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尔德·温诺克
“当然,我很快乐……我有你妈陪我,我爱你妈,你知道的。”他转头凝视着远方。
我下车往父母家走去,想起父亲上次住院,有如一场噩梦。胡桃树上有两只雪白的鸽子在咕咕叫着,待我走近时飞走了。我自己走进去,屋内跟往常一样阴暗。我的父母都怕光,母亲怕有着40年历史的老沙发会退色,同时又哀叹她的植物永远种不起来。父亲坚持拉上窗帘,以免有人往里面偷看。
母亲在躺椅上睡着了,面前的电视发出巨大的声音。无论我什么时候来,总是先找出遥控器把电视调成静音。这个小小的动作会让她醒来,我便亲吻她的额头。这是我们母子特殊的打招呼方式。她的一头银发盘成高高的发髻,还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这天上午她刚出过门——她每周定期上美容院,弟弟送她去,我太太接她先去吃午餐,然后送她回来,好让优兰妲下班。
“哦,你来啦。”母亲说。
我拉开窗帘。“今天天气很棒,”我说,“我顺路过来帮爸爸打流感疫苗。”
“你爸爸睡着了——老样子。”她说。
“哦,你俩今天都在睡觉。”
“他昨晚又折腾得我睡不着,走来走去,还胡说八道。”她说。
“你现在晚上有没有让他吃抗焦躁的药?”我问。我知道母亲一直不想让父亲服用这种药,因为吃了这种药头脑会更糊涂。
“看来还得让他再吃,”她说,“不过你知道他一吃这药,就会一直昏睡,第二天根本起不来。”
“妈……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许多次了……”我走进父亲的卧室,他仍然没醒。
“爸。”我轻声喊。没反应。我不得不拉大嗓门喊“爸”,同时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张开眼,神色慌张,好像弄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处,还有眼前这个人是谁。
“爸,是我,杰瑞。你今天好吗?”
“小杰,真的是你?”他眼中的恐惧与迷惘渐渐消退。“你最近没怎么来呀,是不是?”他问。
“我常常来啊。我扶你起来,我们到客厅去吧?妈在那里,我们聊聊……”
“妈?妈在哪里……我记得她死了。”
“没有。爸爸,我说的妈就是你的太太,我的妈妈。走吧,你到客厅就看到她了。今天天气很好,也许你想到外面坐坐,有群雪松太平鸟正在吃你种的火棘莓……”
“什么?”他说,“太平什么……”
“太平鸟啊,爸爸,你记得的啊,身体金黄色的,头黑色,冠毛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感觉有点冷,让我回去睡觉好吗?行行好!”我不想继续逼他,不过也许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
“好,好,爸,好,这就送你回去睡觉。只是还有一件事情,马上就好……让我帮你打流感疫苗,一秒钟就好。”
“打什么?”
“流感疫苗,我每年都会帮你打的啊,这样你才不会感冒或得肺炎。我已经准备好针筒了,就在这里……”
“你会打针吗?”
“爸,我是医生,你那个医生儿子,记得吗?”
“你当医生多久了?”
“30多年了,爸。”
“我不敢相信。真的30年了?”
“是,時间过得很快,爸,我现在替你打疫苗,你说好不好?”
“当然,”他口里答应着,却又自言自语道,“30年,真不敢相信。”
我拉过他的胳膊,消毒,打针,几秒钟的时间。
“感觉怎样?”
“啥感觉也没有。”他说。
他现在分心了,也比较平静,我就又想让他活动活动。
“爸,为什么不让我扶你到客厅去,你跟妈一起,咱仨一起聊一聊?”
“妈在这里?”他问。
“在啊,爸,她在客厅。”
“噢,好好,”他说,“我很想见见妈。”
我帮他找出眼镜,扶他坐在床缘,坐稳后,再将助行器摆在他面前,然后伸手扶他站起来。
“我现在像刚出生的小猫咪一样虚弱无力。”父亲说。他推动助行器,我紧跟在后面。“天啊,我觉得自己真像个老人了。”我注意到他左脚有点拖地,怀疑是不是得了轻度中风。我想,明天上午一定记得跟嘉伦医生谈谈这件事,也许他会同意进行物理治疗。
“她在那里。”父亲说道。他绕过走廊走进客厅。母亲坐在躺椅上,银发反射着从打开的窗户流泻进来的光线。“我美丽的太太。”他说着突然抛开助行器,朝着母亲椅旁的沙发角落猛冲过去。
“爸,你在做什么?你这样会摔倒的!”
“我想坐在我美丽的太太身边。”父亲说。他好不容易挪到沙发前,这几步路就让他气喘吁吁了。
“现在我又成他太太了,”母亲对我说,“早上还是他姐姐呢。”
“你这什么意思?”父亲问,“你当然是我太太……你以为我不认识自己的太太?而且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吧?”
“我知道。”母亲说。
“她也爱你,爸爸。”我说。
“她当然爱我,”他说,“我们结婚很久了,对不对,他妈?我们结婚多久了?”
“59年。”母亲表情严峻地说。
父亲转向我说:“听见没?59年,好长的时间,你知道的……我爱这59年的每分每秒,妈,你不也是爱每分每秒吗?”
“是,每分每秒都爱。”
“我要告诉你什么来着?”父亲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父亲。电视开着,声音刚才被我关掉了,但没有声音的CNN居然也能让人感到刺耳,滚动的小字新闻像蚂蚁一样从屏幕下方爬过,今天的新闻全与禽流感引发的恐慌有关,让你真实感觉到这种全球流行病会带走上千万、上亿人的性命。
我想起那封匿名信,我这匿名的“同行”在信里还有一段谴责:
你父亲有你这样残忍的儿子作为敌人,他可能急需肺炎一类的好友推他一把,帮他解脱……
我当然知道,临终照护无论对谁来讲都是复杂的议题,可是写信人身为医生,他的同情、他的人性在哪里?他怎么能自以为是地站在我的立场、站在我父亲或母亲的立场来看事情?
我从母亲膝盖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然后,坐回椅子上端详着父母。这个话题我本不该提,可是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爸,”我说,“你快乐吗?”
他看了我几秒,又回头看母亲。窗外的雪松太平鸟还在啄食,一群一群地蹦蹦跳跳,冲向一串串的火棘莓。
“弗朗西斯,我快乐吗?”父亲问母亲。母亲松开休闲椅的控制杆,蓦地坐起竖直身子。
“雷纳德,我不能替你回答这个问题,”她说,“你必须自己回答。”
父亲回头看着我,希望我能帮他回答。我心里其实也在寻找答案,
自他上次住院已5年了,当时他相当无助而迷惘。这5年里,我信守了对他、对自己的承诺,让他待在家里,我知道他的生命是延长了,可做到这并不容易,母亲更是辛苦。而对父亲来说,住在医院和住在家里有区别吗?或者更直接点:父亲多活几年和少活几年有区别吗?
父亲目前的情况还算撑得过去:父亲在家,我们在他身旁。然而,很快有一天母亲会受不了,父亲会久病不起,无法言语,再也没有任何“好”日子,那时,我们一家势必要做出其他打算:在家护理?雇请24小时全天候健康保姆?还是将父亲安置在疗养中心或失智老人中心?如果没有保险补助,这样的照护一个月可能需要花费一万美元以上,联邦医疗保险并不覆盖长期居家照护、居家健康协助与失智老人中心。当然,也可以让居家照护单位派人到家里来,但提供的服务有限。
“爸,你快乐吗?”我又问了一遍。
“问我干什么?你应该问你妈。”
“我在问你,爸。”
母亲说:“雷,你这日子都在睡觉中度过了……”
父亲低头不再言语,也许正在努力回想、寻找那遗忘的人生:他已过世的母亲与哥哥姐姐,他从战场回到等了他5年的新娘身边,两个儿子依偎在他怀中要听故事的情形,钓鱼和看鸟,店铺被抢生意没了,短暂的艺术追寻之旅……
他重又抬头看看已满头银发的妻子。他思量着我的问题,接着凝望母亲,然后又转头看看我。我们都在等。父亲终于开口了。
“当然,我很快乐……我有你妈陪我,我爱你妈,你知道的。”他轉头凝视着远方。
即使现在他的记忆力已大大减退,即使他们共度的人生有不少缺憾,可是今天,他就在自家的客厅,身旁有妻子陪伴,他真心爱她;而她,也依然在他左右,虽然有时难免气馁埋怨,可是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依然在。
“我知道我觉是睡得太多了点,”他说,“可我做的都是美梦啊。”
“什么?”母亲问,“他在说什么?”她坐在躺椅上,身子往前倾,想要看清自己的丈夫。
“没什么,妈,”我说,“没什么。”在这短短的瞬间,他们互相端详了一下彼此的脸庞。
窗外的雪松太平鸟振翅进入火棘莓丛,父亲突然注意到它们。
“看那些鸟,”他说,“你知道,那些树丛可是我种的。”
“爸,我当然记得。你想要到外面坐一会,更近点看看雪松太平鸟吗?”
“那还用说,”他说,“别忘了带上望远镜,小杰。”
丁丁摘自《最后,才知道该如何爱你》
(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