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戴时宗民间故事与区域社会历史文化变迁密切相关,揭示了民间故事产生的时间、原因、蕴含的意涵、产生的历史背景、历史文化价值,为新时期历史名人民间故事研究提供新的路径。
關键词:戴时宗;郧阳巡抚;民间故事
中图分类号: K2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8264(2020)04-0090-04
戴时宗(1488-1558),字宗道,号梁冈。福建漳州府长泰县(今福建省漳州市长泰县)人,官至郧阳巡抚。戴时宗民间故事流传深远,目前未获得学术界应有的关注。本文将搜集新旧地方志、碑铭、文集、族谱、口述史料、民间故事、民俗活动,在揭示区域社会历史文化变迁的基础上,考辨戴时宗民间故事背后的历史情境。
张杰夫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所修嘉靖《长泰县志》戴时宗传记载:“产之日,父梦仙人金淇园送儿到空,有红光。”其父戴昀梦见仙人送戴时宗到空中,闪闪发光,是千年古县长泰首位传奇出生的人物。戴时宗其时健在,打破“生不立传”,为自己神化。
该志又云:“癸酉,有兰发于梅,芝产于圃,识者知为吉兆也。果登乡荐,连捷春官。”正德癸酉(1513年),长泰县彰信里侍郎坂社(今长泰县陈巷镇古农行政村侍郎坂自然村)戴时宗家中梅树上长出兰花,花圃中长出灵芝。乾隆《长泰县志》具体写道:“正德八年春,侍郎坂戴家园中产五色灵芝数十木。”
戴时宗在郧阳巡抚任上,“民敬畏如神明”,是其造神依据。戴时宗是侍郎坂戴家首位进士,将家中兰花、梅花、灵芝与科举文化相结合,不断神化。
戴时宗故里流传戴时宗为祖父兴建享堂的传说:
戴时宗的祖父戴皞,号遁庵,其享堂是侍郎坂最古老的建筑,长泰县仅有的墓葬形制。仅是长泰县五大地理先生,由于戴时宗在朝为官,得以享此殊荣。
遁庵享堂前立有“大明冠带太老遁庵戴公神道”石牌坊,无兴建人落款,戴时宗在当地并无故居,何以有此传说呢?
戴皞见载方志始于张杰夫所修《长泰县志》戴昀传:“事父能孝,疾为尝粪,终之日,家不举火,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戴昀是戴皞的长子,戴时宗之父,曾为生病的戴皞尝粪。戴皞去世后,为之不生火做饭,不吃不喝三天。闽南人认为粪便来自体内,尝粪有助于判断身体存在的问题。张杰夫所修嘉靖《长泰县志》已有戴时宗传,戴昀事迹由戴时宗提供。
康熙《长泰县志》始载戴皞事迹:
戴皞,字弘亮,遁庵其别号也。父征仕公秀以贡入太学,不乐仕进,故不甚期督。公少时尝令公饭犊,公窃父藏书从牛背上读之。尝得意扣牛角浩歌,有宁戚之风。天性孝友,父疾,戟颡神前,请以身代。及居丧,哀毁备礼。与三幼弟分产,自取硗者,至徭役之事慨然以身任,不及弟。公为父母卜兆于石皮山,五年始择一吉日,将届期,为事系省狱,不及葬期。时有蔡公万益,昔与公同学,亦在系,将先出,慰公曰:“毋虑,若翁,吾翁,果不及,当为君襄之。”公大喜,乃书尺寸浅深之宜与蔡公临时酌度,及公归即之毕,如良久曰:“惜也。难为次也。”既而公自择葬地于徐塘坂之平埔,预营规制封土如星落立三圹,穴道以待有水涓涓从圹中流出,虽虔之堪舆名宿来观者亦不解其所以然,惟叹服而已。然公之欲学相地也,先以积善为基,与元配陈氏谋置两篮,坐榻左右,行一善事投一钱其左,有未惬意投其右,久之,检篮中左已克满,右可倾筐。后得善地凡数处,乃造物所秘,以待者。自是孙枝鹊起科第蝉联,皆啧啧诧为地灵,实公之种德有以致之也。长子昀,年十九登贤书,仕乐清令。孙时宗,历铨曹至开府。曾孙燿,总制两广,加尚书、少保也。他如燝、如熹、如烨、如壎、如绅、如玑接踵荣宦,造物者之报。公亦不俭矣。至于所垂家训,屈伸者,天清忠者,人耕织者,男女节俭者,日用皆格言也。寿八十有四卒。
戴皞名列《异人传》,以堪舆见长。戴皞之父戴秀,是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长泰县岁贡。“石皮山”位于长泰县彰信里戴墘社(今长泰县陈巷镇戴墘村)。“徐塘坂之平埔”即长泰县彰信里侍郎坂社。“虔”指虔州,时为赣州府。此“同学”指与戴皞同往赣州学习堪舆术者。闽南开基祖理一般被后裔推崇备至,戴皞孝子贤孙何不避讳戴皞曾身陷狱中?也未按长子分家可分双份家产,果真是戴皞为人厚道?
戴皞后裔称:戴皞墓山环水绕,白天长泰“祖山”之称的梁冈山映入墓前池中,入夜圆月高悬池中。
然而,戴皞后裔却秘传戴皞“真身”不在墓中,实际上埋在遁庵享堂正厅供桌下,相传有墓道相通。供桌后是戴皞身穿文官袍服塑像、宋代官帽画像,与戴皞生活的明代相矛盾。
戴皞“元配陈氏”,戴皞后裔称其为“大妈”,是武则天时创建漳州的陈元光后裔,无亲生儿子,却帮忙抚育戴皞两名侧室所生二子,戴昀的生母是“二妈”,其弟的生母则是“三妈”。戴时宗、戴燿、戴熺(戴皞传误作“熹”)、戴燝、戴熺、戴烨、戴壎、戴绅、戴玑等高官显宦均是戴昀子孙,实则庶出,其后裔至今仍集资为“大妈”修墓。
上述高官显宦,除了戴时宗侄曾孙戴绅是“民籍”进士,戴玑也是“民籍”出身,其余均是“军籍”出身,侍郎坂戴家实则“军籍”,戴秀、戴皞、戴昀祖孙均是“军籍”。
戴皞传实则方志小说,作者是康熙《长泰县志》主纂叶先登,从孔自洙康熙庚辰(1700年)为其父叶呈熜所撰墓志铭《待赠太史叶先生暨配王太孺人合葬墓志铭》得知:孙女“戒,字今岳州佥宪戴公讳玑次男鏸,俱太史出”。“太史”即翰林院检讨叶先登。叶先登之女叶戒许配给戴玑次子戴鏸为妻。戴皞传史料由戴玑提供。
侍郎坂戴家是明代卫所军户屯田于此,本无土地,戴秀让戴皞放牛,实则将屯田转为民田。戴皞与幼弟分家,自留贫瘠土地,为戴皞作为长子从戴墘外出侍郎坂开基埋下伏笔。此“徭役”实则兵役。戴时宗长子戴钟,授漳州卫带衔指挥,侍郎坂戴家最初是士兵,为此纳授带衔指挥。“蔡公万益”即“蔡鸿基,字万益。”“训子弟惟以耕读本分为谆谆。”“弃家务,果粮从同邑戴遁庵、薛九公往虔州学青乌术于廖景庵及曹榘二先生,尽得其真诀,归纳择地葬亲,复卜筑于瀛山居焉,皆善地也。戴遁庵公得石皮地诹之日者五年始得吉,将及期,遁庵公适以事羁福州狱。”“薛九公”即薛惠祖,字克先,行九。”“虔州”即赣州府。“廖景庵”即赣州府兴国县三僚村籍钦天监博士,在嘉靖初年扬名,戴皞卒于正德十二年(1517年),显然无法拜师。
戴皞、蔡鸿基、薛惠祖均是“军籍”,因此倡导耕读传家,强调放牛。戴皞教导子孙男耕女织,反映明代戴皞后裔与一般农民不同,所耕农田实则“屯田”。戴皞从军赣州卫,逃兵后,遭福建都指挥使司逮捕入狱。“徐塘坂”是侍郎坂原名。戴皞选择儒塘坂平埔作为墓地,实则屯田平埔,隶属漳州卫。所谓赣州堪舆师来长泰观摩戴皞墓地,反映戴皞从赣州卫转隶漳州卫。
《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省长泰县分卷》有一则《戴宏亮使飞瓦》:戴宏亮工于心计,算计其师兄“蔡大哥”蔡鸿基,将自己祖父的骨殖偷藏在蔡鸿基看中的梁冈山,声称将在梁冈山表演飞瓦法术,引诱周边乡民携带瓦片上山,由此兴建山亭,占据梁冈山土地。
“戴宏亮”即“戴弘亮”,是戴皞的表字,是戴皞后裔在清乾隆年间为避弘历名讳,改“弘”为“宏”。戴皞在此故事的形象与康熙《长泰县志》戴皞传记载截然不同。《大明一统志》始载:“梁冈山”“梁冈寺”,是其原名,张杰夫所修《长泰县志》改称“梁冈山”“梁冈院”,戴时宗别号梁冈,即梁冈山人,反映戴皞在梁冈山本无入住权,戴时宗掌握话语权后,声称戴皞兴建山亭,内埋戴皞祖父骨殖。戴皞夫妇墓碑均无题刻,却刻有“云捧月”图案,戴皞“真身”不在墓中,实则戴皞出身明代卫所军户的特征。戴皞塑像、画像上绘制宋代文官服饰,有意隐藏其卫所军户出身。戴昀后裔崇祀“大妈”陈氏,源于戴昀是庶出,戴昀后裔为提高社会地位,声称曾受嫡母抚育。
戴昀是侍郎坂第一位举人,曾任乐清知县,其父戴皞遁庵享堂的兴建却与之无关。戴时宗在张杰夫所修嘉靖《长泰县志》为之立传:“晚年优游田亩,更号稼翁”,从“自号希斋”改为稼翁,大书戴昀的乐清宦绩。然而,戴时宗曾孙戴燝的挚友何乔远《闽书》称戴昀“以侃直弃官,更号‘稼翁”,戴昀一生仅任乐清知县,仕途不顺。所谓“侃直”,出于何乔远与戴燝交情而采用的隐晦说法。戴时宗为官后,戴昀再度扬眉吐气,声称遁庵享堂与之有关。
《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省长泰县分卷》有一则《一日天子戴梁冈》,“戴梁冈”即戴时宗。故事讲述戴梁冈因皇帝身体不适,替皇帝前往南郊祭祀五雷神。由于祭祀过的五雷神牌位将烧掉,换成新的牌位。戴梁冈认为五雷神“庇护天下万民,辟邪消灾,年岁丰收”,非常适合小农社会的侍郎坂,遂将旧五雷神牌位藏起来。戴梁冈在群臣山呼万岁之际,忍不住好奇,忘了皇帝此前不能回头看的叮嘱,回头一看,由此露馅。群臣认为被戴梁冈戏耍,对此恨之入骨,皇帝为平众怒,只好用贵妃辇驾将戴梁冈偷偷载回故里。戴梁冈“顺便把五雷神位带回乡里”,为之建庙供奉,流传至今。
儒塘宫是侍郎坂的村庙。戴时宗未任职礼部,何以代皇帝祭天?郧阳之称源于郧关之南,有“南郊”之称。“五雷神”分别是“风、雨、雷、电、火”五个神主牌位。与闽南乡村造神“公妈配”模式一样,五雷神有“公”,也有“妈”,即“五雷公”、“五雷妈”。
戴时宗后裔相传:目前所见戴时宗画像并非原件,画中戴时宗官服已被现代人低调处理,戴时宗古画原来的官服是龙袍,至今仍有亲眼见到过的老人。2018年重修戴时宗祠堂时,还根据老人回忆的戴时宗古画形象雕刻戴时宗塑像,作为巡游民俗活动之用。
故事中的“皇帝”原型为嘉靖帝。所谓戴时宗乘坐贵妃辇驾回乡,实则戴时宗在嘉靖二十年(1541年)因其子戴湖强占民田遭到仇家控告,遭嘉靖帝下诏回籍等候处理。戴时宗由此才要像古时妇女出门一样偷偷摸摸回到村里。戴时宗未将旧五雷神牌位烧掉,却偷回故里,还堂而皇之为之立庙。那么戴时宗实则犯了欺君之罪。
戴时宗后裔宣称:
侍郎坂儒塘宫是目前所知中国唯一供奉五雷神的地方,儒塘宫供奉的神明虽多,唯独五雷神位居正厅正中,由于五雷神原是皇帝所有,因此在祭祀时,务必分立两旁,五雷神是戴时宗请回的神明,虽然供奉在乡间,仍要维护皇家威仪,任何人不得冒犯。五雷神威力极大,可呼风唤雨打雷闪电放火,是儒塘宫最大的神明。儒塘宫供奉的五雷神牌位是原件,皇帝供奉的五雷神牌位却是新的,比皇帝拜的更加权威。
但是,生活在外村的戴时宗后裔却有不同说法:
儒塘宫原是村里黄姓所建,侍郎坂原名“儒塘坂”,簡称“儒塘”,由于出了许多儒生而得名。后来,戴时宗官任侍郎,由此改名侍郎坂。
儒塘宫实则并非戴时宗所建,也非为供奉五雷神而建,是戴时宗强调曾任京官,五雷神来自皇家,突出等级森严的祭祀仪式,由此夺取黄家产权。五雷神从民田的保护神成为明代卫所军户屯田的神明,是戴时宗抬高身价的文化策略,夺取侍郎坂社会话语权。
戴时宗的外村后裔口述也不可全信。侍郎坂得名的传说,按康熙《长泰县志》戴皞传有“徐塘坂”古地名,可见侍郎坂原是冠以徐姓的聚落。侍郎坂目前所见戴姓单姓村,而是杂姓村。侍郎坂在历史上最初是徐姓单姓村,得名“徐塘坂”,随后演变成黄姓为主的杂姓村,又名“儒塘坂”,继而成为戴姓村。由于“军籍”社会低下,戴家励志向学,改称“儒塘坂”。戴时宗未任侍郎,死后也未获赠侍郎。《明神宗实录》记载:“万历二十六年四月庚申,加广西巡抚戴燿宪职,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侍郎坂地名实与曾任兵部侍郎的戴燿有关。
《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省长泰县分卷》有一则《戴梁冈之七星坠地》 ,“戴梁冈”即戴时宗。戴梁冈外出解手,将腰间的玉带放在八仙桌上,其“七个儿媳妇”借机争看玉带,其中有儿媳提议将玉带围住众人,嬉戏打闹。戴梁冈解手归来,众儿媳担心被其遇见遭到责骂,一哄而散,导致玉带坠地,化作长泰七处宝地。其中一块在“鲤鱼照壁”穴,面对蛟山,成为长泰县城戴氏家庙,由于戴梁冈曾是一日天子,得以兴建“皇宫结构形式”。
古时有妻有妾,在闽南能名列“儿媳妇”实指其子元配,故事称戴时宗有七子,与族谱记载的四子不符。戴时宗在长泰县武安镇兴建的家庙,“皇宫结构形式”即闽南传统建筑“皇宫起”,并非戴时宗独有。
林希元《祭戴梁岗都宪文》记载:“予观先生有子九人,皆千里名驹,青云伟器,箕裘之绍,当必有人,又何恨哉!”“戴梁岗”即戴时宗,曾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故称“都宪”。林希元是戴时宗的晚年挚友,所云戴时宗有子七人是可信的。
戴时宗之子戴湖未见载《长泰县戴氏族谱》,戴时宗后裔无人知晓此人。查乾隆《长泰县志》记载:“嘉靖三年,坊民戴湖用银二十两府告官买概掌。”可见戴湖确有其人,其在嘉靖三年(1524年)代表戴家找到长泰知县欧典办理长泰县天柱山天柱岩香灯田的过户手续。戴时宗有诗《游天柱岩》,知县欧典在嘉靖二年(1523年)为戴时宗兴建“天卿”牌坊,戴时宗对戴湖办理长泰天柱山田产过户手续以及广置田产之事是知情的。戴时宗在发家后,加速推动卫所屯田转为民田,由戴湖长期掌管。
此“玉带”象征戴时宗的仕途,玉碎指的是戴时宗的仕途折戟,实际上是指戴时宗晚年遭到罢官。故事中提议将玉带围起来的戴时宗那名儿媳的原型应是戴时宗之子戴湖,转嫁给戴湖之妻,即“红颜祸水”。戴湖案发后遭到戴时宗宗族的选择性失忆处理。
综上所述,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第一,戴时宗罢官后仍掌握话语权,成为土皇帝,出现其出生、科举传说。由于其父戴昀是庶出,为此强调戴昀曾为戴皞尝粪等孝行。
第二,戴时宗出生明代卫所军户,社会地位较低,因此努力为祖父兴建较高规格的墓葬形制,衍生出戴皞方志小说。戴时宗晚年传说是戴时宗官复原职后,戴时宗后裔对戴时宗罢官经历的“包装”。
第三,历史名人民间故事研究应从文献、田野考察上升到文本分析,揭示故事何以有此说,其意义何在?还原其应有的历史地位与文化价值。
[1]刘涛.首轮修志人物传记存在的问题及其对策——以2005年《长泰县志》为例[J].上海地方志,2020, (1):31-39;刘涛.明代文武兼备的名臣戴时宗年谱[J].闽学研究,2019, (2):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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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张懋建修.乾隆长泰县志[Z].北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民国二十一年(1932)刻本: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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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明)何乔远编撰,厦门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厦门大学历史系古籍整理研究室《闽书》校点组校点.闽书(第4册)[Z].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3609.
[6]明神宗实录[M].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1962:5965.
[7](明)林希元撰,何丙仲校注,厦门市图书馆编.林次崖先生文集(下册)[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