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秀红
母亲随后又做了一件事,她轻轻地用手抚摸我的后背。
母亲有多久没有抚摸过我了?或者,在我的脑海中,她从没抚摸过我。
记忆里,母亲把新做好的衣服递给我,她坐在缝纫机后面的四脚凳上,一只手搭在缝纫机的机头上,一只手拿着一根线要往机头的针眼里穿,她的两只脚还搁在缝纫机下面的踏板上,歪着脖子,扭头看向我。
我在镜子前试穿着新衣。也许是午后的斜阳,也许是早晨的朝霞,也许是夜晚的灯光,让母亲凝视我的眼神无比温柔,有那么一瞬,我竟有了向她撒娇的念头。
大多时候,母亲对我是严厉的,在她的记忆里,那是对我好,可我所感受到的却是苛责和训斥。
我结婚后,母亲跟我的关系忽然融洽起来,甚至可以用亲近来形容,母亲带我去孕检,给我找接生的医生。孩子出生后,母亲给我买婴儿车,帮我照顾孩子。孩子再大一点,母亲帮我接送孩子去幼儿园,给孩子买零食和玩具。
2019年的最后一天,母親被医院诊断为脑梗,她言语迟钝,大多时候一言不发地呆坐,行动异常迟缓,我们姐几个决定让母亲转院,到省城去做彻底检查和治疗。在省城医院陪护母亲十天,母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行动能力也在增强,散步时间从三分钟延长到五分钟,再到十分钟,最后能下楼到一楼的餐厅用餐了。但母亲的话还是很少,要我和妹妹逗引着才能说两句。她的认知能力停留在五六岁孩子的水平,经常模仿我和妹妹,很少有自主的动作和语言。医生告诉我们,脑血栓后遗症各有不同,有些患者是手脚出现障碍,你母亲是认知能力受到影响,智力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
母亲看到饭菜上桌就迫不及待地伸筷子去夹菜,等不及我和妹妹一起吃饭。我妹俩陪护母亲夜里换班睡地铺,母亲从来没说一句:“地下冷不冷?”她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再知道关心亲人。
母亲住院第七天,看母亲病情好转,我便到附近的超市转转,里面不仅卖吃的,还卖穿的,竟然还有羽绒服,我买了两件,送给妹妹和母亲。我把羽绒服拿到病房,母亲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衣服,忍不住要试穿。等穿好衣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母亲已经穿着拖鞋推开病房门去走廊散步了,她的样子完全像个迫不及待的孩子,不会像以往似的跟我说:“别乱花钱了,你们挣钱也不容易——”
医生告诉我们,母亲的情况需要慢慢养。
马上要过年了,医生说母亲的情况可以回家。那天出院,我们乘坐出租车回家,我和母亲坐在后座。看到母亲疲惫的模样,我便往车窗旁靠靠,留出足够的空间让她躺在我的腿上。母亲像孩子似的顺从地照做,蜷缩着睡下了。我把大衣盖在母亲身上,轻轻抚摸母亲的后背,听到她均匀的鼾声,我才放下心。
母亲大约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后精神了很多。我却疲倦起来,又有些晕车。母亲忽然对我说:“你躺下睡一觉吧,这些天累坏了。”
我吃惊地看着母亲,这十多天来母亲头一次说出这么多的话,也是头一次为别人考虑。她的智力在恢复,还是母爱在复苏?我怕惊动她的思绪,顺从地躺在她腿上,母亲轻轻为我披上大衣。
这么简单的动作,以往睡梦中母亲为我做过多少次,我数不清了,我偏执地认为这不是爱,可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母亲随后又做了一件事,她轻轻地用手抚摸我的后背。
我闭上眼睛,忍不住流下眼泪。也许,母亲的智力在恢复,这一刻她恢复了母性。也许,她只是像个孩子一样跟着我学,怎么去爱最亲近的人。
沈阳摘自《滨海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