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忘不了的故乡

2020-08-24 12:54蒋元明
新天地 2020年8期
关键词:娃儿院坝大舅

蒋元明

我小時候长住外婆家,7岁上学才回到母亲身边。

我的老家在重庆歇马镇的乡下,离镇只有三四里路。外婆家要远一些,还要爬过一道小山岗。岗上有座庙,庙旁边有株大黄角树,吊着一口千斤大钟;钟声一响,方圆几十里都能听到。山岗的北坡下面就是外婆家。

院子对面是山坡,山坡上去就是大山;院子左边是层层的梯田,右边是一顺的水田延伸出去。六户人家同院,五家同宗同姓。那山坡、小路、小河沟和高高的“碉楼”,那房后的茂竹、对面的柏树、田里的白鹤、沟里的鱼蟹——这就是我的童年世界了。

父亲在重庆城打工,母亲过门后一人住在乡下,守着三四亩薄田,里里外外,拖儿带女,很是辛苦,多亏有外婆,母亲生产后她来伺候月子,孩子周岁断奶后,母亲送到娘家寄养。

外公身材高大,在哥儿四个中排行老大,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庄稼能手。外婆身材瘦小,一天到晚总是忙碌。鸡叫了,她起床做饭,扫地擦桌子。早饭后,洗过碗,她煮猪食,然后大桶小桶地提去喂猪。猪圈有两处,一处靠灶房,一处要过院坝到院东边的牛圈屋。一个小脚老太太,提着一大桶猪食,一步一挪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接着,她下地砍菜拔葱,准备午饭,切猪草,午饭后就打草帽,也叫编草帽,那是可以卖钱的,用来称盐打油、买布做衣。夏天中午,外婆经常一边打草帽,一边打瞌睡,后背都是汗水。下午仍然是喂猪做饭,晚饭后常常还要推磨,磨麦子、玉米,一切收拾完了,外婆端灯到床边时,我早已睡着了。

刚断奶的时候,外婆得把我背在背上才能去干活。等大一点,我就跟在她后边当“小尾巴”,再大一点就和院子里的小孩玩,可惜就两三个女娃儿,一碰就哭;长大了就跟对面坡上的男娃儿淘了,摸鱼捉蟹、骑牛爬树、冲锋打仗,满山坡地疯。那是我童年最快活的时光。

记得夏天最紧张,老天说变脸就变脸。烈日当头,院坝上正晒着谷子,从远处传来雷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声炸响,地动山摇,乌云飞滚而来,四周顿时一片黑暗,一道耀眼的闪电撕破黑幕,随之大雨如撒豆,噼噼啪啪像敲鼓点,紧跟着便倾盆泼下——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

外婆在门口一站,俨然一个指挥员,口里就喊一个字:快。女人冲出屋,男人从田间往回奔,院坝上吼声喊声响成一片,箩筐扁担齐飞,男娃儿个个飞进窜出,抓工具,撮谷子,抢完自家的,又帮着抢别人的。等到谷子全进了屋,院坝上的水已浩浩荡荡,涌向坝边,飞流直下。大人们全成落汤鸡,光着脊梁的男娃儿,抹去脸上的雨水,喘着大气,活脱脱一条汉子。

当然,我的主要任务是外婆的通讯兵。早饭、午饭快做好了,外婆就吩咐我去叫干活的外公回来吃饭。我就跑到后边的坡上,扯着喉咙朝对面的大山坡高喊,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了回音。有时外公离得太远,在山坡那边,叫不答应,坡上就有人替我中转。那喊声在山里回荡,悠远而绵长。

后来大舅去修水库,外婆就派我中午送饭。走到工地一看,妈呀,人山人海,蚂蚁似的。坝上的大石磙,几十人喊着号子拉着碾来滚去。上哪儿找啊?我小脑瓜一转,大舅肯定是跟熟人在一起,只要找到一个熟人,就能问出来,于是一边走一边问,还真找着了。大舅好高兴,托着一大碗饭,向周围的伙计们夸耀,这是我二外甥。千顷碧波的甘家桥水库,完全是成千上万的农民用肩挑背拉修起来的,当然还有送饭大军的一份功劳。

一年最热闹的就是过年,家家都来亲戚,数外婆家的亲戚最多,大姑婆一家,幺姑婆一家,一来就要住好几天。母亲父亲也要来,最少也要住一两晚。亲戚多,孩子也多,有各种零食吃,还有鞭炮放,打仗捉迷藏。等亲戚们走了,外婆就要出门走亲戚,我是随员,拎包开路、上山过桥。直到正月十五,这年才算过完。

冬去春来,燕子飞回来了,飞进了大门屋檐下的窝。花开花落,田里的稻子越长越高。一阵喳喳叫,小燕子一个个出了窝,摇摇摆摆地飞向对面的山坡……

一天,外婆煮了一个鸡蛋,把我叫到跟前,一边看着我吃,一边说:娃儿啦,你也长大了,该回去上学了……说着扯起衣襟擦眼睛。我停住了吃,望着外婆花白的头发。我晓得自己太顽皮,尽让外婆担心……外婆又说:回去可要乖些啊,好好念书,长大了好有出息……说着又撩起衣襟。

爬上山,走下坡。再见了,我的小伙伴,再见了,柏树,杏树,牛儿……我走出去老远老远,外婆还站在那里,撩着衣襟儿……

我参军到青海的第二年,弟弟来信说,外婆去世了。她的坟就埋在对面的山坡上。我是上大学第一年假期,才探亲回去给外婆扫墓。我深深地鞠躬——愿大山永远怀抱这位母亲。

算起来,外婆过世几十年了。但外婆的灵魂依然飘荡在歇马镇这片土地上空,守望着这片的青山绿水。外婆不在了,但故乡依旧让我牵挂。没有外婆的故乡,它仍然是、永远是我的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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