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轩超
早在201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便已凭借代表作品《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与《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在波兰国内的文坛上享有盛誉,《雅各书》与《云游》两部小说使她两次荣膺波兰的最高文学荣誉尼刻奖,同时她还凭借《云游》一书于2018年获得英国布克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项的波兰作家。但另一方面,托卡尔丘克的名声也伴随着批判的声音,有民族主义者谴责她为叛国者,在小说中污蔑了波兰的形象。这一争议性也体现在2019年入围国际布克奖的《糜骨之壤》(Drive Your Plow Over the Bones of the Dead)这本书中。这部小说在2009年于波兰首次出版,于2018、2019年被翻译成英文相继在英、美两国出版后,获得了更多的关注。这也侧面反映出,小说虽已面世超过10年,但书中探讨的话题依旧没有过时。
故事设定在一个寒冷偏僻、人烟稀少的小镇,在这里,捕猎不仅是人们谋取生计的工具,更成为了休闲社交的方式,人们乐于其中,靠猎杀收获名利,而荒凉的高原森林里却堆砌着动物的森森白骨。直到有一天,这些热衷于捕杀动物的猎手接二连三的离奇死亡,一位对动物抱有深切同情心的老妇人被卷入其中,开始调查连环命案背后的真相。痴迷于占星术与万物有灵论的她,坚信真凶并非常人,而是那些多年来遭受迫害和屠戮的动物,它们酝酿轰轰烈烈的复仇,对人类展开报复与控诉,直到故事的结局谜底揭晓……这部作品看似是一本侦探小说,但读完便会发现推理悬疑、破解谜团并不是小说的重点,正如托卡尔丘克自己所言:“写一部书只是为了得知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无非是浪费纸的行为。”她更多的是借用传统的侦探小说的题材,在直面死亡本身、找寻死亡原因的过程中,触及并掂量生命的重量。有人谴责这本书挑战了波兰的文化传统,并带有一种激进的生态主义。托卡尔丘克的回应是,“这就是我讲故事的方式。我在读者心中制造疑惑。”这种疑问便是托卡尔丘克带有哲学性质的目的,即启发读者思考男人与女人,青年人与老人,社会上层的人与底层的人,最后推广到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并通过对这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的思考,重新定义生命的边界、价值和意义所在。
诺贝尔奖组委会在给托卡尔丘克的颁奖词中写道:“她用百科全书式的热情呈现了一种充满想象的叙事,代表了一种跨越重重边界的生命方式。”不同于《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或是《云游》中不断跨越岁月与地域界限的人物,流动于浩瀚无边的时空中,《糜骨之壤》只聚焦于一座处于荒芜雪原、与捷克接壤的波兰边境小镇,故事中天地的广阔被放大,更衬托出活在寒风与死亡阴影下的生命的渺小与脆弱。比“跨越”边界更重要的,是看到生命的边界,因此在书中多次提到的捷克与波兰的边境线,不仅是地理上的蕴含,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边界首先代表的,是“我”与“你”,是“主体”与“客体”,“文明”与“自然”,“进步”与“野蛮”的二元对立。而这种边界在书中成为了人类划分生命高低,用暴力宰制生命、驾驭万物的合理借口,托卡尔丘克便是要打破这种传统的边界。这一主题与三百年前威廉·布莱克的思想遥相呼应。工业革命后的英国,人们将理性视为文明之光,布莱克作为英国18世纪浪漫主义时期的一位重要诗人,却认为所谓的进步实则腐蚀了人性,他哀悼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被打破,人与自然因此而分离。深入阅读,便会发现这部小说处处充满了布莱克的影子,小说的主人公常常醉心于布莱克诗歌的翻译,每个章节的开头都以布莱克的一句诗作为引语,暗示着对工业文明前未曾堕落的自然世界的赞颂,以及如今生灵涂炭景象的痛心。甚至小说的题目《糜骨之壤》本身也来自于威廉·布莱克的诗集《天堂与地狱的婚姻》里“地狱的箴言”中的一句诗:“让你的大车和犁头碾着死人的白骨前进吧。”这句诗有着极强的比喻义,“死人的白骨”可以看作人们理所当然的社会理念,但这些观念可能滋生出丑恶的社会现象,这些前人的观点所累积起来的腐朽的思想,在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中可以具体地看作人类中心甚至父权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在生命中分出优劣,凭借理性思考能力而自居为最优秀的物种,将人类或者男性以外的生命“同一化”地进行奴役与剥削。因此如布莱克一样,托卡尔丘克也呼吁主张“天堂”与“地狱”的联姻,将居高临下的二元划分转变为回归平等的和谐共处,但前提是首先要用“大车”和“犁头”作为反叛传统的思想工具,去铲平前人所划分的生命界限。
边界也意味着限定范围内中心与边缘的分别,而小说通过叙事重心从中心向边缘的滑动,给予处于边缘的生命话语权与在场的力量。小说中的死者——边防区的司令、富裕的农场主、知名社交俱乐部的主席、受人尊敬的牧师——都为在镇上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和权力的男性,他们生前享有名望和权力,死后也引发了广泛的关注,故事看似自然而然地也围绕着对他们死因的调查展开。然而小说却站在一位老妇人贾尼娜的立场来讲述整个事情的经过。这位老妇人在现实生活中也许常常是读者会忽视甚至不愿意亲近的人物。毫无疑问她生活环境的偏僻象征着她在社会上所处的边缘地位。不仅是由于她性格古怪,离群索居,也因为她的双重身份——老人与女人,使她本就使其处于弱势的地位,再加上她對动物过分的保护欲,更使她被排斥在理性的话语之外,处于失语状态。她并不是没有尝试过与主流社会沟通,曾经到警局去举报狩猎者联盟非法击杀棕熊的案子,也试图和校长解释她认为学校教育体系中存在的问题,不应该美化对野生动物的杀戮。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比误解更可怕的,是被忽视,大多数人把她的所作所为当作“疯病”甚至是一桩“丑闻”。第一人称的视角,便是将话语权交于她的手中,使读者不得不跨越偏见,去尝试理解她看到同伴被捕杀的鹿悲伤的眼神时的悲悯,看到她得知猎人射杀野鸡只是出于“乐趣”时的愤怒。
托卡尔丘克在接受采访时说:
贾尼娜代表的是一群失声的人,他们因为年龄或是贫困而被边缘化。但我认为如今地球上最处于失声境地的是动物……它们是生物链中最脆弱的一环。
书中所关注的受害者其实另有其“人”。如果我们追求的是地球上生命体都能获得平等的关爱与尊重,那为什么我们会如此关心靠狩猎牟利的猎手的死因,却鲜少有人探寻无辜的动物为何丧命?连环的凶杀案打破了边境小镇的平静,但是其实对于动物们而言,这里早已危机四伏。不计其数的动物死于精心布置的陷阱中,死于无情的枪口下。这个生存环境遭到威胁却只能沉默忍受的群体——动物,其实才是这本书的真正主角。
因此,小说探寻、聚焦边界,是为了给予不同生命发声的权利。一个行将垂暮的老妇人,和边境线上惨遭猎杀、生存空间被挤压的动物形成了一种对望,不仅为小说铺垫了一层苍凉的底色,更在险象环生的世界形成一种“共谋”的在场,蕴含着托卡尔丘克对他者、对边缘生命的思考与关怀。
小说关于生命权利的思索,还体现在“有用”与“无用”,对生命价值的衡量与判定之上。在小说中,女主人公贾尼娜在与一位名叫博罗斯的朋友在树林里散步时,作为动物的爱好者与保护者的她,也不自觉地向身为昆虫学家的博罗斯提问林中有哪些甲虫是“有用”的。博罗斯厉声斥责她道,“从大自然的角度看来,生命没有‘有用与‘无用之分”。贾尼娜于是开始反思,“我们为什么要有有用与无用的区分呢?是谁将世界划分有有用与无用的,又凭什么有权利这样做呢?一株蓟或者一只在仓库里吃粮食的老鼠,难道没有生存的权利吗?哪位智者竟敢审判哪种生命更好,哪种生命更坏?”这一系列的追问引导着读者,有用与无用论不仅是看待世界、认识自然的一种自大与不公正的方式,更成为人类肆意攫取、破坏自然的原动力。
在故事里,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基于对动物有用与无用的判断。对猎人来说动物是“有用”的,他们通过贩卖狐狸的皮毛盈利,猎杀狼、狗、熊是他们扩大社交圈子的渠道,赢得社会尊重的筹码。人们还从圣经中找到了宗教对动物利用价值的定义。开篇创世纪中便写道:
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
小说中布道台上的牧师,将狩猎行动奉为神谕,堂而皇之地说,“猎人是上帝的使者与伙伴,参与到上帝创世与驯猎动物的工作中”。猎物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捕猎是上帝赋予人类的光荣使命。从而人类获得了一种优越感,为人对动物的统治,人类生命凌驾于动物生命之上找到了正当理由。不论是满足物质需求与实际目的,还是完成所谓神圣使命,动物的“有用无用论”都服务于人类自身的利益与欲望。
主人公賈尼娜以及她的朋友,从某种程度上都是在小镇里被轻视的“无用”人。迪兹是一名以翻译布莱克诗歌为业的学生,“好消息”是一名经营小旧货店的老板,奥德鲍尔是一位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整理他的工具上的老人,而贾尼娜自己是一位退休的建筑师,正是因为他们跳脱了对于利益和物质的追逐,所以也超越传统对于性别、物种或财富的认知。作为同样被压迫、放逐的“无用”的生命,他们反而与非人类的生命产生了一种命运的连结。
《糜骨之壤》颠覆了传统侦探小说惩恶扬善、维护正义与公理的主题,而反问读者:受害者和正义都是谁来定义的?答案是人类自己。人类中心主义使人类的自大有了理性意愿的加持,来审判生命的“有用”与“无用”,贾尼娜却认为 “人把自己凌驾于其他生物之上,赋予自己决定生命和死亡的权利,而成为了残暴的君主和篡位的叛徒”。人类自封的绝对主宰地位其实是一种霸权行径,小说正是要让人们认清这种暴行,声讨人们对大自然的肆意攫取,对生命的不尊重与残忍虐杀,从而进一步反思为剥削和肆意伤害动物和自然正名、立法的观念和制度。在“有用”论的引导下,教堂里的牧师在布道台上堂而皇之地赞扬捕杀动物的行为,并声称这是上帝的旨意,学校里以这是人类的传统与生存法则为由,让孩子们继续接受着默许残害动物行为的教育。
探案过程为的是启迪读者,杀人案值得严肃的调查,非法捕猎、屠宰的问题也不能被草率地处理,因为生命没有高下之分,而所有不公正的杀戮也不应该被区别对待。
贾尼娜在书中提到,“一棵大树,歪歪扭扭的,满是洞,能存活几个世纪而不被砍倒,因为这棵树不可能做成任何东西。”这句话与庄子《人间世》中对“不材之木”的论述有异曲同工之处。每个人都知道从有用的东西中可以得到什么好处,但是少有人知道从无用的东西中得到什么好处。而唯有尊重“无用”,我们才能真正从将人类作为一切的衡量尺度,将万物作为屈从于人类的思维中跳出来,对动物产生共情、关爱和同理心,从而将动物纳入道德边界并获得一种更博大的生命关怀。
托卡尔丘克不希望这一切只止于反思,借主人公贾尼娜之口,她呼吁行动:“任何感到愤怒而不采取行动的人,只会扩大痼疾的传播。”小说结尾,虽然悬疑揭晓,故事落幕,但对无辜生命的残害可能仍发生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主人公在书中提到,“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杀戮和痛苦成为了常态?”作者显然也不希望用暴力来解决问题。而犁头该挥往何处,问题已经抛出,便交由读者来做出选择。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