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圣来
常有人会在我面前议论起上海男人,褒贬不一。但凡夸赞起上海男人时,他们也会连带把我捎上,认为我是典型的上海男人;但凡数落起上海男人时,又总会为我解围,说我南人北相不像上海男人。可见,所谓的上海男人,其实是没有一根准绳。然而,每每议论上海男人时,我搜肠刮肚想找一个代表性人物出来,好几次,我的脑海里都会不经意地浮现出陈逸飞的形象———戴着眼镜,脸挂笑容,衣着得体,一条丝巾大多数日子都缠绕在脖子上,老派之中含几分时髦,或者时尚之中又有几分守旧,讲话糯软的,慢条斯理,不急不躁。聪颖,爱美,身边不乏漂亮的女性;儒雅,勤奋,事业上孜孜不倦地追求;含蓄、练达,待人接物犹显世事通达。
我与陈逸飞蛮熟,但没有刻意来往,只是经常会在各种场合邂逅。甚至有一时段,我们会隔三差五在咖啡馆相遇,他身边簇拥着些许美女,我都不好意思与他招呼,倒是他大大方方、磊磊落落地向我伸出手来,热情地寒暄一番。我至今记不起来我们是在什么场合第一次相识,因为那个阶段他太出名,似乎认识他是顺理成章的事。记得有一次在上海国际体操中心举办一场演出,我与陈逸飞都被邀请出席,那晚我和他均早到了,在嘉宾室攀谈了好久,摄影记者过来给我俩拍了一张照,这是我唯一留下的和他的合影。
我孩提时期有一位同学兼邻居,画得一手好油画,长得也可人,少年时拍过电影,他的油画还在我们学校举办过画展,这一切都令我们同龄少年羡慕。他当时就是与陈逸飞一起学习油画,我是从他嘴里知道陈逸飞的。其时,陈逸飞因为《黄河颂》《占领总统府》等画作开始小有名气。让陈逸飞真正展露华彩的是那幅众所周知的油画《故乡的回忆(双桥)》。改革开放初期,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哈默拜访邓小平,作为见面礼送给邓小平的,就是陈逸飞画的江南水乡周庄的双桥。次年,联合国将这幅画印制成首日封在全世界发行。陈逸飞因此为世人所知,而周庄也声名鹊起。使陈逸飞更名声大振的是他那幅江南的仕女图《浔阳遗韵》,把江南女子那种温婉,那种水柔,那种优雅,那种婀娜多姿,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张画也是中国当代油画第一次在世界拍卖市场飚出高价,于是爆红。由此,陈逸飞的画成为艺术品市场的宠儿,连连飚出高价,他也成为中国的一线画家。
然而,在他最当红的时候,他不甘安于现状,大胆向其他视觉领域进军,玩电影,玩雕塑,玩时装,玩媒体,他的时尚产业和创意园区相继注册,活跃于上海街头,在上海时尚之地“新天地”就有一家。我有时会踱去新天地,顺便也在他的时装店里逛逛。一次看中一件黑色毛料立领夹克衫,我很喜欢,但价格不菲,犹豫再三还是出手买了下来。几十年了,现在虽然很少再穿,但依然挂在衣柜里,不舍得扔掉。陈逸飞先拍了一部纪录片《海上旧梦》,觉得不过瘾,又拍了一部故事影片《人约黄昏》,仍不过瘾,又着手拍第二部故事影片《理发师》。谁知道这部电影成了他的人生滑铁卢,他的伤心之地。电影是综合艺术,并不像个体画画那样简单。他是画家,有犀利的审美眼光,因此在摄影上他往往亲力亲为,将影片一帧帧整落得像他的油画一样美艳旖旎,但导演、剧本、制片等一大摞事情非他一介书生能够独力应对。他有点力不从心了,他选的合作伙伴与他又南辕北辙,大量的金钱投入进去,大量的精力投入进去,但收效甚微。
在拍摄《理发师》的初期,他就陷入不可开交的矛盾漩涡中,大笔资金泡汤,人事纠葛不能自拔,他义愤填膺但又束手无策。那一次,他亲自到北京去开新闻发布会,争取自己作为投资人、策划人和出品人的权利。北京回上海时,我们在机场休息室相遇,巧的是我们在机舱里又是邻座,于是他一路向我叙述他的主张和遭遇的不幸,那真是秀才碰到兵,他露出深深的无奈和疲惫。我很理解他,也很同情他,为他抱不平。那时我在上海国际艺术节任总裁,还兼着新闻午报的社长和总编辑。新闻午报是一份以报道文化娱乐为主的报纸,我让他将今天在北京发布的信息给我,他当即拿出了好几份材料。我记得第二天就见诸报端,我還将报纸寄送给他。以后,他似乎并不言败,亲自披挂上阵,最后倒在《理发师》拍摄现场。
由此,派生出许多对他的议论,其中一点就是他要得太多,他太商业化了,他应该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画家就可以了,何必要四面出击呢?其实,这是他的追求———他称自己为视觉艺术家,他要让美的事物充满世界,让眼前一切都赏心悦目,这无可厚非。他还要让美的艺术变成一种产业,变成可持续发展的产业链条。这都是当下中国所缺乏的,也往往是上海男人的梦寐追求。他英年早逝,以身殉理想,理应获得社会更多的尊敬———有时候我总觉得我们这个社会太苛责了,除了盖棺论定式的赞誉,如果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就给以更多的理解、支持和宽容,该有多好啊!
选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