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伟镜头里的文化名人

2020-08-24 12:58叉少
记者观察 2020年7期
关键词:李可染杨绛老师

叉少

1978年,北京电影学院78级摄影系学生邓伟领到了学校配发的海鸥205旁侧取景照相机,他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为文化名人拍照,理由很简单,这些人多生于清末,再不拍,就来不及了。

带着惶恐与崇敬,邓伟鼓起勇气敲开了一扇扇陌生的门,门后是一个个高山仰止的名字,也是一位位秉性各异的倔强老人:萧军、丁玲、冰心、叶圣陶、杨绛、钱锺书、萧乾、艾青、李可染、朱光潜……

1986年,中国第一部名人肖像摄影集《中国文化人影录》出版,邓伟完成了自己的致敬和抢救,也为我们留下了那一代大师最后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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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伟镜头前的第一位文化老人是国画大家李可染。

因为表姐在积水潭医院工作,邓伟从小就见过很多名人,有事迹传遍全国的草原英雄小姐妹,也有攀登珠峰的藏族登山运动员仁青平措。1976年5月的一天,医院住进来一位老画家,知道邓伟爱画画,表姐就让他带着速写去认个老师。

在一间狭小的病房里,邓伟见到了做完叠趾手术的老画家。看他来了,老先生颤微微站起来,从床头柜摸出了一个铝饭盒,“这里面有油炸咯吱,是北京全素斋做的,我最喜欢吃了”,说着自己吃了一块,还拿了一块往他嘴里送。

受宠若惊的邓伟一边给老人倒水递药,一边拿出自己的画,老人看了看他的速写,又问了两句家常,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行字递给邓伟:三里河三区61门8号,“等我出院了,欢迎你来做客”。

回到家,一头雾水的邓伟跟表姐说,这位老画家光给我吃炸咯吱、巧克力,对我的画一句话也没說,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邓伟父亲笑着说:“要向老师虚心学习,这是缘份!”

两个月后,邓伟敲开了老画家的门,先生开门看见他手里握着那张纸条,说了句“你是一个认真的人,我没看错你。”走进满墙挂着山水画的画室,邓伟看到了画上的署名,才知面前的老人竟是画家李可染。

自此,两人十几年的师徒情谊就此展开。邓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他曾为了不打扰老师作画,站在雪中等了一上午,也曾带着苹果去看老师,把不收礼的李可染急得直结巴,可也正是这股实在劲儿,让年过七旬的老画家把他当作亦徒亦友的忘年之交。

1978年,邓伟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系里给每人发了一台海鸥205照相机,他拿着相机到老师家里“显摆”,给李可染拍了好几张肖像照片,洗出来被很多报刊要去发表。

入学后的一天,邓伟对老师说,他想拍一套《中国文化名人》,再不拍就来不及了,李可染一听愣了,“这个小孩的胆子太大了,不听话,功课都跟不上,还要拍这个。”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李可染对邓伟说:“那就拍吧,我也帮你介绍几个文化人。”

1979年2月,邓伟的拍摄计划正式开始,通过老师的推荐信,他飞到广州拍摄了著名画家关山月和古文字学家容庚。

从那时起,邓伟的人像作业常在班里造成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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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秋,邓伟攥着父亲为他策划的拍摄名单来到了三里河南沙沟,名单上的两个名字是钱    书和杨绛。

来到门前,邓伟感觉自己敲门的手都有点发飘,一位样子和善的妇人开了门,“您找谁呀?有什么事吗?”邓伟说明了来意,表示想给钱先生拍张照片。“这个事挺好的,不过钱先生从来不喜欢拍照,你说的名人录就更不感兴趣了。”妇人说完后客气地关上了门。

邓伟呆呆地立在门口,第二次敲响了门,开门的还是那位妇人,邓伟赶忙说,钱先生不同意,我想找一下杨绛女士,我也想为她拍照。妇人笑了,“我是杨绛,小伙子,我也跟钱先生一样,不喜欢拍照。”

门再次关上了,邓伟静静地站在楼道里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准备出门的杨绛吃惊地问他,你怎么还站在这儿。邓伟老实地回答:“如果钱先生在家,我能不能跟他本人谈谈。”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穿蓝色对襟上衣的人走了出来,“我就是钱    书,我从不愿意拍照,也不愿意见客人,你请回吧。”

门“咣”地一声关上了,邓伟想走,但又觉得一旦离开他将再也没有勇气回来,站到中午十二点,楼道里已经弥漫着各家炒菜的香气。这时,眼前的门又开了,钱  书走了出来,说,“我们商量一下吧,看样子,我是说服不了你的,你倒是要说服我了。”

燃起希望的邓伟拿出了相机和三脚架,“我只想用所学的技巧,为您拍一张照片。”钱先生点点头,“你既然有这么大的诚意,我也就破一回例,下个星期天,你来我家拍照,只拍一张,好吗?”

一周后,邓伟如约而至。他走进钱先生的家,感觉简单整洁,水泥地擦得光亮,书房和过道里的书架满满当当摆的都是书,钱先生和杨女士穿着家常的衣服,在镜头前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看到照片后,钱先生说,“这就是钱  书,就是我。”照片里是他很少向世人展露的调皮和天真。杨绛女士也很满意邓伟为她拍的照片,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笔补造化天无功。钱先生说我来翻译一下,接过笔补充写道,“相机能够弥补自然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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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邓伟拍摄的文化老人里,温暖的冰心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冰心老人的家在民族大学里,屋子不大,邓伟的相机三脚架都支不太开,冰心说她和先生吴文藻共用一张写字台二十几年,住在这儿图的就是离城里远,清静。

邓伟和老人谈起她的作品《给小读者的信》,冰心高兴地对着镜头说起了当年写作的情景,照片出来后,邓伟拿着它给小朋友看,孩子们都说,“老奶奶对着我们说话呐!”

让邓伟感到温暖的另一位老人叶圣陶住在东四八条,他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两棵大海棠树。叶圣陶是苏州人,18岁时当过小学教员,当时自认并不适合与小孩子打交道,特别是碰到天性顽皮的孩子,除了训斥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因此常为自己是个不尽职的老师而苦恼。

小学教员的日子让他觉得苦闷,日记中甚至有“上课越觉无精神”“如坐针毯,时思引去”的话语。那时候的叶圣陶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名满天下的教育家。

在院子里拍照时,叶老指着海棠树对邓伟说,“现在还没到结果的时候,等到结果了,给你摘几个海棠吃”。

老人们的宽厚感动着邓伟,他给住在后海北沿的作家萧军拍照时,老先生要请他吃东西,“我给你两个肉夹烧饼吃吧”。广东的老漫画家廖冰兄则给他画了一幅长着翅膀的飞猪,因为他知道邓伟是59年生的,属猪。

邓伟这时才意识到,他在拍照之前要研究拍摄对象,而这些前辈大师也“研究”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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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次拍出大师的神采十分不易,邓伟为诗人艾青拍了三次才拍到满意的照片。第一次是在旅馆,摆拍了很多张,邓伟都觉得很一般;第二次在艾老的家中,还安排了专门的拍摄时间,仍是效果平平。第三次,邓伟在艾青的写字台前架好相机,艾老对他说:“我的脸不大好看,还是不拍吧。”邓伟没说话静待时机,一小时后,专心写稿的艾青忘了他的存在,连手上的烟都燃了一大截,就在停笔思考的瞬间,邓伟按下了快门。艾青问他,“你拍了吗,我希望读者们只看到我写的作品,但你如此投入拍的这张例外吧。”

后来拍摄杨振宁时,邓伟也用了同样的方式,他把相机架在杨先生的实验室里,焦点已经调好,快门线就在手里拿着,希望捕捉到这位诺贝尔得主标志性的双手合掌。

那天雪下得很大,杨振宁给学生进行论文辅导,很快就把邓伟给忘了。当他在思考学生的提问下意识作出双手合掌时,邓伟按下了快门。

这两回是邓伟拍摄计划中少有的奢侈机会,而遗憾始终伴随着他的相机。

为茅盾拍照时,久未露面的老作家一直在和访客交谈,再加上室内光线较暗,邓伟没有拍到传神的照片,他和茅老相约春天再拍,但天不遂人,这几张照片成为茅盾逝世前最后的留影。

在上海华东医院为巴金拍完照,邓伟马不停蹄地赶到复旦大学,却还是错过了数学泰斗苏步青,工作人员告诉他,苏老要到北京开会,刚从办公室离开半小时。

诸如此类的情况,还有很多。

电影学院毕业后,邓伟留校任教,他担任摄影的电影《青春祭》获得了第6届香港金像奖评选的十大华语片第八名。

1986年,邓伟出版了《中国文化人影录》,照片里那些身穿蓝色或灰色中山装的文化老人,触动了正随改革浪花奔向商海的人们,邓伟收到了几大箱子的读者来信。

1988年中秋节,邓伟到李可染老师家看望,老头儿“啊”了一声,“你来了?有一年没见面了吧?你生我的气了吗?我还欠你的画呢。”邓伟说就是太忙,哪能因为画的事就生老师的气。

看到邓伟带来的新疆葡萄,李可染马上摘下一颗,边吃边说:“真甜!就是小了一点,你怎么没给我买大的呀?”邓伟还像小时候一样,把老师的玩笑话当真了,老实地说:“新疆的葡萄都是这样的。”

临近中午,有事在身的邓伟来不及在老师家吃饭了,李可染抓起果篮里四个大苹果塞给他,头一次把徒弟送到了屋外,老人站在门口不住地招手,“我还欠你的画呢!我还答应给你画张画呢!”

这是师徒两人的最后一面。

1990年春,准备去英国拍摄世界名人的邓伟到钱  书家告别,或许是感觉到他对前路的彷徨,钱先生没有再过多谈及邓伟的新计划。道别时,杨绛给了邓伟一个信封,说“穷家富路”。回到家后,邓伟看到信封里是八张崭新的50元面值人民币。

为出国花光积蓄的他用这400元买了一个铝制的摄影箱,一用就是十几年,陪他走遍了世界五个大洲。

1997年,短暂回国的邓伟在医院探望了钱  书,老人平躺在床上,头发被理光了,没有戴眼镜,脸上不见了调皮的神情,认出邓伟时,眼角淌出了泪水。

邓伟告诉钱先生,自己环球拍摄世界名人的设想实现了,老人费力地发出含糊的声音,“好,不容易”,头在枕头上来回蹭着。邓伟流着泪在留言本上写下“我非常想念您”。

1998年12月19日,88岁的钱  书与世长辞,临终前留下的话是“肯辞花圈、不留骨灰”。遗体火化前,杨绛女士将一小朵紫色的勿忘我和白玫瑰放在了钱老的身上。

赤子其人,风骨凛然,生于20世纪初有独立精神的那一代学者就此远去。

邓伟说过,自己可能会死在照相这件事上,就像好多画家死在绘画上那样。独行国外的那些年,他靠打工为生,饿了就吃一块能最快补充热量的巧克力,同学旧友们在国际影坛的闪耀,也没有动摇他拍摄世界名人的决心。

1988年,为了磨炼自己的意志,邓伟独自去新疆爬天山。正巧那天他的老同学摄影师肖风和导演张军钊也在天山拍电影,架好摄影机后,肖风他们看见山上有个小小的人影在走动,全剧组都等着这个人走出视线。

过了好久,等不及的肖风把长焦镜头推上去一看,他觉得这个人怎么像是邓伟,赶紧把导演叫过来:“军钊,你看看像不像邓伟?”导演看完惊讶地说,没错儿,就是邓伟。毕业后几年没见的老同学都蒙了,拿着剧组的大喇叭朝着千米远的地方喊邓伟的名字。

正在爬山的邓伟隐约听见有高音喇叭在喊他,心中一惊,登山前当地森林的工作人员跟他说过,遇到偷猎的人,他们会先用喇叭喊,如果對方不停下,他们就会开枪。邓伟当时心想,坏了,肯定是把我当成偷猎的了,马上拼命地回应高音喇叭的呼喊,然后沿着雪线走了下来。

看到下来的人果然是邓伟,肖风和军钊都迎了上去,满脸不解地问,你一个人在那儿干嘛呢?邓伟的回答逗笑了提问者,也逗笑了在摄影系同学会上听到这个故事的所有人,他说“我在磨炼意志,因为我要干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了”。

2013年2月,54岁的邓伟因病去世。他最后的工作是在古巴拍摄一组新作,镜头里是当地的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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