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力
《十三经》为儒家的核心经典,而《礼经》就占了其中的三个——《周礼》《仪礼》和《礼记》,可见礼学在儒学体系中有着何等重要的地位。郑杰文、傅永年主编的《经学十二讲》中收录了丁鼎所撰《三礼概说》一文,此文开头即称:“中国自古以来就以‘礼仪之邦’著称于世。‘礼’是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体系中的核心价值观念,也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主体内容。它不仅包含了我国古代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制度和规范,而且还包容了与这些制度和规范相适应的思想观念。‘三礼’就是记载我国古‘礼’的三部极其重要的典籍。”
为什么礼学这么重要呢?丁鼎又在其文中做出了如下的阐述:“‘礼’是孔子创立的儒家思想体系的核心价值观念。礼乐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内容,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有别于西方文化的特质。如果借用美国著名科学哲学家和科学史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mal Kuhn,1922-1996)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所提出的‘范式’(paradigm)理论来审视的话,甚至可以说中国古代自周朝初年直至明清时期的长时段中,一直处于‘礼乐文化’的范式之中。”
对于“礼”的起源以及“三礼”的来由,钱基博在《经学通志》中说: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待而长,是礼之所起。”而帝王质文,世有损益。至周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经礼三百,《周礼》是也;曲礼三千,《仪礼》是也。
而对于“三礼”一名的来由,李源澄在《经学通论》中说:
汉世所谓《礼经》,乃今世所谓《仪礼》,《大戴》《小戴》与《周官》,皆不与焉。郑玄兼注《礼经》《小戴》《周官》三书,始有“三礼”之名。《仪礼疏》引郑《序》“著《三礼》七十二篇”是也。其后阮谌之《三礼图》,王肃之《三礼音》,崔灵恩之《三礼义宗》,皆以“三礼”名。
本文所讲则专谈“三礼”之一的《礼记》,对于《礼记》一书的最早记载,则是《汉书·艺文志》中的所言:“《记》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班固的这句话提供了两个信息,一是《礼记》合计有131篇,二是该书所收录的内容为孔子的弟子所记录下来的文献。
关于《礼记》的篇数,后世产生了较大的争论,东汉郑玄说:“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记》是也;戴圣传《记》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郑玄在这里明确地称,戴德编纂的《礼记》总计有85篇,这部书被称之为《大戴礼记》;而戴圣所编纂的《礼记》有49篇,此就是后世流传的《礼记》,而今的《十三经》中所收的《礼记》,就是戴圣编纂的49篇《小戴礼记》。
但是,将《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的篇数相加,85篇加49篇等于134篇,这就比《汉书·艺文志》上所记载的131篇多出来了3篇。
关于《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之间的关系,说法之一则是认为《小戴礼记》是根据《大戴礼记》删减而成者,这种观点最早是由近代的陈邵提出,唐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序录》中引用了陈邵所撰《周礼论·序》,该序中称:“戴德删古礼二百四篇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圣删《大戴礼》为四十九篇,是为《小戴礼》。后汉马融、卢植考诸家同异,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于世,即今之《礼记》是也。”
陈邵在这里提出,戴德收集了古代的礼书204篇,而后他经过删减,留存下来85篇,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大戴礼记》;此后戴圣又根据这85篇《大戴礼记》再次删减,成为了49卷本的《小戴礼记》;而后马融、卢植等又添加进了一些篇章,成为了后世所看到的《礼记》一书。
陈邵如何知道《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是如此衍变而来者,他未做出解释,但是《隋书·经籍志》却肯定了陈邵的所言,并且做出了进一步的解释:
汉初,河间献王又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一篇献之,时亦无传之者。至刘向考校经籍,检得一百三十篇,向因第而序之。而又得《明堂阴阳记》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记》七篇、《王氏史氏记》二十一篇、《乐记》二十三篇,凡五种,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烦重,合而记之,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记》;而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汉末,马融遂传小戴之学。融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乐记》一篇,合四十九篇。
这段论述跟陈邵所谈基本相像,但他明确地点出《礼记》中的《月令》《明堂位》和《乐记》这三篇是汉末马融添加进去的,如果把这三篇去掉,那么《小戴礼记》就由49篇变成了46篇。这个变化很重要,因为这46篇《小戴礼记》再加上85篇的《大戴礼记》,恰好符合《汉书·艺文志》中所说的131篇。
这样的巧合当然受到了后世的质疑,这似乎是为了符合历史最早的记录而刻意凑出来的数字,但这种凑法也有其他的毛病在,刘松来、唐永芬所著《礼记开讲》中称:“这种解释表面上看来似乎已经弥合了郑玄《六艺论》与班固《汉书·艺文志》关于大、小戴《礼记》篇目总数相互矛盾的漏洞,但实际上附会臆测之处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据《汉书·成帝纪》记载,刘向受诏校书是在汉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此时《礼记》四十九篇早已由戴圣编辑定型,所以根本不可能存在删刘向所校定书的问题。”
前面提到,陈邵说《小戴礼记》是根据《大戴礼记》删减而来者,此后的一千多年,学界都本着这种说法,可是到了清乾隆之后,有些学者对这种说法提出了质疑,戴震就认为《小戴》不是从《大戴》删减而来者,他的理由是:刘向的《别录》中已经提到了《礼记》就是49篇,另外《后汉书·桥玄传》中又称:“七世祖仁,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号为桥君学。”而这里提到的桥玄的七世祖桥仁,正是戴圣的弟子。可见,在戴圣弟子的时代,桥仁所撰的《礼记章句》也是49篇。这样的话,就等于说《小戴》原本就是49篇,而非《隋书·经籍志》上所说的46篇,直到汉末马融加上3篇之后才成为了49篇。
除了这两条证据之外,戴震还通过文本的比较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凡大、小戴两见者,文字多异。《隋志》以前,未有谓小戴删大戴之书者,则《隋志》不足据也。”(戴震撰《大戴礼记目录后语》)
如此说来,如何解释46篇和49篇的数字之差呢?钱大昕提出了一种解释方法,他认为《小戴礼记》确实是46篇,但是由于其中的《曲礼》《檀弓》和《杂记》三篇篇幅过长,因此有人将这三篇文章各分为了上、下。这样算起来,就多出了3篇,加在一起就正好符合了49篇之数,而后再加上85篇的《大戴礼记》,也就与《汉书·艺文志》上的131篇,完全相符合了,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汉书考异》中说:“《小戴记》四十九篇,《曲礼》《檀弓》《杂记》皆因简策重多,分为上下,实止四十六篇。合大戴之八十五篇,正协百卅一之数。《隋志》谓《月令》《明堂位》《乐记》三篇为马融所足,盖以《明堂阴阳》三十三篇、《乐记》二十三篇别见《艺文志》,故疑为东汉人附益,不知刘向《别录》已有四十九篇矣……”
而对于《大戴》和《小戴》之间的关系,钱大昕则认为这两部书并行于世,不存在《小戴》删《大戴》的问题。而后的陈寿祺也赞同钱大昕的观点,但他对钱的所言进行了修订,他经过一番推论后,得出的结论是:“窃谓二戴于百三十一篇之说,各以意断取;异同参差,不必此之所弃即彼之所录也。”(《左海经辨》卷一)
既然是这样,那班固为什么在《汉书·艺文志》中把《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合在一起著录篇数呢?后世学者又有着一大堆的争论。而到了当代,著名学者李学勤先生则根据新出土的文献,做出了如下的结论:“实际上,大、小戴《礼记》互有重复之处……只能说是传本不同,不能用小戴删大戴解释……《汉志》的‘记百三十一篇’便包括孔壁所出和河间献王所得两个来源。清钱大昕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看法,他指出‘《小戴记》四十九篇,《曲礼》《檀弓》《杂记》皆因简策重多,分为上下,实止四十六篇。合大戴之八十五篇,正协百卅一之数’。这很可能是对的。”(《郭店简与〈礼记〉》)
李先生通过出土的汉简印证了钱大昕的推论,他认为钱的说法是对的。而后,李学勤又做出了这样的综述:“大、小戴《礼记》是西汉前期搜集和发现的儒家著作的汇编,绝大多数是先秦古文,个别有汉初成篇的。当时简帛流传不易,书籍常以单篇行世,不管是孔壁所出,还是河间献王所得,必有许多书的单篇,都被二戴分别编入《礼记》。”
篇数问题基本说清楚了,接下来再聊作者问题。关于这两部《礼记》的编辑者,两千多年来的学者大多认定是戴德和戴圣,但也有人不这么看,其理由是:流传至今的《礼记》一书,有几篇文章是马融和卢植编进去的。而三国时期魏国的张揖在《上〈广雅〉表》中说:“爰暨帝刘,鲁人叔孙通撰置《礼记》,文不违古。”张揖认为,《礼记》一书的作者是西汉初年的叔孙通。这种说法的依据在哪里,张揖未曾说明。所以,他的这个说法未被后世所采用。
其实从《礼记》一书的内容来看,该书中收有多人的作品,比如其中的《哀公问》等四篇,就被视之为孔子的作品,吕思勉在《经子解题》中说道:“此三篇文体相类,盖一家之书也。《哀公问》篇前问政,后问礼。《仲尼燕居》篇记孔子为子张、子贡、子游说礼乐。《孔子闲居》篇则为子夏说《诗》。皆反复推论,词旨极为详尽。”
余外,《礼运》一篇则被视之为孔子的弟子子游的作品,龚敏在《礼记·礼运篇的作者问题》中称:“《礼运》为周秦之际,子游氏之儒所作,其出约稍晚于《系辞》《中庸》,而略早于《孟》《荀》。”
如此说来,戴德和戴圣不是《礼记》一书的作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应该是编者。对于他们二人的生平,《汉书·儒林传》中称:
孟卿,东海人也。事萧奋,以授后苍、鲁闾丘卿。苍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授沛闻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庆普孝公。孝公为东平太傅。德号大戴,为信都太傅;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通汉以太子舍人论石渠,至中山中尉。普授鲁夏侯敬,又传族子咸,为豫章太守。大戴授琅邪徐良斿卿,为博士、州牧、郡守,家世传业。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杨荣子孙。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荣琅邪太守。由是大戴有徐氏,小戴有桥、杨氏之学。
根据这段记载,戴德和戴圣的关系似乎是同学,然而《后汉书·儒林传》中又说:“《前书》鲁高堂生,汉兴传《礼》十七篇。后瑕丘萧奋以授同郡后苍,苍授梁人戴德及德兄子圣、沛人庆普。”
这句话说戴圣是戴德哥哥的儿子,如此说来,大、小戴是叔侄关系,而他二人共同拜了后苍为师学习礼经。
《隋书·经籍志》上,对他二人的关系又有如下的记载:“自高堂生,至宣帝时后苍,最明其业,乃为《曲台记》。苍授梁人戴德,及德从兄子圣、沛人庆普,于是有大戴、小戴、庆氏,三家并立。”
这段记载比《后汉书》多了一个“从”字,大、小戴之间的关系由亲叔侄变为了表叔侄,而这种说法被后世所采用,比如孙显军在其所撰《两戴生平及关系考》一文中,做出了如下的结论:“戴德与戴圣为从叔侄关系,戴德年长于戴圣,早于戴圣师从后苍学《礼》,曾为兴都王傅,先后有弟子徐良、桥仁;但阳朔二年前后,先于戴圣而亡,后来弟子桥仁遂又师事戴圣学习,号为‘桥君学’。从后苍弟子间的年龄关系看,戴德、萧望之、冀丰差不多同年,而戴圣与匡衡差不多为同年人。从学术地位和影响来看,为‘大儒’、参加石渠阁会议、两为博士的戴圣,显然要比叔父戴德高出许多。”
关于大、小戴的生平事迹,王锷在其论文《〈礼记〉成书考》中有着较为详细记载,对于戴德,王锷给出了这样的总结:“从年龄上推算,戴德侄戴圣于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参加石渠阁会议,戴德为圣之叔,其为‘信都太傅’,应该是信都王刘兴的太傅,时间在汉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元月至汉成帝阳朔二年(公元前23年)之间,故戴德治学、从政主要在汉元帝、成帝时期。”
相比较而言,戴圣的资料比戴德要多一些,该文中引用了《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中的记载:
太仆王音举武贤良方正,征对策,拜为谏大夫,迁扬州刺史。……九江太守戴圣,《礼经》号小戴者也,行治多不法,前刺史以其大儒,优容之。及武为刺史,行部录囚徒,有所举以属郡。圣曰:“后进生何知,乃欲乱人治!”皆无所决。武使从事廉得其罪,圣惧,自免。后为博士,毁武于朝廷。武闻之,终不扬其恶。而圣子宾客为群盗,得,系庐江,圣自以子必死。武平心决之,卒得不死。自是后,圣惭服。武每奏事至京师,圣未尝不造门谢恩。……为刺史五岁,入为丞相司直,丞相薛宣敬重之。
戴圣虽然是研究“礼”的专家,但看来在实际行动中,他做得并不好。戴圣在任九江太守期间为非作歹,何武任扬州刺史期间查办此事,戴圣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于是他赶快辞职。后来戴圣又在朝中任博士,于是他借这个机会打击报复何武,何武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予以还击。再后来,戴圣的儿子又跟着一帮人为非作歹,被有关部门抓了起来,戴圣觉得何武肯定会将其子置于死地,没想到这位何武依然能够禀公办事,没有将戴圣的儿子处死。显然,何武的做法让戴圣未曾想到,于是他很感激何武这个人。每当何武来京公干,戴圣都必定到其住处表示感谢。
这段记载虽然有损戴圣的光辉形象,然而通过对何武任职期间的确认,以此来推论出戴德、戴圣的大致生卒人,因为对于这两人的生卒年记载,找不到直接的材料,王锷在其文中写道:“据《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记载,汉宣帝五凤元年(公元前57年),何武年十四、五岁,到阳朔三年(公元前22年)时,何武已经在五十岁左右。当时戴圣斥何武为‘后进生’,其年龄起码在六十岁以上,由此上推,戴圣约出生于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或者更早。戴德、戴圣是叔侄关系,年龄差距也不会太大。按照规定,‘年十八以上补博士弟子’,则戴德、戴圣从后苍学习今文《礼》,当在汉宣帝时期。”
如果确认《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中的记载无误的话,那么这里又有了新的矛盾:因为汉宣帝甘露三年召开了著名的“石渠阁会议”,而当时戴圣也参加了此会,按照《汉书·儒林传》上的记载,戴圣是先当了博士,而后又任九江太守,可是《何武王嘉师丹传》中却说:“太守自免,后为博士。”
那么,戴圣究竟是先当博士之后才去做了九江太守?还是他辞去太守之后又去做了博士呢?对于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记载,徐耀环在《戴德、戴圣生卒年代的推测》给出了如下的说法:
博士,汉时为官爵,非如现今之博士为终身名誉。《汉书》中记载戴圣曾做过两次博士,一在《儒林传》云:“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一在《何武传》云:“九江太守戴圣……。武使从事,廉得其罪,圣惧,自免。后为博士。”一言其先做博士,后为九江太守;一言为九江太守,后为博士。今察诸《汉书·百官公卿表》云:“秩比六百石以上,皆铜印黑绶,大夫、博士、御史,谒者、郎无。”知博士为一官职,领有薪俸。既为一种官职,则可随时辞职,或复职等。如《汉书·翟方进传》云:“河平(汉成帝年号)中,方进转为博士,数年,迁朔方刺史。”知翟方进曾由他职转任博士官,再由博士官迁为朔方刺史。故知博士为官职,非为终身名誉。是以,戴圣先以博士官论礼石渠阁经学会议,后迁为九江太守,再由九江太守,转为博士一职,有何不可?是以戴圣两度为博士,并非史书记载错误。
看来,此博士非彼博士也。今天的“博士”乃是学位,而古代的“博士”则是官职,既然是官职,那几起几落也没什么不正常。而王锷也有着同样的认定,他在《〈礼记〉成书考》中说道:“戴圣约生于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或更早,汉成帝阳朔三年(公元前22年),他已经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所以,戴圣治学、从政主要在汉宣帝甘露年间(公元前53-公元前50年)以后,即汉元帝、成帝时期。他先后两次为《礼》经学博士,官至九江太守。在传习今文《礼》的同时,编纂了《礼记》四十九篇,教授弟子,并有《石渠礼论》四卷、《群经疑义》十二卷等著作。”
经学分为“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两大派别,那《礼记》属于哪一派呢?王国维对此有着如下的论述:
《汉志》及《说文叙》皆云孔壁中有《礼记》,乃谓《礼古经》五十六卷。此(指《景十三王传》)既言《礼》,复言《礼记》,《礼》盖谓《礼经》,《礼记》盖谓《汉志》“礼家《记》百三十篇”之属。《隋书·经籍志》云:“刘向考校经籍,得《记》百三十篇、《明堂阴阳记》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记》七篇、《王史氏》二十一篇、《乐记》二十三篇,凡五种,二百十四篇。”《经典释文叙录》引刘向《别录》云:“古文《记》二百十四篇。”数正相合。则献王所得《礼记》,盖即《别录》之古文《记》。是大、小戴《记》本出古文。(《观堂集林》上册)
王国维经过一番分析认为,无论《大戴礼记》还是《小戴礼记》,都属于古文经学,然而从二戴的师承来看,他们又属于今文经学的正传。如何来解释这之间的矛盾呢?廖平认为,《礼记》一书中既收录了属于古文经学家的著作,同样也收录属于今文经学家的著作。廖从中选择了如下九篇今文经学著作:“《王制》《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祭统》《丧服四制》”。
除此之外,他又选出了23篇属于古文经学的篇章。那剩余的部分属于什么呢?廖平又将其分为了两类,他认为其中有4篇是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混杂在一起的篇章,余下的10篇廖平则认为,这10篇是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完全相同的篇章。廖平的这种分法可谓是一种创见,他的这个观点到了业界的大多数赞同,但也有人认为廖平的说法不一定完全正确,比如皮锡瑞就说“未必尽可据”。
《礼记》一书虽然是《十三经》之一,然而后世的评价却有褒有贬,比如陈澔则认为《礼记》一书:“千万世道学之渊源,其四十七篇之文,虽纯驳不同,然义之浅深同异,诚未易言也。”
但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朱子语类》卷八十四中载有朱子对《礼记》的评价:“《仪礼》,体之根本,而《礼记》乃其枝叶……《仪礼》旧与六经三传并行,至王介甫始罢去。其后虽复《春秋》,而《仪礼》卒废。今士人读《礼记》,而不读《仪礼》,故不能见其本末。”
看来,朱熹认为《仪礼》要比《礼记》重要得多。可是,理学家们最看重的“四书”,其中有两书——“大学”“中庸”却是从《礼记》中摘录出来的。既然其中有这么重要的篇章在,那为什么对它却不重视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称:“朱子《乞修三礼札子》所云:‘以《仪礼》为经,而取《礼记》及诸经、史、杂书所载有及于礼者,皆以附于本经之下,具列注疏,诸儒之说,略有端绪。’即是书也。”
看来,朱熹真的不喜欢《礼记》,他甚至提出把《礼记》的篇章拆散后重新编入《仪礼》中。宋代的郑樵也对《礼记》颇为不满,他在《六经奥论》卷五中说:
《礼记》一书,《曲礼》论撰于曲台,而不及五礼之大本;《王制》著述于博士,而尽失先王之大意;《月令》摘于《吕览》,而录秦世之官;《缁衣》本乎尼子,而改《鲁论》之文;《礼运》载夫子之说,有亏于名教;《经解》引《易》之纬书,而尝褅之说多牵夫子之绪论;《明堂位》论周公践阼,世世祀以天子礼乐;《檀弓》载舜葬苍梧,夫子墓马鬣封之类,皆流俗之妄语;《儒行》全无义理,如后世游说之士所夸太者;《玉藻》一篇颠倒错乱,且不可以句读。
虽然如此,《礼记》在后世还是受到了重视,比如南宋的卫湜用了20年的时间写出了160卷本的《礼记集说》,此书摘引了144家前人的经说,可谓是《礼记》文献集大成之作。而陈澔也作过一部《礼记集说》,此书也称《礼记集注》或者《礼记集传》。但是陈的该书主要是本着朱熹的观点,其追求的是通俗易懂。
对于陈澔的这部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予以了如下公允的评价:
盖说《礼记》者,汉唐莫善于郑、孔,而郑注简奥,孔疏典赡,皆不似澔注之浅显;宋代莫善于卫湜,而卷帙繁富亦不似澔注之简便。又南宋宝庆以后,朱子之学大行,而澔父大猷师饶鲁,鲁师黄干,干为朱子之婿,遂藉考亭之余荫,得独列学官……澔所短者,在不知礼制当有证据,礼意当有发明,而笺释文句一如注《孝经》《论语》之法。故用为蒙训则有余,求以经术则不足。朱彝尊《经义考》以“兔园册子”诋之,固为已甚。要其说,亦必有由矣。特礼文奥赜,骤读为难,因其疏解,得知门径,以渐进而求于古。于初学之士,固亦不为无益。
清代乾隆年间,礼学大受重视,在乾隆元年就开办了“三礼馆”,并出版了一系列的著作,为此也带动了民间的研究,《〈礼记〉开讲》一书统计出了清代的研究专著有250多部之多。
对于戴德、戴圣的故里,《后汉书·桥玄传》中说:“桥玄字公祖,梁国睢阳人也。七世祖仁,从同郡戴德学,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号曰‘桥君学’。”桥玄是梁国人,而戴德跟他同郡,以此推论出戴德也是梁国人,《初学记》中也有这样的明确记载:“后仓传于梁国戴德及德从子圣。”
然而戴德究竟居住在梁国的哪里?《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则称:“至汉信都太傅戴德,世居魏郡斥丘。裔孙景珍。景珍,后魏司州从事。仲孙胄。胄字玄胤,相太宗。孙至德,相高宗。戴氏宰相二人,胄、至德。”看来,戴德居住在斥丘。
对于斥丘,马晓玲在《大小戴姓氏谱系及故里考述》一文中说:“斥丘县,王莽时改为利丘,东汉复名斥丘,仍属魏郡;北齐天保年间更名成安属清都尹;隋朝仍名成安属相州,唐初属磁州,贞观初,改属相州,天佑二年(905)复名斥丘,三年改属魏州;五代后唐复改为成安县,仍属魏州。斥丘故址在今河北省成安县。大、小戴故里位于成安县北乡义村。”
这段话明确地说,大、小戴的故里在今天的成安县,而民国年间所修《成安县志·金石》中则载:“城东北二十里北乡义村有汉大儒二戴碑,代远年湮,风霜剥蚀,字迹模糊,莫可辨识,惟中间云:汉大儒大、小戴故里。”
《县志》中所载的这块碑是哪里来的呢?马晓玲又在文中说:“北乡义《刘氏家谱》记载着二戴碑的来历:明朝礼部尚书刘公遭祸变被满门抄斩,其孙刘士元逃至北乡义村,被二戴后裔收留,因感叹民风醇厚遂定居于此。清代中期刘姓成为大姓,而戴氏家族已经无人,刘氏追思戴氏救祖之恩,便于村南官道北侧立‘汉大儒大小戴故里’碑一通以资纪年。至今当地仍流传着‘戴家碑,刘家修’之说。”
对于这块碑的今况,马晓玲在该文的末尾说道:“文革期间,二戴碑不知所向。1992年成安县政府重新建立‘汉大儒大小戴故里碑’,并于碑阴刻写了大小戴辑注《礼记》的功绩:‘礼记二人辑,载入成安,百姓从来钦大圣;宋朝三字经,述评戴著,九州总是仰高贤。’成安县北乡义村作为大小戴故里受到世人的追寻和景仰。”看来,大、小戴故里碑又刻了一块竖立在了本村。那么,这里也就成为了我景仰戴德、戴圣的朝拜之地了。
2012年3月16日星期五,这一天我在河南安阳包下了一辆出租车,驶向河北成安县北乡义村前往寻找“汉大儒大小戴故里碑”。穿过大名县城,在入县城路口的转盘上,立有汉白玉雕的麒麟。看来,县里的确把卢俊义看成大名县的大名人。只可惜雕造得有些比例失调,手法也较为粗糙。不过话又说回来,麒麟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孔夫子的代表作《春秋》,该部宏作的最后一个字就是“麟”,按史书记载,他老人家确实见过麒麟,然此后还有谁见过这种瑞祥之物,我就不了解了。
驶到魏县,离县城还有二、三公里时,遇到大堵车,马上让司机停下,我跑上前找警察打听。一警察告诉我,因为村民打群架把路堵死了,不知何时能解决,建议我从南边绕行。我看了一下地图,感觉从北面绕行应该更近,结果上了地图的当,几公里的路走了近一小时,除了路面大坑连连的原因外,还因为车前有一辆拉玉米芯的蹦蹦车,其装车的技术十分高超:车厢上的玉米芯装在巨大蛇皮袋里,蛇皮袋码在车厢上,高和宽至少是车厢的三倍。
此路极窄,被其将整条路占满,自行车都错不过去,他可能是担心货物颠落,竟把车开得比乌龟还慢,时速绝对不会超过两公里,司机拼命鸣笛,其实我知道一点儿用都没有,你总不能把他的车掀到地里去吧?!
终于到达北乡义村,没想到这也是失望的一程。在村中唯一的大道上,终于找到了戴德、戴圣的这块碑,此碑既无碑亭也无碑座,孤零零地处在人行便道上,那个惨样像个拴马桩,车来人往,经过的人没有一个会瞥它一眼。我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这块蒙尘的碑,心下黯然。碑的背面是一排门脸房,听其中一位店主介绍,原碑早被县里收走了,听说是为了保护起来,现在立的这块儿是十几年前重刻的。寻找大、小戴碑是我“经学之旅”第二程的最后一站,没想到访得者竟是个仿制品。
虽然我从马晓玲的文章中已经知道这块碑是1992年成安县政府重新刻制的,但我总觉得政府既然在此刻起了一块碑,总应当再建起一座碑亭,以便增加人们对这两位前贤的敬意。我写此文时,已距我的寻访时间过了四年,真盼望着在这四年时间里这里又有了新的变化,以便能够让更多到此寻访故里碑的人不再失望。
看完故里碑之后,请司机把我送到邯郸市。一小时后始达邯郸,天还未全黑,是第二程归宿最早的一晚。这一程有10天的时间,竟然没有吃上任何一顿午饭,今天中午吃了半个面包,另半个分给了司机。
司机任姓,临漳人,是当地大户:“我们家有家谱,从明代开始没断过,我是第二十四代,家乡原有个大铁佛,在大炼钢铁时,村民们用绳子拴住铁佛的脖子,二十多个人才把铁佛拉倒,用锤子砸碎炼铁了。”以前仅知道沧州的铁狮子是一直留存至今最大的古代铸铁件,而今听司机的形容,他们村的那个铁佛也很巨大,就这样被糟蹋了,想想都心疼。
今晚心情总算放松了下来,决定犒赏自己一下,宾馆对面有一家装修漂亮的饭店,名“一篓油”,就凭这个奇怪的名称,我也要进去看看。饭店外观装修的主格调是“万”字纹的中国红,里面的装饰和家具却都是欧式的,然餐具却是地道的国货:仿宋兔毫盏,欣赏着这些中西合璧的杂揉,吃了些什么,倒一丝也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