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西·潘霞
在中国文学史上,夏衍的《包身工》被称为“报告文学的第一座里程碑”。在中国电影史上,夏衍举足轻重。革命一生,奋斗一生,他在诸多领域的建树之广,蔚为奇观。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的身后,必然有一位甘于牺牲的妻子。
1923年暑假,夏衍的天空是灰色的,他失恋了。23岁的他在日本留学,回家探亲时,偶然结识了在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就读的符竹因,才女的魅力无法抵挡,她的一颦一笑将他俘虏。尽管相谈甚欢,可是当他流露爱慕时,符竹因明确表示,只能“永远做一个朋友”——诗人汪静之的情诗如同丘比特之箭,已经射中了她的心。
初尝失恋的苦涩,一向理性的夏衍变成了“维特式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他茶饭不思,整日郁郁寡欢,甚至恨恨地发誓,“一定要得到一个胜于符竹因的爱人,使她发生较量上的羡慕而微微的萌生悔意”。这一切,母亲都看在眼里。夏衍满怀失落回到日本后,她开始为儿子物色对象。
夏衍自幼丧父,兄弟姐妹们靠母亲养蚕一手养育。他曾因家中贫困一度辍学,在染坊当学徒工,多亏赏识他的校长资助,才保送到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后来有了去日本公费留学的机会。他向往新女性,母亲是了解他的。
经过多方打听,母亲为他选中了老家德清的蔡淑馨。蔡淑馨出身名门望族,是杭州一家丝织公司驻上海总经理的女儿,很巧,她与符竹因是同班同学,对夏衍苦恋符竹因未果早有耳闻。但她并不介意,内心里,甚至对他的执著有些欣赏。父亲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点了头。
第二年暑假时,他见到了她。她是典型的江南美女,双目流动,眼神娴静,百合一样清纯。她的闺秀气质,她的雅致穿搭,都让他眼前一亮。与蔡淑馨相处数日,彼此心仪。分别后,他们靠书信互诉相思。
那时的夏衍,正处于迷茫时期,他刚刚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参加过一些工人运动,实地走访日本工厂后,对底层社会的惨状感同身受;他也曾到过沦陷的东北,对于同胞的亡国奴角色痛心之至;尤其是结识孙中山,加入国民党后,对于他学的“实业”能否救国,充满怀疑和忧思。
课业繁重,精神迷惘,唯有蔡淑馨的来信能带给他喜悦和安慰:“淑妹喜用淡紫色信笺及深青信封,紫为高贵之征,青为纯洁之象,与余素好符合可喜,信笺于默诵时每有幽香尤令神往,此种幽香与邮花后的口脂,皆吾爱人赐我的慰藉也。”
喜爱绘画的她,对于色彩的品味令他欣赏。书信往返中,感情日渐升温。在日记中,夏衍几乎每天都与“爱淑”“爱的淑”“淑妹”对话,“我须得将这些感想告诉爱的淑,我的白百合!”而蔡淑馨也热烈回应:“你是我光明的星,温暖的太阳,须有你,我才能复活!”
她的信给了他最大的甜蜜,以至偶有通信不畅时,便会急切到“自弃”的地步。被别离的忧伤折磨着,他开始写作。
不久,以“沈宰白”为笔名写的小说《新月之下》发表在上海《狮吼》杂志。小说描写了一个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对未婚妻的思念。借主人公之口,他说:“我将你给我的信整理了一下,在这一年内,给我65封信,在他人眼中,似乎太多,在我呢,只嫌太少!因为这些信是我沙漠旅行般的人生的唯一安慰,我有一星期不接得你的信,便令我狂也似的渴念,死也似的颓废。”
很快,散文也开始发表,那是夏衍最初的文艺作品。
1925年夏天,蔡淑馨即将毕业,夏衍回来接她去日本深造。在船上,他为她讲日本的政治、经济、风俗习惯,还有日本想要侵略中国的野心,在细微处,不知不觉中增强了她的爱国心。
到日本后,蔡淑馨进入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念预科,夏衍经常去看她。在朋友的小木屋里,他们畅谈社会、文艺,相处日久,情意更浓。她的到来让他的心灵倍感宁静,他开始把精力投入学习,虽然电气工程越读越兴味索然,但是英文、德文已经达到相当水平。他整日泡在图书馆,大量阅读狄更斯、屠格涅夫和高尔基,迷恋契诃夫的剧本,还翻译了日本戏剧家菊池宽的《戏曲论》,为后来走上翻译和戏剧道路奠定了基础。
毕业后,夏衍倾心于政治。1927年大革命失败,国共决裂,突如其来的动荡时局令他不安,匆匆回到上海寻找组织关系。这一年,蔡淑馨离开奈良,只身一人去东京学习油画,她加入“艺术家联盟”,和他一样,活跃在社会舞台上。
得知他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地下工作,担心着他的安危,不待学业完成,蔡淑馨回到上海。他翻译高尔基的《母亲》,为进步青年带来精神食粮;他理平头、穿旧布衫深入工厂,领导工人运动;不管他做什么,她都全部理解和支持。被国民党追查时,她不顾危险说服家人,把他藏在自家的深宅大院里。
爱,经受住了考验。1930年,相爱6年后,一对才子佳人举行了婚礼。结婚照上,俊男美女,时髦新潮,珠联璧合令人赞叹。
婚后,夏衍与鲁迅筹建“左联”,领导左翼电影运动。他进入“创作欲最旺盛”时期,发表了报告文学《包身工》。抗战爆发后,又在周恩来委任下去广州办《救亡日报》。“在荆棘中作战,在泥泞中前行”的十年,他没有时间顾及小家庭,两个孩子出生后,全都依赖蔡淑馨。夏衍的办公桌上,立着一张儿女的合照,上面写着“沈端先第二世”(夏衍原名沈端先),风雨飘摇的时代,小家庭的温馨带给他无限慰藉。
他的事业上了快速道,聚少离多,而她为了不暴露他,只能牺牲自己的职业理想,辗转在一些小学校教美术课。不能比翼双飞,他是歉疚的,离愁别绪只能写进一部部剧本里。随着多部影片成功上映,“剧作家夏衍”声名鹊起,他由此成为中国进步电影的奠基者和开拓者之一。
新中国成立后,夏衍任文化部副部长,蔡淑馨随行进京。他满怀激情投入创作,先后把鲁迅的《祝福》、茅盾的《林家铺子》改编成电影剧本,赢得了巨大的艺术声誉。她则回到自己的绘画世界,闲时打磨厨艺,用一流烹饪为他接待如云宾客。
可是政治气候已经悄然发生变化,1965年,夏衍被免去职务,曾经热闹的四合院冷寂下来。不久,他成了“反革命文艺黑线大头目”,家里遭到查抄,挨打受辱是家常便饭,直到有一天深夜,一群人闯进家,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带走了。
夏衍被抓后,长期以来很少走出家门的蔡淑馨四处去打听,没有下文。很快,儿女被下放,她也被抓了,数日折磨为晚年的精神抑郁埋下了伏笔。回来后,院子已经被挤占,只留给她一个角落。自来水断了,暖气停了,一个生长在南方的富家小姐被迫学着挑水、生炉子。
夏衍好几年杳无音信。巨大的恐惧中,她只能孤独地支撑着,唯一陪伴她的,是他留下的一只大黄猫。日语的“猫”,曾是她对他的爱称。她把老猫当作他,他们相依为命,不管多晚回来,不管家里多么揭不开锅,她都会等待它,给它留一口吃的,和它说说话。
而那时,狱中的夏衍在“交代”材料中,写得最多的话是:“内心苦痛者,对不起妻子、儿女也……”
1972年,蔡淑馨突然接到通知,可以探监了。他还活着,她不禁痛哭失声。时隔六年,她带着儿孙们与他相见。接待室里,一个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老人拄着双拐走进来了,儿女顿时泪流满面——当年在看守所,走路时稍慢了一些,他被踢倒导致骨折,因得不到及时医治,落下了终身残疾。
1975年夏天,关押近九年的夏衍被解除监禁,终于回到蔡淑馨用坚韧和孤独守住的家。尽管房屋狭小破败,毕竟一家人团圆了。在信中,他告诉老友:“十年来第一次得到团聚,深有‘生还偶然遂’之感。”
他自由了,儿女也从干校回来了,蔡淑馨紧绷了多年的弦一下子松弛下来,她反反复复地读同一张报纸,用装满黄豆的小布袋敲腿时,总是来回地在念“十七、十八……十七、十八……”
夏衍知道,她病了,这一场劫难,把她彻底击垮了。
几年后,夏衍写信给当年留日时的朋友:“淑馨已于一九八四年十月去世,时年八十。她受‘文革’刺激,八二年以后即神志失常,时有幻听幻觉,去世前已成植物人,所以临终前没有什么苦痛。”
蔡淑馨去世后,耄耋之年的夏衍全身心投入写作,撰写回忆录《懒寻旧梦录》时,点点滴滴又浮现眼前。每一个生命节点,每一项成就,都离不开她的付出。明亮的眸,牵手的暖,无悔的爱,不被污染的纯真,她永远是他生命中最圣洁的百合花。
1995年,夏衍去世,遵他遗愿,骨灰洒入钱塘江。斯人已去,唯有爱,犹如长河,滔滔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