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木婉清原本是想嫁給段誉的,跟随他去了大理国,发现“段郎”的母亲竟然是刀白凤,师傅要她追杀的那一位摆夷女子。
“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这么说来,段誉也有一半摆夷人的血统。
行前正好看到《天龙八部》这一段,我莞尔。
7月29日,从广州到芒市的飞机上,我选在了靠窗的位置。居住芒市的边民,大多数都是摆夷,也就是傣族人。可惜如今说起傣族,只知道西双版纳,而不知芒市。两个半小时,飞机飞过十万大山,飞向那一块地处云南省西部、中国与缅甸交界的盆地。
我的目的地,是芒市那目寨。那是1942年著名社会学家田汝康住过8个月的傣族村寨,2002年南京大学学者褚建芳住过7个多月的傣族村寨,也是芒市最大的傣族村寨。
飞机上,我与邻座的大哥攀谈,问他是不是傣族人。他指着旁边那一位双臂都有文身的大哥,说:“他是少数民族。”
“我就是傣族啦。”花臂大哥说。他看起来30岁出头,皮肤黑黑的。
我跟他点头,想多问点什么,但中间隔一个座位不是很方便。我们没有再说话。
将近傍晚8点,还有十几分钟降落,机舱外的天空还是亮的,云里藏着暗蓝色,向远处山顶的夕阳更光亮处伸张滚动。不愧是彩云之南。我心情有些好,探头去问花臂大哥:“您知道那目寨在哪吗?”
“我就是喇(那)目的啦!”他说。
惊喜。我赶紧告诉他,我想去那目寨,拿出我书包里田汝康70多年前写的那本书,《芒市边民的摆》给他看。
“您知道这本书吗?”
“我小鞋(学)都没读完的啦!”他说,说完大笑。我又翻出另外褚建芳那一本,找到书上寨子的地图给他看。他接过去仔细看了,说寨子里的河、奘房(老人们念经的地方)、屋子、稻田的分布就是这样,和18年前没有变化。
“大哥,我可以去你们寨子拜访吗?”
“我老婆等会儿开车来接我,你可以跟我回寨子啊!”他一口答应了。
我没有和花臂大哥回寨子,因为太晚了。8点半,云彻底黑下来,衬得天空底色一片湛蓝,是入夜的前兆。
我和他在机场出站口分开。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焦岩旺吞,约好明天去寨子里找他。
第二天中午,我出发去傣寨。心里面打鼓,担心旺吞不接待我怎么办,我又没有其他的替代方案。我在路边买了水果带去。车子驶过大片的青绿田野,两侧水稻很是平整,远处才有纵横向上的苍翠山脉,把田野围绕其间。
大山围绕的盆地,叫作坝子。在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州府芒市,一共有5个少数民族,只有傣族住在坝子上。其他的4个少数民族,有的住在怒江西面的高山,有的居住在无名的峻岭,也有的住在水旁、山脚和高梗田边。
总之历史上只有傣族,能在这一块四面大山、中间积攒瘴气、气候湿热、疟虫终年生存的芒市坝子上生存下来,并把汉人不敢涉足的“烟障之地”,变成肥沃的稻田。
驶入那目寨。书里写的凤尾竹、浓荫包裹的村寨,不见了,没有一棵竹子,没有村口的大榕树,也没有见到“下栅上屋”的两层竹楼,反而多是青灰的高墙和灰白的水泥路。路旁有几棵新栽的小树。
从一片田野之中来,那目寨就像是被投在一汪碧潭里的灰色大石头。
还好,旺吞接待了我。第一印象,他家的院子好大。
不同于汉族人的前庭后院是房屋的点缀,傣族好像是先围起一方大大的院子,再把房屋建在里面。
旺吞的家很漂亮,是一座两层的楼房,墙壁是具有傣族风情的金色,还有镂空的孔雀尾翎的花纹,恍惚有一点小时候看的《还珠格格》里缅甸皇宫的影子。
旺吞说,傣话里,这叫作“平房”。很早以前,傣族人住在竹楼里,后来住木屋,再后来是土基房,现在寨子里大多是这样的“平房”。
历史上只有傣族,能在这一块四面大山、中间积攒瘴气、气候湿热、疟虫终年生存的芒市坝子上生存下来,并把汉人不敢涉足的“烟障之地”,变成肥沃的稻田。
田汝康1942年一开始借住那目寨,就是在一个一层牛棚、二层柴房的竹楼上。一下雨,雨水和牛粪的混合物涨起来能到一膝高,把当时24岁的田先生整日困在楼上。而18年前,褚建芳住在那目寨的屋子,是一个两层的土砖青瓦房,有着木制楼梯和木栏杆。
如今我看到的“平房”那目寨,是2020年的了。时光又给了它一次更新。
我有一些忐忑,遗憾。它和书里不一样。现在这里对于我,真的是完全陌生的。
旺吞的妻子叫所贵,她拿来一大颗菠萝蜜,放在桌子上。旺吞徒手把它掰开,放到盘子,拿给我吃。
所贵又把我带来的水果,洗了两大盘出来。旺吞去拿空调扇出来,对着我扇。他没有穿上衣,我得以完整地看到他的文身。傣族男子向来有文身的习俗,过去不文身的男子,不受女孩欢迎,会认为他“不勇敢”。
还有一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前,战火中傣族人认为有文身的地方可以“刀枪不入”,所以那时有人把全身文满。“刀枪不入”肯定是假话,但威慑入侵者,营造凶神恶煞的氛围,可能有一定的作用吧。
“你文的什么呀?”
“我们傣族,传统的都是文那种缅字在身上。我老爹身上就有啦,三角形的字。”
“你这个不是字啊。”
旺吞摸了摸自己左臂,笑。
“小时候看《古惑仔》啦,这个是山鸡哥一样的。”
“那右边是陈浩南吗?”
“是啦!”
真的是郑伊健同款,一条过肩龙从手臂盘旋而上,龙头正当胸口。左边倒看不出是什么来。我觉得实在太好笑了。
“你那么多文身去广州,会不会被当成黑社会啊?”
“不会啦!”旺吞很得意。
他又不去哪里。进工厂之前体检,他穿个长袖,卷一点起来刚好遮住文身。工作人员问有没有文身,他说“没有”,进了工厂再换短袖,露出来也不管了。
我后来在寨子里,见到了旺吞的老爹、兄弟、平辈的朋友,和村主任。前后10个傣族男性,只有旺吞的弟弟和村主任两个人没有文身,也只有旺吞的父亲,作为长辈,文身是缅字。
其他人都是各凭爱好去文。文得不好了还可以随心再改。
一位大哥手臂上先是文了一只巴掌长的小蜈蚣,后来又在上面文了一条大蜈蚣,纹路纵横,盖住大半手臂。两只叠在一起,我也看不出什么门道。饭桌上有人说,那是“蜈蚣妈妈和蜈蚣宝宝”。
另一位大哥,把T恤的领口拉下来给我看,胸口有一只狮子。“这个啦,我们那个时候喝完酒,说好一起去文身。我先文完了,他们一看怎么这样,就都说:现在太晚了!”狮子的头很威武,身体有点像猫咪。难怪朋友们都逃了。但大哥身上,前胸后背四五个文身,终归有帅气的。他喜歡右臂那一个,是寨子里的“画家”帮他文的。
“5块钱一个,那个时候一包烟的价格。”
我问疼不疼。他们的文身都是手工针扎出来的。
他只笑,说:“要文两个多小时。”
有一个大哥碰巧和旺吞一样,右肩文的也是《古惑仔》陈浩南同款。两个人并排站,肩膀上两条一样的龙。
“出去不行嘛,一样的文身,别人会说搞帮派。”
但在傣寨里,文身是很随意的事情。他们告诉我,也有年轻人文缅字在身上,他们一个朋友就是那样,自己也看不懂是什么字。
“是从缅甸广告牌上抄下来的啦!”
“就是为了好看。”
女孩子也文身的,那目寨子里还有一位女文身师。但现在20多岁的傣族人,不管男女,文身都慢慢变少了。
旺吞和他的朋友们都是30多岁,普通话还不是太好。旺吞的爸爸今年50岁出头,我和他沟通,经常需要人翻译。但是他们愿意告诉我一些文身的故事。
旺吞仰起头,指着脖子说:“普通话说太久,这里痛。”
边境小城,早已没有人戴口罩,但还是受到了疫情的影响。
旺吞原本是大货车司机,参加过那目寨的车队。那目寨原本有上百辆货车,因为疫情中国封关,货物出不去缅甸,也从缅甸进不来,好些傣族司机把卡车都卖掉了,如今在家种田。
我问旺吞是不是也因为这样,才去广州打工。
“不是啦,我喝酒开车,驾照被降级。”他说完又笑。再考回来要几千元,更重要的是现在也没货可拉了。
疫情期间卖车子的,他那位胳膊上有“蜈蚣妈妈和蜈蚣宝宝”的朋友,才是其中一个。
与缅甸的边贸,芒市向来有之。在1942年,田汝康就经常见到摆夷人去缅甸采购物品。翻阅芒市和瑞丽市的市志,可以看到直到20世纪末期,还有边民挑着货担,从缅甸回来。那个时候,几乎不存在“走私”的概念。
傣族男子向来有文身的习俗,过去不文身的男子,不受女孩欢迎,会认为他“不勇敢”。
边贸,也是那目寨的重要营生。一方面是因为近,从芒市到缅甸前首都仰光的距离,跟去省会昆明的距离差不多。芒市有与缅甸接壤的国界线,很多处只是一道田埂、一条河沟,远远望去分不清缅甸和中国。另一方面,是因为芒市的傣族边民与一些傣缅(缅甸的傣族)同宗同源,使用同一种语言,可以沟通。在瑞丽弄岛,还有一条国界线把一个寨子劈成两国,成为“一寨两国”的旅游景点。
这样的环境之下,热闹的边贸是必然的。缅甸有更便宜的白糖和大米可以运过来,但又缺乏工业,不管是中国的电饭煲、自行车还是二手汽车,都可以运去缅甸卖出价钱。而且,芒市人都有“边民证”,可以不需要护照,自由地去往缅甸木姐。
一位车队的司机告诉我,一趟缅甸来回,需要7天左右。过去贸易最频繁的时候,寨子里做“饵丝”(米线)的大米都是从缅甸运过来的。
旺吞还有朋友从缅甸开回来过一辆旧奥迪小轿车,方向盘在右边,18000元。朋友把车子拿去修,修理工人说:“哎呀!发动机都要掉了!”一修完,那辆车变26000元,因为修理花了8000元。这样的车修好了,也没办法开去城里,只能在田间地头开一开。
近些年,海关检查变严格了,拉货需要严格报税,司机们辛苦一趟也赚不了多少钱。大家去缅甸的次数就渐渐都少了。旺吞的驾照降级之后,直接不拉货了。他去了广东打工。只待了大半年,因为胸口总是疼痛,旺吞回来了老家,想去医院看看。广东对于他,实在太闷热了,从芒市的一片苍翠中走出去,一下火车就觉得“无法呼吸”。广东人不喜欢吃酸,不喜欢吃辣。他全都不习惯。
广州让他不“好在”。“好在”,是傣话的说法,意思是“舒服地待着”,对应的就是“难在”,不舒服地生活。对于一个寨子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傣族人来说,广东太“难在”了。可回了家,旺吞也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
钱不好找。“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么年轻就跑过那么多地方,我很佩服你。你可以告诉我做什么工作好吗?”旺吞问我。
我不知道。
村委会一楼有一间教室。旺吞带我走进去的时候,十几个村民正在那里上电工培训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