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禾
父母离婚,对于孩子来说,就意味着整个世界的崩塌。为了让已经离婚的父母复婚,宋珊珊做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我叫宋兴加,70后,在山东省经营了一家陶瓷店。2015年9月初的一天,我和妻子刘静因为琐事大吵一架。原本就性格不合积怨已久的我们,果断地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我早就想离婚了,只是因为女儿珊珊,我一忍再忍。珊珊现在刚升初三,成绩中游,又一直很黏我,父母离婚肯定会对她的学习有影响。我和刘静商量好,房子留给她和珊珊,我们配合好帮珊珊顺利度过初升高和青春期。
办完离婚手续的那个周末,我决定搬走。珊珊看到大行李箱和铺盖卷时,一脸惊讶。当她得知我和她妈已离婚时,放声大哭:“我不要你们离婚,我不要你们离婚……”女儿哭成泪人,我心如刀绞。刘静上前把女儿揽到怀里,使眼色让我赶紧走。我刚站起来,珊珊又抱住我,哭喊:“爸爸你别走!”看着女儿那么难过,我想反悔复婚,可一想到还要面对刘静……我还是硬起心肠离开了。
离婚后,我住在了店里。过了几天,刘静说,珊珊心情已平静下来,我这才放心。我给珊珊打电话讨好她,承诺等国庆节放假带她去海边玩,她“哼”的一声就挂了电话。
又过了几天,我父母突然来了,他们是来劝我复婚的。原来珊珊周末去了我父母家,她在爷爷奶奶面前表现得乖巧懂事,还破天荒地刷了碗。我妈给零花钱,她也不要,只想要爷爷奶奶来劝我复婚。送走了父母,我感慨了一番,以为这件事就翻篇了。没想到,我低估了女儿想让我和她妈复婚的决心。
离婚后的第二个周末,珊珊突然来了,我赶紧跑去买零食和水果。回到店里,只见她阴着脸从2楼下来,捏着两个手指朝我眼前一举,质问道:“爸,这头发谁的?你是不是找女朋友了?”店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空找女人啊?我坚决否认。“那这头发是谁的?就在你床上找到的!”她瞪大了眼睛,满是愤怒。这头发和刘静的十分相似,我说:“你好好看看,那是你妈的头发。”“咦!真挺像呢!”珊珊眼珠子一转,又问:“我妈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啊!”“你妈什么时候来过!这就是被子上带来的。”我赶紧声明,并把零食摆在她面前。
后来,珊珊一到周末就跑来店里“监视”我。有一次,一个漂亮的女客户来采购礼品,因为是老客户了,我热情地招待了对方,珊珊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客户走后,珊珊逼问我是不是对那个阿姨有意思,我发誓说绝对没有。“爸,你要是敢给我找个后妈,我就再也不理你了。”珊珊一本正经地威胁我。
她不但威胁我,还威胁她妈。
10月底的一天,刘静的姐姐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给刘静介绍了个对象,八字还没一撇呢,珊珊硬给搅和了。“你们要还能过,就再合起来,要不能过了,你也开导开导珊珊。”她最后说。
我打定主意,想和女儿好好谈谈这个问题。可我一张嘴,珊珊生气地抬腿就走,连着两个周末都没来看我,直到我主动给她打电话认错,她才原谅了我,吓得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敢跟她提这事了。
珊珊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给她报了个辅导班,她坚决不去。我吓唬她,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不允许她来店里了。没想到,她马上就接道:“爸,要是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你就回家好不好?”珊珊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不住地要我承诺,只要她考上重点高中,我就和她妈复婚。我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好随口说道:“等你考上再说。”
就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成了女儿学习的动力。她乖乖地去上辅导班,等到2016年中考,她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真的考上了省重点中学。
我高兴地大摆宴席请亲朋好友一起来庆祝,还给珊珊买了一部新手机,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我和她妈复婚,我只好找各种理由来敷衍。直到开了学,学校在市里,珊珊需要住校,我才松了口气。
珊珊左挡右挡,终究无力左右成年人的生活,她担心的后爸没出现,倒是我给她找了个后妈。
2017年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张虹,她离婚后带着一个男孩韩龙,他比珊珊还小1岁,巧的是和珊珊在一个学校。为了不横生枝节,我一直瞒着她。周末和节假日,我也没让张虹来过店里。相处了几个月后,我们决定结婚。这段时间,珊珊没再逼着我和她妈复婚,我就大意了,以为她已经看开了。哪知她听了后,一边哭一边尖叫,骂我是个骗子,说话不算数,答应她考上重点高中就回家,现在又要和别的女人结婚,她再也不相信我了。面对女儿的批判,我竟无言以对。
2017年国庆节,我举办了二婚婚礼,只摆了两桌酒席,邀请的都是最亲近的亲朋。婚礼前一天,刘静打电话说女兒在家里发狠,要大闹婚礼,让我结不成婚,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婚礼当天,珊珊和我父母坐在一起,低着头谁也不理。上菜前,我把她叫到一旁:“珊珊,你今天给爸爸个面子,别捣乱好不好?”珊珊斜着眼,冷笑了一声。我只好使出“杀手锏”,故意用沉痛的语气说:“你要是不懂事,那爸爸就再也不喜欢你了。”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珊珊的眼神惊慌,眼圈也红了。“算你狠!”珊珊噘着嘴吐出这几个字,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来,一把薅走了我胸前的新郎胸花。就这样,婚礼有惊无险地举行了。
婚后珊珊会隔一段时间就来我的新家做客,我以为女儿懂事了,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一年前,我按揭买了一套两室两厅住房,珊珊还计划着把次卧的墙面装饰成粉色的,可以随时来住。现在那间房子成了张虹儿子韩龙的了,这肯定又给了珊珊一个新的刺激。她每次来,与韩龙都互不搭理。她还故意当着张虹的面,像小时候一样黏在我身上,甚至坐在我的腿上,搂着我的脖子和我闹。我知道她在向张虹母子示威,我也知道这样不太合适,可我又觉得亏欠女儿,一直听之任之,好在张虹没让我太为难。这种表面上的平和,维持到了春节前夕,才宣告寿终正寝。
年前,我早就把买新衣服的钱给了珊珊,可她一直追着我,让我陪她去买,我只能答应。张虹提出,她也要带着韩龙一起去。那天珊珊试了很多衣服,看着美丽的女儿,我这个做爸爸的也相当自豪,钱也掏得很痛快。等到张虹和她儿子试衣服时,珊珊就催着我走,我连连给她使眼色,她假装看不到。张虹终于忍不住了,说珊珊太自私,一点都不考虑别人。这下珊珊也彻底火了,骂张虹不要脸,破坏别人家庭。这就过分了,我也生气地斥责了珊珊,她把大包小包的衣服往我身上一摔,哭着跑了。
我以为等过几天,我再哄哄她就行了,我却没有想到,在一次次地辜负女儿的期望后,我们父女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那种相处模式了。
2018年4月的一天,珊珊的班主任给刘静打电话,说珊珊和一个叫陈猛的体育生早恋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急死,立刻给珊珊打了电话,不料她说我说话不算数,根本没资格管她。说完,她直接挂掉了电话,气得我把手机都摔了。体育生都是些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的痞子混混,女儿怎能跟他们混在一起?我平生第一次对珊珊有了失望的感觉。
进入5月,有一天我正在外地进货,接到张虹的电话,她哭着说她儿子被一个叫陈猛的人给打了,陈猛说是珊珊指使的,珊珊也承认了。
我急忙往回赶,一路上越想越气。那天是周末,我直接去了前妻家里。刘静说女儿在自己的房间,我推门进去,看到她正斜靠在床头玩手机。
“珊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我耐着性子对她说。珊珊又露出那个标志性斜眼冷笑的神情:“打了你亲儿子,心疼了是不是?”“你胡说什么!”我被她气得手都哆嗦了:“你跟个小流氓搅在一起,就为了这个?”“小流氓怎么了?”
女儿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说:“最起码小流氓说话算数,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不但打韩龙,我还要连张虹一起打……”我被气得失去了理智,一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嘶喊着。珊珊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眼泪蓦地流了出来。
我的心也疼得厉害,想赶快逃离那里,便转身朝外走去。出门前,我回头看到珊珊不敢相信的眼神,直瞪瞪地看着我,泪水在她光滑的脸颊上肆意流淌——这竟是我们父女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面。
其后的几天,刘静张罗着给女儿转学,想让她先跟陈猛分开,我与刘静还和珊珊的班主任保持联系,她们说珊珊变得沉默寡言,我后悔得猛抽自己。我伤了她的心,但我绝没想到她竟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天,我接到珊珊班主任的电话后,疯了一样赶到学校时,珊珊已经静静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喝了一瓶农药,这让她的面容变得扭曲,我抚摸着女儿冰凉的脸庞,一遍一遍地喊着女儿的名字,试图让她重新美丽起来,生动起来。可是女儿毫无反应,我的心头突然产生了一阵难以遏制的愤怒,“你怎么这么狠心啊!”我看着女儿紧闭的双眼,痛彻心扉地嘶吼着,任凭泪水滴在她的脸上,直到我眼前一黑,人昏了过去……
十几天后,我和张虹和平分手,我无法面对她,恐怕她也一样,我不怪她,我只怪自己。
女儿走后,我无数次地想梦见她。可她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怎么也不肯出现。细数前半生,我发现自己犯的错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我能纠正其中任何一个,也不会让女儿走上这条不归路——
假如我当初能趁着珊珊还小时就和刘静离婚;假如我能再继续坚持几年,等珊珊考上大学或者大学毕业甚至成家以后再离婚;假如我当初不给她考上重点高中,就能和她妈复合的错觉;假如我当初不再婚;假如再婚以前,能征得珊珊的同意;假如我不打她那一巴掌,珊珊就不会死……
这些念头盘旋在脑海,不断地告诉我,该死的是我。我本来也有这个打算。可是,除了日渐苍老的父母,我的肩上还有了新的责任——照顾前妻,珊珊的妈妈刘静。
珊珊走后,刘静的精神就失常了。她偶尔清醒,大多数时间总是坐在沙发上,盯着珊珊生前养的3条金鱼发呆。刘静父母早亡,唯一的姐姐也有家庭,我最适合照顾她,我想,这也是珊珊乐意看到的。
那段时间,我第一次梦见了珊珊,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兒。我伸手想抱一抱女儿,却怎么也抱不到。我知道她还在怨我。我把为刘静做的每一顿饭,洗的每一件衣服,都看作忏悔和赎罪。我相信,珊珊一定在天上的某个地方,看着我做的每一件事,听着我说的每一句话。
有时候看着刘静,我会陷入矛盾中。像她这样忘掉痛苦,是最幸运的,可我又盼着她能好起来。只有她能陪着我一起怀念我们的女儿,怀念她从出生到离开的每一个瞬间,互相诉说和倾听心底的痛苦。否则我真担心,哪天我会独自一人被这痛苦压垮。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不同的故事,能永远记得女儿的,只有作为父母的我们。
有一天,在给金鱼喂食的时候,刘静慢慢地走到我身旁,呆呆地看着欢快游动的金鱼说:“珊珊说,那两条大的,是爸爸和妈妈,那条小的,就是她自己……”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颤抖着伸出手,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任凭无边的悲伤把我们淹没。
2019年秋天,在离婚4年后,我和刘静办了复婚手续。我在女儿的坟前,拜托一缕青烟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珊珊,我的女儿,爸爸和妈妈复婚了,如你所愿。”
现在,刘静的状态好了很多,我又梦见了女儿,她搂着我的脖子说:“爸爸,我考上重点了,你能不能搬回来咱们一家人还在一起生活?”这一次,我认真地回答她:“好!”还未醒来,我的泪已淌湿了枕巾。
编辑/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