酬劳尝。

此举一过后,点卤入汁浆。

卤量多与少,按约靠内行。

量少点不净,量大苦难当。

卤冰来回游,豆腐凝团状。

笊篱细捞出,余下唯残汤。

此汤还有用,加麸喂猪羊。

有人也洗脚,据说能止痒。

豆腐新取出,细条榆筐装。

笼布铺筐底,石盖压顶上。

反过一挤压,腐块随圆方。

色近粗翡翠,味奇有涩香。

浑个细出纹,切开颤若慌。

小孩口流涎,老人鼻翼张。

主男钵捣蒜,主妇调蘸汤。

葱姜齐集聚,辣汁闪油光。

一碗吃出汗,两碗打嗝忙。

有老不注意,气膨嘴大张。

红唇衬豁牙,脸红羞难当。

众人不敢笑,垂眼看鼻梁。

好在此尴尬,一生没几场。

【注】①节椿,即椿树节,这和后面说的羊头骨煮水能让新磨出的生豆浆稀释,利于水和豆料分离。

64 腊月猪声嚎

一进腊月天,间有猪声嚎。

不是遇虎狼,主人动屠刀。

并非突然起,事先有预兆。

村人频来看,围观加哄吵。

有人测体重,有人掐背膘。

有的发议论,有的怪话“敲”:

“宁杀一寸膘,不杀一尺高。”

可怜猪愚蠢,反觉日子好。

原因出吃食,前后作比较。

夏天清泔水,外加山野草。

秋天红薯蔓,残薯也不少。

入冬大改观,伙食步步高。

粮食日见多,一顿一大饱。

吃饱躺崖根,体展尾自摇。

遍看主家人,老少都带笑。

唯独女主人,态度有蹊跷。

喂时不看它,愧云压眉梢。

正在细琢磨,忽然事不妙。

后生三四个,一齐大步到。

耳根死拽住,蹄腿紧抓牢。

抬身上石床,肐膝硬顶腰。

恐惧加无助,只能放声嚎。

忽见男主人,端盆小步跑。

后跟屠猪人,挽袖口噙刀。

指逼喉下坑,入刀转腕摇。

猪死人喘息,个个兴致高。

屠夫昂首立,手血擦猪毛。

帮手夸高下,捉对细相较。

男主端猪血,轴腰碎步跑。

老人拉风箱,前后两锅烧。

小锅浸猪血,大锅待褪毛。

屠夫挑猪腿,小口插捅条。

鼓腮吹气入,捶打作引导。

猪体一吹胀,开水褪猪毛。

扫尾喷凉水,猪鬃镊拔毫。

一切消停后,倒吊割猪脑。

开膛收内脏,热腥发浓臊。

大人瞅板油,娃娃寻尿泡。

屠夫抓刀口,割取肉一条。

此肉当下吃,立马进锅灶。

然后旋猪尾,众人屏息瞧。

此物归屠夫,酬谢作犒劳。

贪者旋尻盖,平者齐根削。

此处看人品,一刀分低高。

再后当脊劈,两扇见厚膘。

先前猜份量,立时见分晓。

中者昂然立,眉弯嘴角高。

未中胡推托,怨猪没长好。

众人笑刚起,主家出门邀。

遍请在场人,言说饭已好。

自谦厨艺差,将就不要笑。

眾人知虚让,鼓腹齐装饱。

间有小毛孩,不识颠和倒。

挣开大人手,蹒跚欲进窑。

大人忙拉住,抱起连忙跑。

去者甩大步,留者脚根捯。

肉香升院落,哭声下河壕。

65 集日近年关

腊月二十三,集日近年关。

这天大热闹,稀罕不平凡。

东至黄河畔,西到畲顶山①。

北自邻县界,南截清水关。

方圆二百里,农人集延川。

清晨就启动,细影出深山。

开初小蚁点,逐渐连成线。

拉茬上山坡,花撒下梁塬。

山径续小道,圪峒接崾崄②。

小沟填大沟,大沟入正川。

入川耳膜胀,诧异不胜喧。

声杂源难找,唯觉耳欲穿。

静心细撷取,分别出自然。

毛驴驮重物,圆蹄如鼓点。

土路沉且闷,石上脆生烟。

小伙挑薯类,扁担两头尖。

人多列队走,吱吱响连天。

干部自行车,扎毛辐条杆。

一动七色舞,曲行铃声尖。

男人背漏粉,皮袄搭上边。

风冻皮板硬,哗哗响声喧。

女人穿条绒,当时最时新。

人多同时走,裤缝发怪音。

肥羊送屠场,臀摆尾巴扇。

本为赴死路,恐后仍争先。

老婆拎鸡蛋,老汉提旱烟。

一人拄一棍,吵罢不言传。

日高天近午,集市正浑圆。

街道早已满,人还往里钻。

“十字”如心脏,一抽一忽闪。

川道如动脉,涌流时成团。

人群绾疙瘩,集市漫无边。

男人奔菜市,粜物换活钱。

无论壮和弱,重责都压肩。

女人唤亲朋,仄身入门面。

眼观堆山货,手攥毛毛钱。

男孩大花炮,女孩红头线。

有钱就豪迈,无钱生愧颜。

街头小书店,平日少人缘。

此时买年画,顾客围一圈。

女要杨宗保,男要穆桂英。

老爱全家乐,小爱孙悟空。

等到集散时,备货已卖清。

正在收摊时,跑来一男人。

脸黑头发乱,衣襟拽男童。

手拿一毛钱,恭敬请财神。

财神一毛二,堪堪少二分。

店员正为难,领导接了声。

挑出一张来,缺角有残痕。

连同那毛钱,双手递男人:

财神送给你,画残神仍灵。

这钱送孩子,压岁添精神。

明年这一天,欢迎再光临。

父子都意外,表现却不同。

男子犯迷愣,如同在梦中。

小孩眼生辉,清澈亮晶晶。

【注】①畲顶山,又名梯禅岭,在延川县西南与延安县(今宝塔区)交界处。《方舆纪要》“卷57·延川县”载:“嘉靖三十年,抚臣张珩言:保安县石门镇、甘泉县野猪峡,与延川县禅梯岭,俱为套寇深入之路,比他镇为独重,可各筑一城守之,是也。”

②圪峒指两边高路面低形如巷道的山路;崾崄指山梁中间低陷下去的地方,一般处于径流方向相反的两沟掌相接处。

66 家乡年茶饭

家乡年茶饭,花样说不完。

家境有贫富,多寡随丰俭。

穷人撵大流,富家花样繁。

几样关键物,穷富都得全。

面食第一種,备为敬神用。

名称很特殊,“花捏”和“灶山”。

两样都面捏,样法不一般。

发面搓细条,案上盘圆圈。

筷子两对夹,梳齿压四尖。

蒸熟如梅朵,上面枣肉点。

小巧又玲珑,象形称“花捏”。

此物敬家神,上坟祭祖先。

灶山个头大,实为花捏联。

圆圈不夹筷,花捏叠花捏。

蒸成出庄端,大小类方砖。

此物代神像,一式有三样。

一悬内门楣,用来代门神。

二立锅巷壁,用来代灶君。

三置条桌上,用来代财神。

面食第二种,专为待客用。

核桃小馒头,顶上四点红。

此物分三等,内容看光景。

富家头罗面,内外白酥同。

中家有区分,头罗裹平庸。

穷家差别大,戏称银包金。

薄皮用白面,内掺玉米粉。

白皮一揭去,黄丸滚流星。

在家敬上客,出门为礼品。

论碟不论个,叫法学古人。

六个一小碟,八个一大碟。

出门带多少,回来大致同。

只是成杂样,来源难说清。

亲戚套亲戚,人情换人情。

面食第三类,“摊黄”“油圐圙”①。

名称虽奇怪,过年家常饭。

原料是糜米,前硬后者软。

后者用油炸,前者上鏊摊。

质地同酥绵,高下分酸甜。

另有米馍馍,里边包豆馅。

还有好多种,花样说不完。

人穷地苦焦,保持传统老。

粗粮细制作,环境逼人巧。

【注】①油圐圙,又名油馍,圆形。

67 过年穷讲究

过年很讲究,好饭在后头。

虽然样样多,领衔为酒肉。

肉里推猪肉,肥膘一拃厚。

提前有打算,原料早备就。

肥膘留大块,蔫膪加后肘。

一半上颜色,一半仍如旧。

上色有方法,酒糟涂得厚。

也能用蜂蜜,炸在油里头。

红膘加白膘,红膪加白肘。

各样备两碗,八碗大席口。

也有简易式,丸子加酥肉。

不为省东西,孩子好上手。

有酒称稠酒,事先备曲头。

制曲在秋夏,外行说不透。

只知用脚踩,切片挂墙头。

外包南瓜叶,不知何理由。

过程较复杂,主要三步骤。

软米先粗碎,然后拌酵头。

发酵一晚上,大火蒸熟透。

加曲和麦芽,入罐置炕头。

下要炕底热,上要被裹厚。

紧捂再一夜,舌舔看征候。

此处颇玄妙,好酒出高手。

酒肉难备办,用碗也讲究。

块肉用盔碗,上敞下腰收。

并非一次成,之前有先手。

先盛小碗中,颠倒放里头。

膘皮贴碗底,朝天小黑肉。

入锅溜热后,再用盔碗扣。

扣时讲指法,转腕反向后。

会家肉端立,笨汉汤浇手。

酒碗用小碗,白瓷细又匀。

有的绘人物,有的描风景。

此处有一事,务必要说明。

稠酒非白酒,小碗非酒盅。

喝酒要配菜,大多凉拌成。

细粉绿豆芽,猪耳加舌根。

鸡血捏小拐,盐豆和杏仁。

黄白萝卜丝,蒜苗撒莲藕。

那时没温棚,蒜苗炕上盛。

常人不备办,备办讲究人。

以上说大概,理想加平均。

穷年遇穷人,可怜说不成。

过年正高兴,气氛火一盆。

寒酸不说他,佳节道吉庆。

68 清扫忙不闲

一过二十三,清扫忙不闲。

不论老和少,一齐总动员。

女人持扫帚,打扫窑里边。

清水洗炕席,重槌捣沙毡①。

炕下轻轻扫,脚底补新砖。

从墙刷到顶,从后清到前。

墙围新壁纸,灵龛贴神仙。

旧箱刷清漆,破柜补残边。

泥瓮裱报纸,瓦罐镶红沿。

桌上穿衣鏡,破缝泥线填。

忽见镜中人,吃惊喊老天。

衣裳杂百色,头发凝毛毡。

腰身一笼统,脸像包青天。

正想喊男人,猛然开笑颜。

精明半辈子,不识自己面。

铜盆舀清水,关门洗眉眼。

脸上抹香皂,肩膀顶门扇。

不是防猪狗,唯恐人看见。

男人正在忙,几番上窑硷②。

不为别的事,调整灯笼杆。

他在上面移,二老下面看。

一会让东移,一会令西偏。

爹说刚刚好,娘说没放端。

一句没说对,二老翻了脸。

老汉磕烟锅,老婆抱驴鞍。

言说女家去,“麻烦怂老汉!”

孙子忙劝阻,儿子下窑硷。

好说不济事,生气发抱怨。

“有话慢慢说,事事动容颜。

除非不济事,反而把乱添。”

老汉听此言,入圈把驴牵。

边牵边开骂,胡须逆风掀:

“狗娃养成狼,脐把肚皮嫌。

拔我老萝卜,腾你地皮宽!”

说罢吼老婆,伸手要驴鞍。

老婆不肯给,小脚转圆圈。

扯声叫儿媳,双手拍门扇:

“你大老杂毛,又犯小儿癫!”

儿媳应声出,张口正欲言。

众人看她脸,个个眼瞪圆。

满脸肥皂沫,莹光忽闪闪。

丈夫一声笑,跌坐猪槽边。

公公嘴紧绷,扭头装旱烟。

婆婆失声叫:“脸上有洋碱!”

唾沫醮衣襟,踮脚冲上前。

儿媳方省悟,转身捂眉脸。

只因太心慌,额头碰门扇。

自己羞又疼,孩子唱开颜:

“人脑碰烂了,要赔狗脑钱。”

傻孩一句话,满院笑翻天。

唯有小毛驴,瞪眼不言传:

“这家捣蛋人,花样耍不完。”

【注】①沙毡,指用山羊毛擀成的毡。

②窑硷,指窑洞上面盖上。

69 糊窗贴对联

一过二十五,家家把窗糊。

糊窗贴剪纸,喜庆把年过。

剪纸多寓意,神秘又高古。

多子贴石榴,鸳鸯比夫妇。

男女新婚年,来个鹰踏兔。

小孩爱吃惊,绞个下山虎。

两口求缘法,鱼儿戏莲花。

蛇抱九颗蛋,儿孙绾疙瘩。

期盼好心情,喜鹊登梅花。

两枚小铜钱,谐音为“双全”。

再加蝙蝠桃,福寿样样高。

也有牵强说,口大不沾边。

小孩刚上学,鲤鱼跳龙门。

刚当“八大员”①,马上封侯成。

卖猪刚得利,老鼠拉锨行。

农人都不懂,说者醋半瓶。

开口说伏羲,闭口道五经。

一篇糊涂账,越说越玄疯。

春联正相反,内容有定宗。

大门到二门,财神到灶君。

外边猪槽石,窑里米面瓮。

一字写不对,老农也门清。

天高悬日月,地厚载山川。

积善生贵子,读书出贤人。

宝马千乡宝,钱龙万里财。

知事不多事,忍人要让人。

硙上夸白虎,碾上说青龙。

千粮又万石,米面山堆成。

灯笼四个字,全部写光明。

抬头能见喜,扶持靠神灵。

猪槽加神座,驴圈设马神。

诚心三叩首,过年一夜灯。

只剩二两油,灌在露酒瓶。

缠腰裹春联,号称油海丰。

春联纸一色,常态为品红。

如果有例外,家里殁老人。

三年白黄绿,过后再复红。

还有坐“书贴”,插香敬鬼神。

白纸先衬底,红纸三角形。

这是旧规矩,废止早不行。

【注】①“八大员”,源于抗日战争时期百团大战期间,原指炊事员、饲养员、警卫员、司号员、公务员、卫生员、理发员、战斗员、指挥员。1949年以后,各行各业劳动群体的称呼有了变化,八大员一般指售票员、驾驶员、邮递员、保育员、理发员、服务员、售货员、炊事员。

70 年底祭先人

一到除夕日,家家都上坟。

时间很集中,年底祭先人。

山人用词野,把坟叫成陵。

里边无帝王,一律是平民。

上面葬高祖,下面埋后人。

上下论高低,左右序伯仲。

理论无极限,子孙盼绳绳。

山陡宽展少,最多五辈坟。

过了第三代,便可另起茔。

只因这一条,一家几处坟。

这处在东山,那处在西岭。

交叉加交叉,老少穿插行。

后代有繁单,人手分重轻。

情况不一样,上法也不同。

旺族大户家,集体上祖坟。

先到路边候,事先有约定。

上下两三角,人鬼排相同。

长辈紧前跪,后边按辈分。

祭罢散漫坐,闲话说事情。

里伙有矛盾,此时能解分。

大事能化小,小事了无踪。

都念同根脉,血统聚人心。

也有特样人,坟前盘“理性”。

开先互指责,最后操先人。

小者看热闹,老者痛彻心。

外人隔山叹:“这家捣蛋人。”

小族形影单,上坟只一人。

鞭炮惊山鸡,纸钱随旋风。

一次一咬牙,立志要多生。

不再单摆摆,发誓改门风。

还有几类人,有难各不同。

有因少亡儿,单坟寄圪塄。

坟前荒草长,父母痛烂心。

现在自己在,将来托何人。

有的鳏寡老,早年落单形。

每逢这一日,倍思那个人。

祭奠不跪拜,出口骂出声:

“你狗变驴去,成了享福人。

留下我一个,难过受罪刑。”

有声无人听,漫应唯山风。

风扬尘不起,温馨拭泪痕。

还有光棍汉,一生未娶亲。

心灰意亦懒,敷衍祭祖坟。

祭罢躺阳湾,闭眼忆童真。

本想畅声哭,出口成道情。

71 过年穿新衣

心里碎碎念,“丑女”盼过年。

夜夜掐指头,天天细盘算。

一去六二五,终到这一天。

饭后穿新衣,巡村下硷院。

细膊甩寒风,小辫跳扑天。

豁牙张口唱,字虚嗓门尖。

家家都串到,处处看新鲜。

赵家新年画,子龙王宝钏。

还有四扇屏,西施并貂蝉。

钱家灯笼杆,长绳吊碾圈①。

圈上挂柴钩,通身彩纸缠。

孙家焯萝卜,汽腾捏大团。

满满一榆筐,挂在背棚檐。

李家剁肉馅,口味都占全。

猪羊分盆放,有辣有素咸。

周家新媳妇,轴腰洗新盘。

婆婆怕她累,喝令“手烤干”。

吴家三妯娌,试衣交替穿。

拉链不合窍,修理用牙尖。

郑家老俩口,有事发熬煎。

媳妇买新裤,裆浅不便言。

王家小哥哥,新帽垫纸圈。

太窄不挺括,太宽露白边。

冯家胖娃娃,新穿老虎鞋。

蓝帮绱白底,红眼镶绿沿。

陈哥躲闲窑,手持小镜圆。

咬牙挤粉刺,嫩胡直拔完。

诸婶洗毕脸,反手把门关。

透过窗眼觑,柴梗画眉弯。

卫爷剃胡须,皱多脖下蔫。

自己刮烂了,反把老婆冤。

井台人如蚁,都把水来担。

初一不担水,要担等后天。

正要继续转,父母到跟前。

伸手又缩回,指地又画天。

回家就瞌睡,头沉腿软绵。

点盹喝稠酒,重瞳挑长面。

口里噙丸子,歪睡被垛边。

叫醒又睡着,黑地又昏天。

只说一句话,“给我压岁钱。”

说罢酣入梦,不闻炮声喧。

【注】①碾圈,连接碾轴和拉杆的器具,一般用榆树粗枝桠弯成,后也有用粗铁丝弯成,为不规则的环。

72 初一吃饺子

正月初一日,山村气象隆。

不论天歪好,新在人心中。

早晨吃饺子,家家都相同。

皮馅有高下,样式无区分。

从中找特点,大类看人群。

小孩吃饺子,大都为“银元”。

谁吃谁有福,老辈留传统。

“银元”非银圆,面值二五分。

也有粱秆节,吃出有财命。

小孩为多获,相互成竞争。

先是使劲吃,伸脖瞪眼睛。

碗里都夾烂,筷仍盘里伸。

眼呈锥头尖,嘴努“瓦吾”形①。

有人获一枚,其余劲更冲。

小炕成战场,骨肉苦纷争。

大人心有数,百般搞平衡。

事先作记号,捞出按需分。

看谁成弱势,挑出递碗中。

自己偶吃出,插入再摊分。

小的好乖哄,一获有笑声。

大的识机关,抱怨心不公。

弱者暗流泪,掩面跨出门。

强者扔饭碗,倒头插被缝。

孩子如此急,父母难为情。

不论大和小,都是自己生。

何况大过年,怎能不心疼?

发狠找记号,大小再平分。

人忙心慌乱,错情垒错情。

也有记号烂,也有没记清。

“银元”没寻到,自己也吃撑。

回头细细查,百计找原因。

头昏脑袋胀,祈天叹神灵。

本是无心话,抬眼吃一惊。

两个记号饺,先前敬神灵。

一个财神位,一个敬灶君。

女人欲换取,男人低出声:

“这事好蹊跷,可不遇吉星?

不顺好几年,莫非交鸿运?”

女人忙收手,眼睛亮晶晶。

开口“天大大”,闭口“地祖宗”。

撩裙刚跪倒,膝盖扎葛针。

忍痛爬起来,提议问老人。

孩子虽不懂,感觉好事情。

没等大人允,拔步奔出门。

父母同声喊:“放炮才出行!”

喊随炮声起,红屑蓝烟尘。

【注】①瓦吾形,圆球形,调侃语。

73 熬煎压岁钱

老汉六个儿,男女十九孙。

每到初一日,熬煎害头疼。

不是儿不孝,只因孙热情。

年年这一天,轮番都上门。

进门就磕头,爷爷叫不停。

女的抿嘴笑,男的瞎翻寻。

灵的作比喻,笨的说真情:

“邻家张爷爷,一孙一块整。

你给几毛钱,实在太丢人。”

眼都清如水,牙皆嫩生生。

巧口出张致,越看越心疼。

有心遂孙意,自恨“水不深”。

去年花椒稀,总共没几斤。

适逢连阴雨,品相不如人。

得钱冷打铁,花钱热消冰。

一买麻黄素,二买胃舒平。

余下摊炕沿,实在无法分。

这个还好说,另有难为情。

儿多孙不少,可叹不平均。

有的两三个,有的四五人。

有的现在少,打马正无穷。

可怜大儿媳,命苦不会生。

人前强欢笑,背转泪纷纭。

每到这一天,关门怕见人。

无力给帮助,伤上不加针。

去年腊月天,咬牙下决心。

今年都不给,僻处暗藏身。

天明吃饺子,投奔“老独身”。

偷眼望家里,孙子群接群。

开始喊爷爷,后来乱拍门。

最后望铜锁,耷头似失魂。

有钱当爷爷,无钱怕见孙。

想起诸为难,老汉叹息深。

正在这时候,有孙趋此门。

不是已来者,而是另一群。

前面提到过,请教测时运。

老汉无主意,躲在茅房中。

出门应对事,拜托“老独身”。

小孩说来意,声嫩思索沉。

刚才吃饺子,“银元”敬神灵。

请教此中义,是否兆鸿运。

小孩刚说毕,“独身”笑应声。

眼下看小孩,隔沟说高声:

“这是真鸿运,老天赐钱种。

此钱种何处?你爷福田深。

动员堂兄妹,总共十九人。

一人出一毛,外加这几分。

种在爷爷手,明年十倍生。

年年不停歇,富贵辈辈人。”

小孩听此话,张嘴发愣怔。

父母听此言,热脸红脖颈。

老汉听此意,热泪滴茅坑。

人人都诧异,轻松唯“独身”。

笑颜罩眉宇,似幻亦似真。

74 正月前三日

正月前三日,山村没忙人。

男人不担水,女人忌使针。

吃饭有熟食,生火就现成。

没有特殊事,一般不出村。

都在村里转,转法各不同。

老汉蹲阳崖,穷富不相容。

富汉像太爷,新衣厚加身。

领子高顶耳,“扣梅”①卡脖颈。

右袵深深掩,肘弯吊小巾。

深裆耸褶尖,云圈淡碱痕。

束带扎裤口,宛若小灯笼。

烟袋玛瑙嘴,玉色嵌枣红。

中杆二尺长,斑竹显淡纹。

烟锅带“底鞍”②,瓷实真黄铜。

烟升刷油漆,横盖两推门。

一边好旱烟,一边“大前门”。

还有“工字牌”,一包才十根。

老汉多自信,面红眼袋沉。

脚尖顶烟盒,漫声敬众人:

“这烟我不吸,没劲光呛人。

你们谁稀罕,自己拿一根。”

穷汉连连躲,都说不适应。

自装自己烟,对火③拐脖颈。

人多言语少,闭目似养神。

口里不言传,心里发恨声:

“身轻如蒜皮,乍富显得能。

你那根和底,谁个说不清。

不是好儿女,你比我还穷!”

心中反复念,脸上无表情。

窄袄梆梆裤,难掩心不平。

小半有来由,大半因眼红。

女人串门子,一去一大群。

具体去谁家,内中有学问。

有的论亲疏,有的论人品。

有的娃娃少,有的爱卫生。

谁家来人多,体面又光荣。

主家备稠酒,一备一大盆。

大人小口尝,夸奖一哇声。

有说香喷喷,齐夸甜熏熏。

客谑“挨刀子”,主嗔“你死人”。

唯有小娃娃,生愣不藏锋:

“这酒他大脑④,酸得尻子疼。”

他妈急红脸,偷手咬牙拧。

主家尴尬笑,赶忙寻糖精。

别人都低头,奋力搓麻绳。

一窯安且静,唯有出气声。

【注】①指布纽扣。

②指烟上的装饰压条。

③当时抽旱烟,为了省火柴,新装起的烟锅在下,正抽的烟锅倒扣其上,前者猛吸,后者微吹,引燃前者的烟丝。

④“他大脑”,骂人的话,相当于他老子的脑袋。

75 村村秧歌红

正月是新春,村村秧歌红。

骨架依传统,小节插时新。

把戏就手耍,新鲜眨眼生。

锣鼓喧天地,秧歌扭活龙。

敲锣有老者,擂鼓尽后生。

唢呐成双对,海笛冒高音。

竖跳三柴板,横扫四拂尘。

凌空踢飞脚,鞋尖舞红缨。

抿嘴飞甜吻,晃肩筛串铃。

张罗大劈叉,得能摇脖颈。

伞头有急才,总管最稳重。

顺顺揣糖果,褡裢插醋瓶①。

伞点锣鼓落②,以歌互问讯。

都是喜庆话,辫蒜进彩门③。

稍事休息后,合纵转灯城。

灯城最宽敞,设场大土坪。

高杆栽四角,黍扎④包九城。

羊油提土蜡,棉线充捻心。

萝卜加洋芋,挖壳都是灯。

一秸置一盏,齐点通罡明。

大炮冲天起,人群围静风。

曲径套曲径,行灯转定灯。

远看火龙舞,近看入流萤。

灯迷人晃眼,情醉心怡神。

红唇满眼扑,笑脸劈面迎。

男爱女婀娜,女喜男英俊。

相视电光启,转瞬不可寻。

遗憾留心底,惆怅伴一生。

九曲一转完,分摊各显能。

前头扎小场,后边唱道情。

狮子跳高桌,旱船摆流星。

墨笔粗画眉,绛色细抹唇。

胭脂匀两腮,印堂点深红。

散漫东路调⑤,“南山一朵云”。

现编信天游,婆婆逗公公。

丑男穿花袄,靓女系围裙。

蛮汉挑铺盖,蛮婆弄拐棍。

八戒背媳妇,二鬼倒抽筋。

棉花糊眉毛,耳垂核桃沉。

最后转院子,且歌且观灯。

鼓擂“金山寺”,锣敲“急急风”。

唢呐“下江南”,管子“叹五更”。

铙钵“三点水”,小镲“一窝蜂”。

会家都上手,生手作后勤。

背鼓声震耳,装台递板凳。

风紧上高杆,雪厚铲细径。

撒土垫冰滩,险路护圪塄。

开前点炮仗,殿后兼收容。

红火重参与,开心为众人。

【注】①此处“褡裢”里插的醋瓶,确实装醋,以备伞头唱哑了声音时润嗓子。

②伞点锣鼓落,意思是,伞头要唱时先向锣鼓队点伞示意,锣鼓停了开唱。

③“彩门”是指竖在两个秧歌队之间、具有仪式性的门框状临时设施,两队秧歌在此迎面相遇,各居一侧,两个伞在这里对唱。对唱毕,双方相向交叉舞蹈,俗称“辫蒜”。

④黍扎,即组成九曲的基本原素,用高粱秆或玉米秆扎成,上面放置用洋芋或萝卜挖成的灯,里边插着用羊油制成的蜡烛;九城,即九曲灯城,因有九个小区得名。

⑤东路调,陕北道情中的一个曲牌。

76 细说“煽秧歌”

正月闹红火,趣事层垒层。

总体好描画,细节要说清。

先说“煽秧歌”①,霸王硬张弓。

念头初起时,骨干两三人。

青年打局面,老者壓后营。

中坚好钢口,晴天起乱云。

青年第一炮,发动同龄人。

锣鼓搬出来,敲打一哇声。

大人远处看,娃娃围一群。

后生争上手,姑娘溜出门。

人闲思乐意,气氛顿时成。

气氛一旦成,中坚就动身。

手持“宝成”烟②,串门走全村。

无论遇到谁,敬烟加鞠躬。

逮谁就夸谁,“你是要紧人!”

不管到谁家,谎话板脸抡:

“全村都同意,就差你一人。”

山人多忠厚,淳朴爱中庸。

一听这些话,马上就应承。

也有个别人,看穿是虚情。

因为前些年,自己蒙过人。

挤眼做鬼脸,笑骂“龟子孙”!

一圈走下来,大部都说通。

最后见队长,老者才出动。

口说是请示,实际硬“逼宫”:

“村官如铁鞋,谁穿谁脚疼。

宁亏‘老圪茬,别负年轻人。”

队长口答应,心中难为情。

原因不复杂,只为一个人。

那人有特点,瞎好说不成。

毛病只一样,爱吃怕劳动。

捏锄就瞌睡,闻酒生馋虫。

年年吃救济,还嫌没评公。

本事有两样,跑船唱道情。

身动风摆柳,开口遏行云。

场上没有他,红火减九分。

就凭这一条,专门拿捏人。

队长看不惯,几次把气生:

“宁不闹秧歌,也不惯懒怂!

如若做不到,变性当女人。”

现在没办法,觍脸把他寻。

刚到短墙外,二位迎面逢。

那人仰天笑,挖苦又嘲讽:

“远看是队长,近看是女人。

变性没变性,医院开证明。”

队长拖腔答,切齿作回应:

“秧歌一闹毕,立马就变性。

我也生个儿,扳船唱道情!”

两人正笑骂,点醒旁边人:

“这个好节目,真实又生动。

配个好曲子,观众定欢迎。”

【注】①“煽秧歌”,即动员闹秧歌。

②“宝成”烟,当时的一种廉价香烟。

77 精神放开“疯”

家乡地苦焦,乡人多艰辛。

天天愁日月,时时熬光景。

正月闹红火,霎时大放松。

火药密封炸,精神放开“疯”。

前后作比较,变化让人惊。

有人性格蔫,锥扎不出声。

亲戚不当人,邻居不上门。

一进秧歌场,软腰闪不停。

逗得别人笑,自己嘴紧绷。

有妇老病号,成年不出工。

两鬓贴膏药,额头火罐踪。

一到正月天,擂鼓抖威风。

抡圆上下打,缠腰百媚生。

不但自己打,还会教别人。

有人腿有病,长短差几寸。

在家提脚走,出门羞见人。

一入秧歌队,坦然跛腿行。

后抖三点水,前摇“问号”成。

无穷艺术味,全出缺陷中。

有人半憨憨,不识西和东。

教他分左右,他嫌理太深。

乐队敲梆子,中节又合音。

别人一跑调,瞪眼作提醒。

有人很封建,管家最严整。

嫌女笑露齿,嫌儿没正形。

一入秧歌场,全村最他疯。

喝令儿和女:“放开抖精神!”

有人不识字,姓名写不成。

年年扫盲时,哈欠瞌睡深。

春节排秧歌,处处都留心。

有谁一忘词,最他记得清。

有人怕动弹,绰号懒断筋。

脚地常不扫,进出套脚踪①。

秧歌一开始,浑然大忙人。

天天起鸡叫,夜夜睡三更。

年年总结时,勤快第一名。

两人有意见,半生为仇人。

路遇不睁眼,见面不言声。

一年说一次,正月闹道情。

一个扮小姐,一个演相公。

相视情含目,调笑颤红唇。

偎身脚尖乱,贴脸香腮红。

娇憨一声嗔,春情荡骨深。

一入侧幕条,翻脸不认人。

场上多少事,外人少知情。

阴阳分两面,里外不同形。

人人看秧歌,也看秧歌人。

【注】①套脚踪,把脚往上次留下的脚印里踩,夸张地形容屋里灰尘之深和人之懒。

78 趣事说不清

一进秧歌场,怪事说不清。

有人很热心,有人爱较真。

土的平铲地,洋的高摘星。

有时种萝卜,竟然收红葱。

有时穷途路,绊倒拾黄金。

最后看结果,一派乱纷纷。

开始排秧歌,依靠中学生。

虽然年纪小,半个城里人。

家人最得意,村人都尊敬。

领导很重视,本人有自信。

白脸偏分头,双折长围巾。

钢笔半“衩衩”①,城乡杂口音。

走路挺腰板,转边舔嘴唇。

先教十字步,再扭五角星。

双膊平端起,肩膀往下沉。

反复作示范,提颈又敛臀。

村民很新鲜,学习很认真。

场上反复练,回家抱水瓮。

夜里睡觉时,脚尖还平伸。

墙围直蹬烂,炕沿尽顶松。

努筋又马爬,瞎好学不成。

下身刚品对,上身圈成笼。

肩膀一沉下,全身没平衡。

脖颈刚提起,后腰格挒②疼。

抬脚又晃手,呲牙搐眉根。

不像扭秧歌,倒像偷鸡人。

眼看要出台,八字没画成。

领导着了急,开口骂群众:

“谁再不上心,立马扣工分。”

群众不言传,蔫如中毒蝇。

有人敲怪话,飞眼看众人。

领导欲发火,学生劝低声:

“大叔别害气,遇事要寻根。

要让秧歌好,务必另挑人。

不管俊与丑,身板要端正。

弓腰又马爬,天生不中用。”

领导听此话,张口椭圆形。

鼻梁像刀背,眼球血丝红。

喉結上下窜,口里不出声。

形似痴呆傻,状如半抽风。

学生见此景,害怕吃一惊。

竖伸两指头,颤抖问出声:

“你看这是几?大叔可精明?”

领导一跺脚,冲口骂出声:

“我没你嘴巧,心里比你明。

都是庄稼汉,都是下苦人。

见天刨黄土,哪里能端正?

你经是好经,我们念不成。

回头寻会计,两包落花生。

虽然事没成,你也有苦辛。”

学生还想说,领导已转身。

开口叫众人,闭口道乡亲:

“咱们是土猫,灰脑受苦人。

小姨养娃娃,那样靠不成!

场阔灯拨亮,人人抖精神。

想怎就怎扭,不能耍奸怂。

谁敢胡捣蛋,操他老先人!”

说罢领头扭,群众随后跟。

扬手上下甩,撇腿左右蹬。

男的腿肚大,女的屁股沉。

近看很粗糙,远看有劲风。

和山一样重,与沟一样深。

还有大好处,人人都自信。

秧歌没开始,快乐已形成。

全村都进场,唯余中学生。

思绪千千万,颤指剥花生。

【注】①“衩衩”,即衣袋。

②格挒,指扭。格挒疼,指扭疼了。

79 秧歌转院子

秧歌转院子,喜气满村生。

扭的前边走,看的跟一群。

耳听唱什么,眼看怎待承。

一到大门口,锣鼓就发声。

秧歌转圈扭,伞头站中心。

词多喜庆话,字字都咬真:

大人祝轻洒,小孩道聪明。

老人莲花台,日月爱煞人。

秧歌刚唱毕,主家笑出声。

男人敬香烟,老小都有份。

大人递口里,小孩别耳根。

女人端稠酒,小菜落花生。

稠酒放石桌,小菜列硙顶①。

见人就拉住,热情劝不停。

还有“爱好人”,趁机夸光景。

事先备高桌,四边放板凳。

好烟轻轻放,好酒斟满盅。

口说“都来吃”,专拉领导人。

阵势虽然大,效果不太行。

领导嫌“膈应”②,众人骂骚情。

银钱没少花,惹遍一村人。

也有穷人家,抬肘露寒碜。

酒浑瓷盆黑,筷长不等身。

买下一盒烟,用时渺无踪。

大人骂小孩,婆姨怨男人。

男人跺脚叹:“年年都丢人!”

全家嚷又吵,众人难为情。

正想离开去,有人喊出声:

“新正上月天,红火为众人,

秧歌扭起来,老小都高兴。”

来者年七十,穷汉他父亲。

儿子没本事,儿媳不孝顺。

单身自个住,浑身都有病。

呼吸拉丝弦,走路关节疼。

平时不言传,此刻有精神。

抬臂脱皮袄,颤手扎毛巾。

手提“硙把把”③,沙喉唱出声:

“天上云追云,地下人爱人。

不管高和低,有人不话穷!”

唱罢弓腰舞,舞姿说不成。

关节咯吱响,气喘脸喷红。

踉跄正在扭,有人拽衣襟。

年幼小孙子,来把爷爷亲。

手捏一盒烟,塞在爷怀中。

满院人皆愣,锣鼓戛然停。

傘头望领导,领导面色沉。

咬牙又切齿,紧盯这家人。

儿子深埋头,媳妇热汗淋。

秧歌没闹毕,老人迎回门。

人人都夸奖,个个受感动。

【注】①硙顶,指石磨顶上,石磨一般都在露天,不用时用圆形石盖盖住,防止雨水和其它异物进入。

②“膈应”,这里是肉麻的意思。

③“硙把把”,指揳在石磨上盖上的把把,短小,能充梆子用。

80 最乐年轻人

正月闹秧歌,最乐年轻人。

劳苦压春意,瞬时如井喷。

绝非有意为,成熟自然生。

平时少言语,心里都有人。

村里多拘束,紧邻加族人。

出村自由多,人稠面又生。

最喜大汇演,动辄十几村。

节目排序演,彩门大集中。

人人看自己,自己看人人。

轻歌动情思,曼曲燃丹心。

每到忘情处,上牙抚下唇。

有心找机会,机会送上门。

伞头对唱毕,全体大统营。

客主相对扭,“辫蒜”交叉行。

九曲灯如海,彩门映脸明。

高灯出轮廓,低灯塑伟形。

追光撵动态,手里花盆灯。

移步生莲花,照影舒腰身。

女尽显妩媚,男皆有精神。

平时一分意,此时万种情。

事前略有意,此时像天神。

生男遇陌女,一笑穿双心。

灯海破暗夜,鼓乐幻景营。

心中通一电,浑身春发生。

情女多张致,情男热血涌。

有钱递信物,有智巧鼓唇。

手帕包发夹,花盆藏点心。

抢空交臂时,花样一瞬成。

螳螂捕蝉喜,黄雀眼紧跟。

他们明处演,有人暗处盯。

自己不介意,已经扎祸根。

盯者非别人,生身父母亲。

山乡老传统,男女早订婚。

两小少相识,父母主终身。

诚非害儿女,着眼过光景。

青春男女事,早在防备中。

不看不知道,一看暗惊心。

女大不中留,男大另立门。

电光一闪过,暗夜加倍沉。

场上花开事,一世活揪心。

好在人辈出,新欢掩旧痕。

来年秧歌场,春情照样生。

81 山乡复平静

秧歌一闹完,山乡复平静。

先前炉中火,现如雪下冰。

曾经九曲滩,踩成硬磞磞。

若是公家地,不算大事情。

若是自留地,村里包深耕。

临时小厕所,茅粪随地跟。

遍地高粱秆,残破萝卜灯;

大致都收全,拨堆粗略分。

四角高灯柱,九曲和彩门。

拆绳卸柳椽,各家来认领。

领时一起到,拿错遗纠纷。

锣鼓和镲钵,保管定专人。

不宜分散开,用时不好寻。

三弦和四音,清点还个人。

若有损坏处,提前要声明。

到时分余润,总堆酌量清。

演出扎舞台,用物已拆分。

若还有差池,当下也说明。

错了换过来,坏了补酌情。

烧一小窟窿,补一新毛巾。

门帘和床单,脏了也换新。

私人借衣服,道具和圍裙;

损坏论赔偿,私下说交情。

当时排节目,村里记工分。

这事若再管,繁杂难说清。

余润东西杂,账目大略明。

“洋糖”和香烟,红枣落花生;

别人送咱们,咱们也送人。

两头一相抵,剩余按户分。

剩下几瓶酒,留下不再分。

伞头给一瓶,领头给一瓶。

其余两半瓶,主演三四人。

你们享用时,叫上老红军。

弯棍打平地,难免不均匀。

众人需谅解,红火为众人。

飞起总要落,开了总得合。

红火有必要,终归余事情。

干活是本行,咱是受苦人。

福不空中来,粮不石上生。

苦虽有枉受,不受更不行。

打从十五后,老少都收心。

除过二十三,外加正月尽,

按照旧规矩,砍柴打火楼。

留下其余日,一律要上工。

领导细细说,众人漫应承。

开初头几天,都还不适应。

老的总失眠,瞪眼等天明。

小的无锣鼓,怀疑耳朵聋。

小伙刚欲唱,忽觉没气氛。

姑娘扭一步,立显不稳重。

场上情和意,像梦不像真。

过了二月二,恢复才完成。

老套重再起,罗旋慢上升。

多少红火事,尽入闲话中。

结 语

人生如流水,忽忽七十春。

经历万千事,半梦半似真。

追求和希冀,十有九成空。

回首数来路,意趣过程中。

记忆如白纸,最初印痕深。

自己多感受,形象栩栩生。

次后次递减,过眼就朦眬。

我生五二年,新国正年轻。

虎虎有朝气,昂昂日初升。

虽然多不足,城乡有新风。

国民齐努力,领袖有大公。

上下齐发奋,工农一条心。

整体求进步,方向为大同。

家乡地偏僻,远离新时风。

沿海霓虹久,此处麻油灯。

中原机械化,当地仍牛耕。

都市商风炽,此地说人情。

地仅百里远,文明隔一层。

好言叹纯朴,恶语讥愚蠢。

相去如断崖,处处受嘲讽。

改革大开放,利害入人心。

旧识半瓦解,新风未养成。

谦恭成懦怯,仁厚变痴怂。

山村成废墟,男女皆进城。

能者做生意,中者打临工。

老迈捡破烂,孩童借读生。

不再少衣食,不再有定心。

不缺电灯明,只觉心里空。

千年大变局,人在恍惚中。

短短几十年,世事大不同。

与孩说“公社”,张口眼大睁。

于是作回忆,五言为省工。

诚心告后代,有人这样生。

不求有赞赏,但愿事实存。

洋洋近万韵,真诚在其中。

最后一句话,我们曾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