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晖
上文提到,对苏州府衙倪长圩不满的一位苏城缙绅,此人姓吴名好古,字水苍,据说是吴梅村的宗亲。他最早功名是太学生,俗称监生,仕至河南汝宁府别驾,家产殷实,田连阡陌,重裀列鼎,号称“吴城三杰”。
吴水苍在潇泾有祖产良田六百多亩,得到田产时间也已有六七十年,向原主王氏买田时,每亩不过八钱,而时移事异,当时田价每亩值四五两银子。
萧泾这六百亩田,在王氏之前,属于郑氏。
家住吉由里的孝廉老爷郑敷教,字士敬,号桐庵,崇祯三年举人,父亲郑光宙是儒学宗师,郑敷教自己文章也了得,天启时就和杨廷枢、万寿祺、陈子龙等人结社,后辈学生在社会上都享有声望,“学者多归之”。崇祯十年四十二岁时,北上赴试再次落榜,巡按御史向朝廷举荐“贤良方正”,说他“练品如凝秋水,与人若坐春风”,入孝出弟,文章户诵,连皇帝都知道此人名字,但郑敷教以孝养母亲为理由谢绝不出,一直杜门读书。
郑敷教之后的科考一再挫折,据其自撰年谱,从崇祯十三年起,终于断绝春明之梦,不再科举仕进。路振飞等前后四任巡抚都曾上疏举荐他,但郑敷教的抱负,格局,应该更为远大。
现在,郑敷教自认是这六百亩田的原主,向吴水苍提出原价赎回。
吴水苍的态度,认为“事出情理之外”,断然拒绝。
商量不成,打官司。
崇祯十五年,大年初一,郑敷教以讨回“远祖祭田”为名,一张状纸递到了吴县知县衙门。
时任吴县知县牛若麟,字玉书,湖北黄冈人,崇祯十年中进士,以后一直就担任吴县知县,任上数年,忙于赈济灾荒,苏解民困,组织防疫,素来官声不错。
☉ 郑思肖《心史》
原告郑敷教,苏州社会名流,人品道德有口皆碑,这样清高道德之士,为六百亩祖传田产讨个公道,衙门该怎么办?
更何况,郑老师有许多的门生,社会关系庞杂之极,大家同心协力找人进言打招呼,牛知县看着案头的“百公”书札堆叠,一张张都是面子,一字字都是人情……
牛知县断案,“令断与回赎半”,看起来,这是标准的各打五十大板。
但似乎还有隐情。
牛知县特意“爰书以吴别驾,义让听赎,申详抚院批允,以示不可翻之案”。
这就大可玩味。
在牛知县,当然不是因为害怕吴水苍的势力背景,但为什么特意落了笔墨,婉转恳求吴水苍“义让”?甚至搬出上宪巡抚的批示意见,进一步解释自己断案的苦衷由来。“不可翻案”,若原告不是君子楷模郑先生而换作别人,或更像是某种施压与警告,此案莫非别有玄机?
田产官司一旦事涉缙绅,地方官从来两头都不敢得罪,故最难。其中断案窍节,利害交关,往往难以形诸笔墨,倒是苏州弹词《玉蜻蜓》有栩栩如生地通俗演绎:
嘉靖年代,严嵩五个门生“五绅缙”在苏州夺取金家六城门船埠,日进斗金的船舶征税权利益巨大,南浩“雌老虎”金大娘娘仗着父亲是吏部天官(尚书)张国勋,先请出洙泗巷的天罡党大掌柜“粗坯石狮子”,阊门吊桥斗殴打死五条人命,最后闹到苏州府断案,张国勋的门生做主审,金家管事衙门大堂上亮出先皇御批“金记印簿”证据呈堂,一场夺产恶斗官司方轻轻揭去。
回到崇祯十五年的吴家、郑家六百亩田产案,这次判决没有提及郑家提供的相关田契交割证据。王家田产是六七十年前卖给吴家的,时间长久,追溯更早的田产文书,或蔓灭,或遗失,都有可能,今人只能了解吴县牛知县曾获得很多说情的书信,法律上最关键的可作证据的田契,理应涉及,可惜晚明此事的相关记录,似无一字提及。
不是题外话,四年前的崇祯十一年,吴中干旱蝗灾,郑敷教在苏州承天寺枯井中,发掘得宋郑思肖铁函《心史》,文从简、陆嘉颖等向巡抚中丞张国维报告,“遂梓焉”,刻成新书后原本返回给郑敷教。郑敷教又为之建祠守藏,春秋颁祭不绝。
著名爱国者郑思肖的这部血泪《心史》,当时作者自己用铁函密封后,于宋亡后的1283年沉入承天寺井中,近四百年后《心史》再现,有赖郑敷教的及时发现、其后的大力弘扬,也是晚明苏州城发生的一件奇事、快事,表彰忠烈,维护纲常。郑敷教本人,是具有如此道德高度的一位清流人物。
吴水苍当然不服气,他是一位精明之极的人物。我特意考证了一点他的履历,原来他一直是做“稽盐”课税的风尘俗吏,从六品官不大,执掌的公事倒全部与银钱流水有关,天启时代,曾任福建都转运盐使司运判,就是俗称的“判官”老爷,实在一个肥缺。吴水苍一辈子银钱上打交道的,被一位举人告田产官司,而且输了一半,这口气怎么能忍下?
判完此案,牛知县这年辞官,因母丧回乡守制去了。
也是这年,被牛知县搬出来当成挡箭牌的巡抚大人张国维,去了北京兵部衙门。
吴水苍看看仍有机会,官司升级打到了苏州府。
不知何故,郑家赎回祖田的银价一直未交,田虽然还没过户,却已经派人到下乡收租去了。这时,正是那个懂周易、会相面、“谦逊和蔼”的周一敬按台新官上任,吴水苍向周巡按控诉,巡按准了案子,交代苏州府重新审理。
苏州知府陈洪谧官箴、口碑极好,人称“陈佛”,一直赞扬郑敷教“闻人易,致真士难”,眼下在苏州任满九年,奉旨去了北京朝见天子,后迁官登莱副使,这时的苏州府正堂阙官无人,署印当家就是“倪四府”倪长圩!
《启祯记闻录》说法,倪长圩“复左袒郑氏者”,“士敬遍拉新科诸同袍协力争胜,并欲全赎六百余亩,实为骇听,众口亦有不平之论。”
☉ 郑思肖《墨兰图》
按这个说法,郑家干脆提出按照原价赎回全部六百亩祖田,针锋相对,底气何来?当然不止是一个倪长圩在撑腰。吴水苍不是对手,第二回更是惨败。
有意思的是《启祯记闻录》佚名作者,应该是一坐塾老儒,也是吴水苍的朋友,他点评此事,替吴水苍不平:“上官不能据理执法,衿绅又无不趋炎附势者,恐虽与之角,恐无益耳。十二月二十四日对簿,倪四府竟断郑氏全赎,可怪极矣!”
崇祯十五年的苏州,没能给吴水苍期待的一个“公道”,这样的仇恨埋在心底。明朝灭亡之后,倪长圩如前文所述,投入抗清斗争,终身不仕新朝,而吴水苍这位缙绅很快投身、效忠了满清,一点不打格楞。顺治四年,距离这场争田案五年后,已经剃发留辫的苏州士绅们纷纷张罗,闹着要为清朝第一任江宁巡抚土国宝建立生祠,地方也是挑在虎丘山塘,就在李率泰(延龄)生祠隔壁。
真是咄咄怪事。
清军都督李率泰,铁岭人,是自幼跟随努尔哈赤、皇太极行军打仗的汉军旗悍将。李率泰跟随皇太极征讨过察哈尔、朝鲜,参加过锦州战役,和贝勒阿巴泰攻打关内山东,皆有战功,顺治元年跟从多尔衮入关,“一片石”大败李自成,率军攻略山东、河南,确实属于八旗军里最凶悍的勇将。
苏州人为什么给他建生祠?
顺治二年闰六月,苏州被清军占领后,曾发生过一次明军副总兵鲁之玙领导的军事突击,太湖“赤脚张三”等军民数千人,合力从胥门杀入,一路焚烧江苏巡抚、巡按、苏州府、长洲县、吴县五个衙署,巡抚土国宝躲进了瑞光寺,躲进瑞光塔吓得簌簌发抖。义军占领了苏州部分城区后,双方陷入对峙,钱谦益等一帮汉奸搞出来的“和平运动”至此彻底破产。随后明军撤退,清军开始大肆报复,烧杀掠夺,总兵土国宝执意屠城,据说李率泰倒是心有不忍,二人意见不合,于是抓阄以饮马桥为界,苏州东南盘门一带尽被土国宝焚为瓦砾场,如果说苏州“顺民”小百姓们感念李率泰的“恩德”,好歹封刀,保全了苏州西北半城性命,说是“奴隶思想”也好,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好,还有个说法在里面,后来在虎丘白公桥畔为他建生祠,赞扬他“德崇宇宙”也未免太肉麻。
李率泰随后率军南下浙江福建,继续作战。
留下担任巡抚的土国宝,山西大同人。早年为水盗,为洪承畴招降,任明军总兵。洪承畴降清,他以原官录用。顺治二年,随豫亲王多铎南下。明将降清,凶残更胜过老汉军旗李率泰。土国宝带军攻取江南数地,留在苏州负责清剿反清势力,苏州士绅大族多遭毒手。比如顺治四年,清军提督吴胜兆据松江府,谋议反正抗清,事败被杀。土国宝随后下令大肆搜捕参与者,一日俘杀百余人,半月方止,“兜捕之后,凡能咀嚼者一人不留”。前明大学士、状元文震孟的儿子文乘、归田园居主人侍郎王心一,均因这场反清事件受到牵连,或被捕入狱,或自裁,皆遭惨死。担任江苏巡抚四年,土国宝行事狠辣,不仅民间畏惧如虎,就是官场中人对他的贪婪暴虐,也是侧目摇头,时有“土埋金,谢土好”歌谣讥之。
土国宝的结局也很惨,后来因徇庇贪污等不法事,被勒令革职严讯,土国宝闻讯畏罪自杀。这个后来被乾隆皇帝钦点入了《贰臣传》的人物,虎丘山下怎么能给他造生祠?
怕是魏忠贤都不服气。
然而,苏州地方一帮场面上人物,“感恩”“念旧”,尽管新抚台将至土巡抚已成老黄历,大家“追维其初入吴城,以迄于今”的种种事迹,实在害怕极了,梦里也要吓醒。所以必须肉麻极了,屠过苏州城的土巡抚更要干柴大火猛烈歌颂。送瘟神建生祠这篇大文章,就当给他烧纸钱送上路,谁知道以后他还灵不灵?
捏着鼻头,大家帮忙一起凑钱,“计费约千余金,而助者仅居其半”,此事主持者自己贴钱出了一半,此人就是吴水苍。
写到这里,我自己眼睛也有点定怏怏。
这时的吴水苍,已经混得风生水起。
苏州评弹形容家奴婢女,狐假虎威,乃是“立勒海”(吴语,“站着的”)“某某某”,比如“方兰姑娘”,就是“立勒海格”金张氏,以“老虎尾巴”相称。
如今的吴水苍,俨然也是“立勒海格”的满大人,扬眉吐气。
时间来到顺治三年五月二十六日。这天,巡抚土国宝发布政令,张榜悬示于阊门内皋桥,要求苏州士民一体俱遵新朝制度,人人穿著满装,所有明代一切巾帽,什么四方平定巾、唐巾、汉巾、万字巾、凌云巾,前朝朱元璋创立的这种男子服饰一律不许穿戴。告示更严令,从此城中所有巾铺统统要歇业改行,违者重责枷示。
与此同时,前明别驾吴好古大人水苍先生,忙得团团转,清朝苏州地方的军政民政,他都积极参与。
比如八旗大军占领苏州后,兵占民房,拣豪宅瓜分,从来是军事胜利者心安理得应该享受的“福利”,当时拙政园也早变成了军营。军事当局住不了全城所有房子,但是可以命令“民间门面一间,纳房税一钱,僻巷每间纳银六分”,大肆征收房屋税,处置没收的“敌产”,都是肥缺。
精于财政的吴水苍,这次大大出风头。“原任别驾吴水苍,监督建营房千间于南城旷地。六月中工已及半,然因地僻而器皿不见,多不愿住居,其鸠夺巢鹊,盖如故也。”
为清军修建兵营千间,不变的潜规则,是他获得了权力的垂青。
监督营造军营的建筑商,吴水苍熟门熟路,“三只指头捏田螺”。
还有一个故事:土国宝手下有一员亲信大将曹虎,社会风议其“诈取乡绅及典铺大户,动辄二三千金,共计数万金”,敛财手段凶狠。偏偏有个陆秀才,不知哪来的胆气,“于六月二十二日,令其子与婿将无名榜遍粘贴。”
无名榜,这回骂的是真老虎。秀才父子当街刷浆糊贴传单,这回秀才遇见了兵,而且都是曹将军部下,“被其下见之,拿解曹君。”
“彼武人愤其婿与子,俱被夹”,秀才挑衅丘八在前,且现行拿获,下场可想而知。幸亏陆秀才与吴水苍是好朋友,于是“清晨令人急请水苍兄到署,诉以受诬,欲送刑厅重究”,“水老婉曲劝解,但令送吴县审夺,因署篆乃本学师,犹易周旋耳。”如今的吴县知县是吴水苍的熟人关系,看来有把握疏通说情。
果然,“时曹公已升常州总镇,行将赴新任,事得从宽释。”一场得罪清军武将曹虎的大祸,船过水无痕,就这样了结。
就像大明朝,完了就完了。
可见吴水苍当时的手眼本事。
所以,从崇祯十五年起就闹得沸沸扬扬的这场苏州城田地官司,当然还没完。吴水苍把握官场形势的斗转星移,硬是将这场民事官司打成了跨越明清两朝的长篇连续剧,令郑敷教这位前朝儒学宗师,头疼发寒热不止。
下期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