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勤
我去看你,你带我去看海。我说,咱们坐坐就行。你说,还是去看看海吧。看着大海,心里或许会不一样。
1992年,日照的冬天似乎格外冷,这可能与我是第一次冬天站在海边有关。我望着水面荡起的一叠叠波纹,说,大海是不是在冻得发抖?你说,你错了,大海是不会冷的。
记得高考志愿,你清一色填报的是上海。我说,你就这么喜欢上海?你说,因为我喜欢海。我说上海有海吗?你说上海本身就是一座海。我知道你的野心一直被知识撑得很大,但毕业后你却未能在上海扎下根,因此你选择在1992年的冬天来到了山东日照。当你问我我在看什么时,我说我在看海。你问我看到了什么时,我说海水。你又问海水之外呢,我说当然还是海水!而你却用手指向远处,说,我看到的是船。顺着你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停泊在远处的一艘船,一艘搁浅的船。你说,那艘船就是现在的我。
我终于明白了你此时的心境。我问,那你为什么要选择来日照呢?你说,三年前日照升格为地级市,我就注意上了它,今年又设区带县,我以为将来日照的海也许会大过上海的海。你问我,看到远处那一片黑魆魆的森林没有?我说看到了,你自豪地说,那是港口。
第二次去看你,你仍然要带我去看海。我说,去看看你的海水养殖就行。你说,还是去看海吧。看看海,你就有力量了。望着你黝黑的脸,我说你的肤色会变。你说,这不奇怪,因为大海的颜色也在不断地变。我问大海的颜色为什么会变呢?你却反问我,你应当知道太阳光有七种颜色吧?日出东方,日照大海,那么大海的颜色也有七种。它们会分享给四季,分享给早晚,分享给阴晴,甚至会分享给你的心情和情绪。
你感觉到了我的魂不守舍,知道了我一直在试图寻找那艘搁浅的船。你说,也许它已经驶入大海了。我说,那是一艘破船,明显受过伤。你说,对一艘真正的船来说,它是完全可以自我修复的。我像是自言自语地问,这怎么可能?你说,完全可能!因为没有谁能经受得住大海的诱惑,更不用说是一艘船。
你说,你可以看看远处。我看到远方天海一色,碧空如洗。你说,你从海面往上看。我终于看到,海面之上与蓝天之间,是一群海鸥。
你问我还听到别的什么声音没有,我说没有。你说,我听见了,那是钢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新近建起了两座钢厂,钢铁与海水正在比硬度。
第三次去看你,你急着要带我去看海。你说,夏天怎么能不看海呢!我说,到你的游船上坐坐就很好。你说,是,不过坐游船的目的,主要也还是为了看海。只有看到海,心情才有可能放松下来。你的肤色已经变白,一身休闲打扮,透露出全身心的轻爽。
站立在船头上的那位姑娘格外显眼,一袭白色长裙,海风吹拂,长发飘飘,等待迎候我们的她,笑容中早已蓄满阳光,她和我握手,我夸她,你好似湛蓝大海中多出来的一股清流。听我这么说,她笑了,笑得很清澈,也很幸福。这时我望向你,说,你给介绍一下呗。姑娘却抢先回答,我是他的工作人员。并且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早就听老夏说起过你多次,这回见到真的了。我望着你得意的眼神,说,她喊你老夏,說明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你说,没错。
大海卷起了浪花,你的情感终于也卷起了浪花,从此日照的海不再是孤独的海。我说,日照海曾经叫过海曲、西海,如今它可以再增加另外一个名字,新海。既然说人类的生命最早来自海洋,那么人类的爱情也完全可以说最早诞生于海洋。你不说话,望向远处,眼里已经溢出了一些泪花。我知道,这些年的你,不容易,苦闷与挣扎,挫折与奋争,你以海的博大、浩瀚、深邃,不断彰显开拓、自由、兼容和进取的野性力量。与其说这些年你一直在漂泊,不如说这些年你一直在蓄力,在等待,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等待着两片海的融合,等待着把旧海翻制成新海。其实,我的眼里也已经有了泪水。我们的境遇和突围都是相通的。
当你问我我在看什么时,我说我在看海。你问我看到了什么时,我说海水。你又问海水之外呢,我说当然还是海水!你用手指向远处,说,你应该看那里。顺着你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的是金色海湾,水清浪稳,沙平滩细。你说,我们的大陆沿海扎着一条长长的金色腰带,而这里的海滩正是金色腰带上的那个扣眼。
又一次电话要去看你时,你说,来吧,不过最好住上一段时间,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带我去的地方,在东港,叫凤凰措,渔家风格,充满艺术气息,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你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为什么叫“措”?这是借用藏语,湖的意思。在这儿,我几乎与外界隔绝,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写下了一些不酸不痛的文字。这时你来看我,明知我内心的纠结,却仍然主动去碰我的痛处。你说,你缺少大海的坦荡,大海的胸怀,大海的包容,大海的气魄,大海的柔韧……总之,你与大海隔得太远了。你应该多看看海,亲近它,融入它,体会它,热爱它,学习它。我知道你并不懂文艺理论,也并不从事文学批评,但我得承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真正有多少人能做到一个人就是一片大海呢!
文蛤,西施舌,对虾,大竹蛏,海蝉蟹,金钩虾米,各色鱼,日照的海鲜名吃差不多全了,这桌秋天的下酒菜已足够丰盛。借着酒意,你问我,还记得我们端坐在浮来山大银杏树下的那次畅谈吗?我说,当然记得,当时莒县文化局的那位精通古莒国历史的刘局长,给我们讲述了好多不曾听说的故事。你说,那棵已有四千年树龄的古银杏树,它的根已经伸到了日照,伸到了海边。我说,夸张了吧。你说,你看我就知道你不信。
这晚你没有离开,我们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争吵,然后一同睡下。说好第二天一早,你要早起陪我去看“海上日出,初光先照”,但昨晚的浓情和酒意,让我们直到日上竿头才昏昏沉沉爬起床来。你说,留个遗憾也好。
有一段时间未去日照了,我有些想念那里的空气,那里的海水,那里朋友的味道。夜晚入梦,梦里竟是波涛汹涌,一片蔚蓝。我说,大海,我来啦,一下跃入,竟未激起一丝浪花。
海面上千帆竞发,我告诉路过我的每一艘渔船,我是一尾鱼,请不要把我救到岸上!
选自《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