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与施之变

2020-08-19 12:49张映勤
当代人 2020年8期
关键词:汉子乞丐女朋友

我小时候,还在上世纪70年代,市街仍然能见到三三两两沿街乞丐或农村难民,我们称之为“要饭的”“叫花子”。“叫花子”一词后来渐不多用,因为手持花棍,既用来行乞,也用它打狗的城市乞丐稀见了。

那时候,“要饭的”货真价实,只是要口吃食,裹腹糊口而已,以妇女和老人为主,或是拖儿带女,或是只身单行,衣衫褴褛,面有菜色。遇上饭口,偶见他们站在门外,可怜巴巴,有气无力地轻声呼唤:“大爷大奶奶可怜可怜,给口吃的吧!”主家见此,常常心生怜悯,或给一两口干粮,或给几枚硬币,立刻便会换来连连的道谢声。

那時乞丐们是真饿得不行了,得到吃食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当年“要饭的”,大多是附近省份农村的灾民,他们蓬头垢面,衣着破旧,看着实在可怜。不接济他们一口吃食,简直就不忍心。而他们的奢望也不大,稍有收获即可满足,绝无长此留连贪得无厌之意。当年的城市中人,也大多不富裕,也没有太多能力对灾民施以援手,但是人们对乞丐绝无歧视厌恶,尽力接济。

及长,仔细观瞧,发现游走街巷的乞丐们发生了些许变化,他们身后常背有一个半人高的大布口袋。凡讨到点干粮,馒头烧饼之类的,便往口袋里一装,米饭面条等不便携带的食物是绝不要的,更不要说夺口而入了。讨满一口袋干粮,即使养家,也够全家人吃上十天半个月的,何以还天天沿街乞讨?听人们议论,“乞丐”们讨到的干粮多是去卖掉换钱花,据说是卖给农村的小调料厂制作面酱之用。

我当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它会使人们的怜悯心同情心产生动摇。即便真是如此,靠讨饭换一点钱花,给家人添置点衣物以蔽体御寒,说起来也不为过,况且一口袋剩饭能值几个钱,真有办法,谁会操此营生。

再后来遇到过一位乞丐的做法,些许改变了我的看法。1976年闹地震那年,我们同样沦为了灾民,家住临建,临街而居,碰到乞丐的几率相对多些。有一天,门口又隐约传来那熟悉的讨饭声。开门一看,见一位手提黑皮包的中年汉子,说不上红光满面,却也是健壮结实,衣冠整齐,精神焕发,底气十足。“可怜可怜,给点钱吧?家里受了灾,孩子大人没有吃的。”这回“要饭的”干脆不要饭,改成直接要钱了,也许是嫌要了饭再去换钱花比较麻烦。我站在门口,不好意思不有所表示,摸摸口袋,照老习惯,捻出一枚五分钱硬币,递过去。中年汉子站着不动,还是重复说着那些话,手却不伸出来接钱,目光之中甚至透出些鄙夷之色。

“你再给点,可怜可怜我吧!”说话的口气不像是讨饭,倒像是讨债。似乎对我的出手吝啬十分愤慨。

察言观色,他的做派令人生厌。须知,那时候我还是个初中生,大人们的工资一般也就三五十块,五分钱能买半斤玉米面,一根奶油冰棍,一个多烧饼,况且是出自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学生之手,平时我都不舍得随便花五分钱。

无奈,只得重新摸口袋,硬币是没有了,否则不会出手就给五分钱,摸索着兜中仅有的几张纸币,挑出一张可能是最小的,抻出来,果然只是一毛钱,递过去,语中带气:“行了行了,走吧!”

中年汉子接过钱,仍不动地,手照样伸着,嘴里还在念叨:“行行好,再多给一点!孩子大人都饿着呢。”

我干脆装聋作哑,瞪着他,心想:贪得无厌,一毛钱够我吃一顿早点的,还不知足!僵持片刻,不再理他,转过身进了屋。汉子望着屋门,讨声不绝,且声音见高。待了一会儿,见已无希望,于是怒目一望,狠狠摔院门而去。

我追出院门再看,只见那人已骑上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慢悠悠地扬长而去。那年头,自行车是家庭的重要财产,即使是城市居民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的。

过了几年,我的一位朋友正在热恋之中,经常约会的地方是海河边的带状公园,当然是专找那静僻无人之处。而每当俩人情不自禁,难舍难分之际,总会冒出一个乞丐来,当然他们都不是“要饭的”。乞丐们大多操着外地口音,或谎说家人治病,急需用钱;或声称钱物丢失,无法还乡,找你求助凑点钱用。可想而知,数目不会太小,几毛钱是打发不走的。遇到此事,小伙子大多慷慨解囊,一来可以在女朋友面前表现出潇洒大方,富有爱心,二来也免得让乞丐耽误自己亲密的宝贵时光。想必乞丐们也是深谙此中奥秘,故此不惜加班加点,连夜奋战,专找谈恋爱的下手。

偏巧我的朋友生性耿介,凡遇到此类情景,从来不为所动。一次正与女朋友谈得火热,背后忽然蹿出一条汉子,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着一条短裤,目光闪烁,面带邪相。汉子声称,衣物行李皆已丢失,身无一文,走投无路,向他们讨几个车钱好买车票回家,而且开口就是几块钱。我的朋友屡次受骗,对这套骗子伎俩早已熟视无睹,故而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与女朋友言谈说笑依然故我。不想乞丐旁观在侧,纠缠不去,最后竟然出口不逊:“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连几块钱都掏不起,还谈什么女朋友!”气得我的朋友差点和他拳脚相加。亏得女朋友和他相交日久,了解较深,才没有因他的“小气”和粗鲁而挥手拜拜。

世事纷纭,乞丐的成分日见复杂,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乞丐们的性质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不知从何时开始,“乞丐”成了个致富的行当,而非当年为了糊口谋生。“住旅馆,吃饭铺,一月讨个万元户”。据报道,美国有个叫肯尼迪的乞丐,靠乞讨为生,三十几年,竟“要”成了腰缠万贯的千万富翁,前些年他花了200万美元买了一所别墅,而他本人还另外有两处住宅和五辆高级轿车。

我家附近原有一无业游民,早年间靠拾破烂为生,而且拾的东西价值极低——废纸,早年间常见他身背竹筐,手持铁钩,走到各楼房的厕所、垃圾桶中收废纸,积年累月竟也攒下了一点积蓄。改革开放后,他经营起了小食摊,后来扩大生意改成了小饭馆。据说物美价廉,食者如云,买卖火爆,提前步入了小康。

还谈乞丐。这一回是亲眼所见。有一次出差在外,在火车站候车。闲来无事,于候车室看书解闷,偶然抬头,见几个乞丐正在大厅内游逛。不多一会儿,身边来了一个,哀声连连,要一块钱,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共七位,车轮战术,个个前来,人人伸手。好在一块钱打发一位,乞丐们绝不嫌少,得了钱便走。那天候车室里人山人海,别无去处,只当是花几块钱买个座位,图个消停。不想,时间不长,第二轮开始,讨了一圈,乞丐们又向我这边走来,而且再次伸手。

“我不是刚给过你了吗?”刚才来过的那个乞丐充耳不闻,仍旧站在那伸手不动,也难怪他们的记性。缠得心烦,坐着别扭。只好厌而远之,抬屁股走人。四外转转,看看离开车的时间还早,我信步钻进一家饭铺,要碗拉面聊以充饥。当我端着大碗寻找座位时,却看见一个衣衫脏旧的小伙子正坐在那细嚼慢咽。桌上摆着两碟热炒,旁边立着两瓶啤酒。只见那人咂一口酒,吃一口菜,津津有味,好不自在。我心生好奇,仔细观瞧,却原来是刚才在候车室里向我要钱的一个乞丐。要了钱下馆子吃饭,咄咄怪事。

实事求是地讲,如今街上的乞丐少而又少了。在热闹的街头,人群聚集的场所偶然也能见到几个乞丐,有的甚至是十岁上下的儿童。孩子不再吆喝,地上铺一张纸,写上求助的缘由,越凄惨越煽情越好,旁边放着装钱的小盆或罐子,如太公钓鱼一般等待路人施舍。有的在纸上写着,如无现金,手机可以转账,清晰的二维码贴在旁边。当然,这几年,我再也没给过“乞丐”一分钱,不是心狠无情,不是不舍得,而是乞讨背后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复杂,太让人心寒,甚至让人气愤。

时代改变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对乞丐也要另眼看待了。拒绝施与,说不定能逼迫他们自食其力,倒是“狠心”成就的仁德。

(张映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编审。出版有《中国社会问题透视》《那年那事那物件——100个渐行渐远的城市记忆》《流年碎影》《鲁迅新观察》等十余部。编辑出版各类文学图书百部以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评论、学术文章5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获奖。)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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