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我的眼睛有些湿了。我说:“不是的,爸,是我走得太快了。”我牵着他的手,并排走。他的个子已远远不及我高了。
我爸来了。每隔一段日子,他会进城来转转,巡视一般的。这里多了一幢建筑,那里新开辟了一条路,他都关心得很。
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颇有幸福感地说:“我有福啊,想去儿子家,就去儿子家;想到姑娘家来,就到姑娘家来。你们没有哪个嫌我是个老头子,都对我好着呢。”
他的话,有讨好的成分。这让我很不安。什么时候,父母在子女跟前,就变得小心翼翼了?
我们聊天。他的话细碎如沙,一会儿是东家的鸡怎么怎么了,一会儿是西家的狗怎么怎么了。咦,那个陈凤你知道的?她摔死了。
我上次回家就听他说过了,二队的陈凤,早起被门槛磕了一下,摔在地上就没能爬起来,70岁的生日还差两天的。
我当时听了,还很慨叹了一回,和他说起陈凤的一些陈年往事。我熟悉那个人,是因为她常到我家来,请教我爸庄稼上的事。我爸当时是农技员,对庄稼上的事很有一套科学的说法。陈凤大脸盘,龅牙,笑声“咯嘣嘣”的,钢子儿一般,能震落屋顶上的茅草。我们小孩子顶喜欢她来,因为她每次回来,都不空着手,要么带小半篮子桃子呀,要么带小半篮子瓜什么的。
我妈也很喜欢她。每回见她,都拉着她的手亲热地叫:“老妹子。”
我妈很少待人这么亲热。
我说:“爸,你上回不是说了吗,陈凤摔死也好些天了。”
我爸“哦”一声,神情恍恍的,他讷讷道:“说了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你说这人嘛,就是一口气的事,好死得很哪。”
我不乐意听这样的话,我说:“爸,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活的,我们吃饭去吧。”
我爸就有些讪讪的了。
饭店离我家不远,我们走着去。我已把脚步放慢到不能再慢,我爸还是跟不上。我回头,看到他似一坨草,慢吞吞努力前移。见我站着等他,他颇不好意思地笑,说:“人老了,走不快了。”
我的眼睛有些湿了。我说:“不是的,爸,是我走得太快了。”我牵着他的手,并排走。他的个子已远远不及我高了。
我那伟岸的爸,我那英俊潇洒的爸,我那要写一部自传的爸,我那把二胡拉得音符飞扬的爸,我那每年过年帮村里人写对联的爸。家家门上都贴着他写的对联啊,“瑞雪兆豐年,春光满人间”——他喜欢这么写。
他老了,他再也写不了对联、拉不了二胡了。
张彦摘自《天上的云朵,地上的小孩》(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