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媒体语料库的“市场隐喻”研究∗

2020-08-24 07:30胡春雨徐玉婷
外语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源域汉英类别

胡春雨 徐玉婷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420)

1 引言

抽象概念往往以隐喻的方式展开(Lakoff,Johnson 1999)。 经济学是由“增长”“通胀”“就业”“市场”等一系列抽象概念组合而成的学科体系,其理论建构往往离不开相关的隐喻。 早在18世纪,Adam Smith 就在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1965)中把MARKET 喻为invisible hand,强调“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能有效地实现资源的自动配置,进而达到国富民强的治国目标。 鉴于这一隐喻在创建经济学理论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George Stigler 把“看不见的手”之喻视作《国富论》一书的“皇冠之珠”(Stigler 1976:1201)。

在当代经济话语体系中,市场也是一个不断被认识、再认识的核心概念,而且这种再认识往往以隐喻为基础(Mitchell 2016)。 此外,概念隐喻并不总具普适性(Lakoff 1987:295),不同文化对同一经济现象可进行不同的概念化并形成不同的语言表达。 本文拟以自建百万词汉英经济媒体可比语料库为依托,调查中英两个民族如何对市场进行概念化,各自选择的概念隐喻与语言隐喻,及其背后的认知文化机制。

2 研究背景

2.1 认知文化理论

Lakoff 和Johnson (1980)创立的“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 简称CMT),把隐喻看作由“源域”(source domain)向“靶域”(target domain)的概念映射,通常以较为具体的源域来构建和理解较为抽象的靶域(Lakoff 1993)。 这种映射并非随意产生, 而是根植于人们的身体经验, 基于跨域的认知相关(Lakoff,Johnson 1999)。

CMT 主要聚焦隐喻的普遍性,未侧重研究隐喻在不同语言文化中的变异性。 Kövecses(2005)提出的“认知文化理论”(Cognitive⁃Culture Theory, 简称CCT)承继CMT 的内核概念“具身性”(embodiment),但又强调:在关注人类基于具身体验而形成的普遍隐喻的同时,还须关注隐喻在形成、理解和创新应用过程中的多样性和变异性。 Kövecses 指出,不同民族赖以生存的自然与社会环境差异,会使其形成各自独特的思维方式,以及对外界事物不同的感知倾向,而这种经验差异和认知偏好(或认知风格差异)是导致隐喻使用差异性的动因(Kövecses 2005:231, 2015)。 他将跨文化隐喻变异的研究分为4 个维度:(1)一致性(congruent)指不同文化在一般类属上共享同一概念隐喻;(2)可选择性(alternative)内含隐喻系列(range,即关注同一靶域下源域类型的广度)和隐喻范围(scope,即关注同一源域所能投射的靶域范围);(3)优先性(preferential)指相同靶域下各源域的使用偏好或凸显程度;(4)唯一性(u⁃nique)指未与其他文化共享的独特隐喻(同上2005:68-78)。

2.2 基于语料库的跨语言隐喻对比研究

近年来,跨语言隐喻对比研究逐渐成为热点。其中,经济隐喻的跨语言对比研究多采用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①。 Stefanowitsch(2006)指出,对于没有标注的语料库而言,常见的隐喻检索方法有以下5 类:(1)手工识别,全库检索;(2)从源域词语切入识别隐喻;(3)从靶域词语切入识别隐喻;(4)检索同时包含源域和靶域词语的句子;(5) 检索隐喻话语标记语。 本研究采用Ste⁃fanowitsch(2006)提出的“隐喻模式分析”(Meta⁃phor Pattern Analysis,简称MPA),即第三类研究方法。 其操作步骤包括:(1)选定某一靶域(如ECONOMY);(2)选择能代表该域的词项(如e⁃conomy/economic)并在语料库中提取被选词的索引行;(3)手工分析识别索引行的隐喻表达实例(如Chinese economy is flourishing),由此推导出概念隐喻模式(如ECONOMY IS PLANT);(4)将靶域词周边有关植物类词共现的索引行检索出来。 MPA 因其简单及可操作性强,而在跨语言经济隐喻对比研究中备受欢迎(Fukuda 2009;López, Llopis 2010;胡春雨 李旭妍2018)。

3 研究设计

3.1 研究问题

本研究仅关注“市场”的隐喻义(如“市场饱和”),力图探讨该隐喻在不同语言中使用的普遍性和差异性。 具体研究问题如下:(1)汉英“市场隐喻”在使用频率上有何异同;(2)汉英“市场隐喻”在源域类别上有何异同;(3)汉英“市场隐喻”在语言表达上有何异同;(4)哪些因素影响汉英“市场隐喻”使用。

3.2 研究语料

鉴于语料的选取范围决定研究结果的使用范围,本研究在选材上特别注意汉英语料在类别、规模、文体及目标等方面的一致性。 本研究的语料分别来自2014 年出版的《经济学人》和《中国经济周刊》。 《经济学人》中的Business 板块主要介绍世界范围内企业运营和产业变革的宏观经济,Finance & Economy 板块内容主要是金融资本类的微观经济现象的阐述,这两部分与《中国经济周刊》的“产业·公司”和“金融·资本”板块在话题与内容上较为接近。 将两份杂志中以上4 个板块分别摘取下来,经过校对后存为文本文件。 其中,英语语料库的规模约为59.4 万词,汉语约为36.5 万字。 力求保证汉英语料在类别、规模和文体等方面的一致性和可比性。

3.3 研究思路

鉴于隐喻的投射具有“继承分层”(inheri⁃tance hierarchies)的结构特征(Lakoff 1993:222)②以及Kövecses (2005:68)指出的“从一般性概念隐喻(generic⁃level metaphor)衍生出来的具体概念隐喻(specific⁃level metaphor)层面往往具有文化独特性和变异性”,本文既对所有源域词做整体的、一般性语义范畴分类;又对部分源域类词做更为具体的语义范畴分类,以求揭示双方市场隐喻的概念层面系统特征和语言层面的使用偏好。具体步骤包括:(1)先用WordSmith Tools 5. 0 分别计算“市场”和“MARKET”③在上述两个语料库的出现次数以及在词频表中实义名词的排行位;(2)提取这两个检索项的全部索引行并按照Steen 等(2010)的隐喻识别步骤识别市场隐喻;(3)对市场隐喻进行上述的MPA 归类,同时参考Deignan(2001)和Kövecses(2010:18-23)的源域语义范畴归类、Lakoff (1987)的基础源域范畴(如“实体”和“旅途”)归类、以及Charteris⁃Black 和Ennis(2001)、Skorczynska 和Deignan (2006)、Skorczynska (2010)等针对经济隐喻的源域分类;(4)对分类后的全部隐喻作一般层面和具体层面的源域类别及频数对比;(5)对部分源域类作更细化的词汇分类对比,参考Deignan 等(1997)的跨语言隐喻四层对比框架(详见4.3)。

4 研究结果

4.1 汉英“市场隐喻”使用频率对比

表1显示,“市场”和MARKET 在汉英两种语料中都为高频名词(均排行前4),其中汉语的万字率高于英语(53 >38)。 经人工逐行识别后得出的“市场隐喻”在汉语中有1,301 例,占其全部索引行(1939)的67%;在英语中有1,345 例,占全部索引行(2189)的61%。 可见,汉英两种语言中有关“市场”的表达基本是隐喻为主(占2/3 或更多),其中汉语的隐喻频率还略高于英语。

表1 “市场”频数及其隐喻使用频率

4.2 汉英“市场隐喻”源域类别对比

首先对表1中汉英共2,646 例“市场隐喻”的源域词语进行较抽象层面的语义范畴归类。 表2显示,汉英源域词在词型数和词符数差距并不大(352:353,1301:1345,见该表底部的合计),而且双方共享17 类较抽象的语义范畴。 其中“人喻”“移动/方向喻”和“容器喻”这排行前三的大类合计均占汉英各自隐喻总数的一半及以上(汉55.6%、英48.9%),表现出汉英“市场隐喻”在首选类别的一致性。 但是在其余类别的使用频率上却存在不少差距。 例如,汉语的“土地喻”和“烹饪/食物喻”使用率明显高于英语(见表2序号12 和14);英语的“机械/工具喻”“水喻”和“动物喻”则明显高于汉语(见表2序号6、7 和11)。 其中某些类别的形符数差异也同时表现为其词型数的明显差异(如表2的序号6、7、11、12 和14),更显示双方隐喻在选择上的优先性。

进一步对源域类别中汉英频数最为趋同以及差异较大的4 类,即“人喻”“土地喻”“水喻”和“动物喻”作具体层面的源域语义细化分类和频数统计,结果见表3。 在使用词型和形符数最接近且最多的“人喻”中, 汉英共享人的行为、情绪、健康、体格、器官和品质等7 种语义类别,而且前3类的形符数均没有成倍数量的差别。 表明双方都使用最常见的“拟人化”(personification)的投射手段,即通过“人类的动机、特征和活动来理解各种非人类的经验”(Lakoff, Johnson 1980: 34)。但是,在“土地喻”中,双方虽然都可分为“耕作”“开拓”“分割”和“开垦”4 种语义类别,但汉语在前3 类的形符数都数倍地多于其英语的对应类。而在“水喻”中,英语则比汉语多拥有3 种语义类,即“涌现类”(emerging)“跳水类”(plunge)和“航道类”(mainstream);而且“波动”和“流通”两类的形符数远高于汉语。 同样,英语在“动物喻”每个类别的形符数也明显高于汉语。 这些都表明,汉英隐喻在具体层面的概念分类上,具有不同的选择性和优先性。

4.3 汉英“市场隐喻”语言表达对比

Kövecses (2005:151)曾指出,“不同语言中相同的概念隐喻,在各自语言隐喻使用上也存在差异”。 表4列举上述4 类汉英源域在选词方面的部分对应词和独特词。 借鉴Deignan 等(1997:354-55)提出的跨语言隐喻对比的4 个层面:(1)概念隐喻相同而且语言表达互为对应词;(2)概念隐喻相同但语言表达不同;(3)不同语言使用不同的概念隐喻;(4)双方词语字面意义相同但隐喻义不同。 可发现,表4突显的是第一和第二层面的语言特点,从整体看双方的对应词比例远低于独特词,前者为11%至40%不等,后者则高 达66%至89%(详细讨论见5.3)。

表2 汉英“市场隐喻”的源域词语义分类

5 讨论

5.1 汉英“市场隐喻”使用频数分析

表1显示,“市场”在汉英同类话题经济媒体语料中有很高比例的隐喻使用率(2/3 或更强),这首先与“市场”作为一个文化关键词有关。 作为配置经济资源的一种基本方式,“市场”(MAR⁃KET)在人类文明演绎进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并逐渐成为一个内涵丰富的“文化关键词”(Bennett et al. 2005:205)。

另外,“市场”的高频隐喻使用率,也与其在本研究语料中的高频出现率有关(汉英中均排行前四)。 高频实义词往往是语篇内容的关键词,能揭示语篇的关键性内容(Scott, Tribble 2006:55-56)或核心命题(徐曼菲 何安平2016:88);本语料库用大量隐喻析解“市场”这一经济学核心概念,再一次印证“隐喻在公共媒体话语中通过常规模式演绎抽象而复杂概念的核心作用”(Char⁃teris⁃Black, Musolff 2003:153)。

表3 部分汉英源域类型的概念细化分类及形符数

表4 部分汉英源域的选词对比

5.2 汉英“市场隐喻”概念层面分析

以上表2显示的汉英市场隐喻共享17 类源域一般层面的语义范畴,而且都高比例地使用前3类源域,由此彰显不同文化隐喻的“一致性”(Kövecses 2005:68)。 这种普遍性和相似性似有深刻的体验哲学动因。 因为汉英共享的17 种源域类别并非零散随意的选择,而是共处于“存在巨链”(the Great Chain of Being)这一“人类共享的、潜意识地理解自身、世界和语言的文化认知模式”之中(Lakoff, Turner 1989:167)。 “巨链”指整个自然界依循万物从高级到低级的特征和行为来排列,即“人→动物→植物→复杂物体→无机物”,故人类的概念也是按照这种存在模式有组织地联系在一起。 在本研究中则体现为“人(人/战争/游戏/旅途)→动物→植物→复杂物体(建筑/机器/食物/舞台/实体)→无机物(水/火/天气/土地)”。 其中高层级和低层级概念隐喻存在承继性且可互为映射(Lakoff 1993)。 具体到“市场”这一产生于人类生产生活的抽象概念,它首选的是反映人类自身特征行为的“人喻”;而后逐级下延至多层源域范畴。 当今汉英话语者共同面对着全球化的市场经济环境,尤其在日常的生活、工作和学习中反复体验到市场的作用,故此在一般层面上构建相类似的市场隐喻概念。

表2所展示的汉英在17 类源域概念使用频数上的差异,尤其是表3显示部分源域类别在具体概念语义分类及使用频数上的差异,凸显汉英隐喻各自的“选择性”和“优先性”;同时也证实隐喻的跨文化特色和认知偏好的确较多地体现在具体层面的概念隐喻和语言表述上(Kövecses 2005:68)。 其中汉语高比例使用“土地喻”(见表2序号12)和表3细化的土地喻概念分类及频数,可折射中国地理自然环境和历史文化色彩:世代的历史记忆强化人们对土地的认知和情感,故有丰富的关于“开垦拓荒”“精耕细作”和农田渠道建设等隐喻。 而英语高比例地使用“水喻”(见表2序号7)及表3的更多种类的喻词语义范畴和丰富选词,则可能与英国地处欧洲西部、大西洋东岸和温带海洋性气候、以及由此形成的海洋文化有关。

5.3 汉英“市场隐喻”语言层面分析

通过表4对汉英“市场隐喻”在语言层面的对比,首先看到在“人喻”“土地喻”和“水喻”这3 类的选词上,双方都有30%及以上的对应词,反映出在相似的概念隐喻在语言表述上也有相当的近似性。 对应性还反映在汉英隐喻在语言上相互借鉴,例如,英语中有源自汉语音译的dim sum bond market(点心债券市场);汉语中也有出自《圣经》诺亚方舟故事的“向中国市场抛橄榄枝”。 可见,汉英两种语言在共同面对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全球大环境时,各自所代表的文化不仅有认知的凸显性和偏好性,也有相互吸收和融合性。

然而表4更多反映的是:在具体概念层面各有偏好的种类,落实到语言层面上也各有偏好。 其中,汉英双方的“土地”喻既有大致对应的选词如“开拓市场、细分市场和市场耕耘”, 但汉语却独有更多耕作类的词,如“耕耘/开垦/挖掘/深耕/细作市场、市场渠道建设、市场做深做精”。 在“水喻”词中,英语比汉语具有更多独特词,如buoyed,surging,frothy,volatile,churn,roiling 等波动类和航道类的词。 这种差异折射出双方文化语境差异带来的认知和语言使用偏好及一定程度的“文化固守”(cultural entrenchment)⑤。

6 结束语

本文以“认知文化理论”为依托,在Kövecses(2005)4 维跨文化隐喻对比研究的基础上吸纳Deignan 等(1997)的四层跨语言隐喻对比理念,对两千六百余例汉英“市场隐喻”从概念层面和语言层面进行分层归类及频数分析,展示汉英隐喻在一般概念层面大致趋同,但在具体层面的语义类别、词语选择和使用频数各有差异和特点。进一步分析表明,人类认知的共同体验建构性、文化融合及语言借鉴,是汉英“市场隐喻”趋同的动因;而各自独特的地理自然环境、文化渊源、历史集体记忆所形成的认知偏好和语言使用习惯,则导致该隐喻的使用差异。 研究结果验证心智的体验性和思维的隐喻性(Lakoff, Johnson 1999:3),也印证“概念隐喻的两个方面——具身性和文化固守,是分析任何形式修辞性思维(figurative thought)的重要基础”(Eubanks 2011:8)。 此外,本研究所揭示的全球化时代认知的共享性、中国国际化过程中对西方文化的借鉴以及对本土文化的承继,对中西跨文化研究以及经济语言学研究均有启示意义。

注释

①胡春雨和徐玉婷(2017)对跨语言经济隐喻对比研究的成果已有较为详尽的综述,在此不再赘述。

②即高层的、较为抽象的喻体往往可延伸出低层的、较为具体的喻体,如economy is an organic unit 下含economy is a patient (Lakoff 1993:222)。

③本文将MARKET 作为一个词蔟,其检索项为∗market∗, 结果会包括market, markets, marketplace 等。

④表中的“其他”类指未能明显进入之前分类的少量词。

⑤“文化固守”(Eubanks 2011:8)这一术语,源于Eubanks(2000:91)所用的“社会认知固守”(sociocognitive en⁃trenchment),而“固守”(entrenchment)一词来自Lan⁃gacker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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