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洞悟(评论)

2020-08-19 12:49郭宝亮
当代人 2020年8期
关键词:轮椅散文生命

认识刘厦是在我的课堂上。那天,教室里来了两个坐在轮椅上的特殊学生:一个是刘厦,一个是她的姐姐刘宁,她们的母亲陪同两个行动不便的女儿来学习。之后,刘厦时不时地有问题来问。再后来,刘厦发给我两篇散文作品,希望我提提意见。看后着实吃了一惊,完全没有料到她的散文写得如此的好!之后我了解到刘厦的一些情况:1985年出生于河北晋州的一户农家,不幸的是,她患有“先天性脊髓肌萎缩症”,因此,不得不终身与轮椅为伴。但她凭着坚韧的毅力和聪颖的悟性,勤奋写作,已经在各类报刊上发表了几百首(篇)诗文,出版了诗集《长草的时光》,散文集《遇见生命》。

大胆剖露心际,写出真实的自我是刘厦散文的突出特色。一篇好的散文里必然有着鲜明的个性,它要真实地剖露心际,来不得半点做作。古今中外,凡是流傳千古的好文章,莫不如此。我读刘厦的散文,时时感觉到一个敏感而要强、自卑又自尊,羸弱又刚强的抒情主人公在文字间跳跃。她心比天高却命运多舛,她热爱生命却无时不处于死亡这把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威胁中。她用异于常人的独特的眼睛观察世事,洞察人情。在《轮椅老了》一文中,一把坏了的轮椅,让她写得熠熠生辉。她从七岁坐上它,已经二十二年,她由怨恨轮椅到离不开轮椅,一把无生命的铁轮椅,在刘厦的笔下“活”了起来,它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对轮椅的情感,打上了刘厦生命体验的强烈印记,显得真实而自然。

唯有“自我”,才真实,唯有真实,才感人。《关于母亲的描述》就曾使我抑制不住地几次泪涌。这实在是一篇难得的好文,某种意义上说,它简直可以直追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作者以饱蘸激情的如椽大笔,仔细描述了一个真实、立体、丰富的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形象。作品不仅写出了母亲的善良天性,无私大爱,忍韧坚毅,同时也写出了母亲面对不幸命运的孤独无助,烦躁挣扎,无奈懦弱等等内心深处的种种困扰、不甘与抗争,写出了母亲的艰难成长。

为了给两个患病的女儿治病,母亲常年奔走于河北与京城的各大医院之间,甚至连与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未来得及见,这成为母亲人生的巨大憾事,为了给女儿尽一个母亲的责任而错过了作为女儿向父母尽孝的义务,母亲后来常常愧疚难当。孝顺父母,呵护儿女,是一个人的最基本的善良天性。这种善良不存在于任何逻辑之内,不需要任何理由。对待自己一对先天残疾的女儿,除了这种无私的爱,刘厦也深入到母亲的灵魂深处,通过母亲三十多年来常常做着的一个噩梦:在汹涌的黑水中,一个人于泥泞中的跋涉、挣扎,解释了母亲潜意识中的几个词:拯救、惶恐、冷漠、无助。“母亲的心是纯粹的,就像一只小船,只承载着我们,然而它却要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路搏击。小船内是柔软的光明的,而小船外却是无边无际的狂风暴雨,天昏地暗。”而且,正因为这孤独、无助、恐惧,才使得母亲更加要强,更加需要拥有尊严。也使得母亲更加严格地教育女儿们,希望她们有尊严地活着。正是母亲给她们身上打上了一份高贵的光芒。然而,母亲毕竟是一个普通的人,她的内心的伤痕,面对命运的不公,使得她也必须有一个发泄的出口,母亲也有脾气。刘厦真实地写出了有脾气的母亲曾经对自己的“伤害”。青春期的小女孩的反抗是极端的,她想象着“出走”,还曾尝试着自杀,时过境迁后,刘厦终于明白,“母亲说的每一句狠毒的话,都是她的伤口在痉挛、在流血。每一句话,都是她黑夜与光明的斗争,是她脆弱与坚强的较量,是她消极与不甘的纠缠。只是母亲释放了出来,然而对于母亲来说,这是她唯一的跋涉之路。这样的声音,无一不准确地抵达我内心深处的创面,让本就疼痛的地方更加疼痛。我曾经诧异,为什么母亲总能准确地击中我的痛处,却原来,我和母亲拥有一个共同的伤口。”生活的磨难使母亲成长,然而,只有女儿明白,母亲的这种“心大”和“乐观”是经历了怎样的炼狱般的修行才得来的。刘厦描述了自己生病住院,面临生死考验时的母亲的孤独和无助,以及母亲的憔悴和突然变老。那种对母亲无法言表的感恩与愧疚,真真令人动容。类似的文章还有很多。比如《留在心中的对不起》写父爱以及对父亲的愧疚之情;《旧时光里的院落》写祖父和朋友都是感人至深的好文章。

向生命的深处开拓,体悟生命的意义,是刘厦散文的又一突出特色。某种意义上说,刘厦的文字不是墨写就的,而是残酷的生活本身馈赠给作者的一种生命自白和命运的喟叹!阅读刘厦的文字,感受到的不是一种轻飘飘的饶舌的撒娇,或者是怨天尤人的斤斤计较,也不是那种貌似深沉的心灵鸡汤,而是沉甸甸的存在的质感,一种疼痛和直面这种疼痛的不屈不挠的勇敢而高贵的灵魂。

作者作为诗人去参加一个诗会,主办方忽略了刘厦的实际,将她与一个陌生人安排在一个房间。见到刘厦后,马上给刘厦安排了单间。于是,坐在轮椅上的刘厦每次都要路过原来那个贴着“刘厦”名字的房间。这触动了刘厦的生命感慨,她将自己分裂成两个刘厦:残疾的刘厦和完美的刘厦,完美的刘厦一米六零的身高,身材苗条,一头披肩秀发,有一双清澈而有神的大眼睛,她自由而自信;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真实的刘厦却永远地坐在轮椅上,“她们擦肩而过了。”刘厦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自卑。“为什么会成为这个刘厦而不是那个?”这的确是生命终极的困惑,是灵魂最直接的不安!于是,刘厦领悟了生命的奥秘:“生命没有完整的,因为具体的个体就是局限的,是局限的就无法满足灵魂的需求,所以,每个意识到的人都会向往一种圆满,那另一个自己便出现了。上帝通过残疾让我看到了这一点,而每一个平凡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生与死是生命的最基本的问题,向死而生这一存在主义的命题,在刘厦的笔下显得那样的自然而真切。由于姐姐住院,她看到了一个个病人的生与死,她感受到了活着的珍贵。病和死在刘厦的生活里,是一个必须时时面对的问题。刘厦常常谈到局限性,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局限,但生命也是一种风景,刘厦像一个战士,她承认局限并勇敢地挑战局限。

刘厦的散文是质朴的,但又是别出心裁的。她有一双明睿的发现的眼睛,她往往在一件很平常的事物上发现美。这期《当代人》发表的《烟火春天》亦如是。

《隐藏的冷》中,料峭春风,乍暖还寒,应着季节长出的小梨在猝不及防的春寒里夭折了,老农们面对灾害的态度却是在无奈中的随性乐观,“无奈的微笑便让皱纹在八十多岁老农的脸上加深”。于是,他们补种了菜秧,然而一阵冰雹无情地砸断了秧苗的茎叶,于是他们再补种,“没有抱怨和重新振作的过程,只因为,风再凉,他们也相信,有春在呢”。这是一种对生命的信念。

《飞呀》简直就是一部动画片。春天阳光中童趣盎然“飞来飞去”的小姐妹,闲聊中的母亲,还有拄着助行器的晒太阳的老人,构成画面的不同景深,有动有静:动的是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女孩,飞来飞去的小女孩发现了春的讯息——紫色小花,于是争抢着,哄闹着;半动半静的是聊天中的孩子的母亲,她一边关注着两个小女儿,一边沐浴着春天的熙阳在聊闲天;静的是晒太阳的老人,老人饱经沧桑,儿女不在身边,病和孤寂在春天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心事重重。

《撇香椿》里年轻的媳妇在肆无忌惮地撇香椿,她恨不得把所有的春天都吃进肚里,据为己有;而婆婆却在心疼着千疮百孔的香椿树。两代人对春天的两种态度体现了两种不同的生活理念和价值观。

《包团子》里那个拄着助行器的老人要包干菜团子,包干菜团子不是为了吃,只是个神圣的仪式。“完成了这个仪式,春天才真正来临,才能给上个冬天一个完美结局,才能让今年的生命站稳根基。”这大概就是民俗仪式中的理念,这种理念完全内化在生民的血肉里,成为他们世世代代的生活准则了。

《空院落》里我读出了寂寞和伤感。空院落里春天柔软的月光日复一日地白白流淌,“连孤独也无人见证”,“然而,这样的院落越来越多了,在这个春天,越来越多的月光,都糟蹋了”。在这里,刘厦的伤春走出了前人的窠臼,她摒弃了流水落花的慨叹,而是直抵生命的硬核,将那彻骨的寂寥烙刻在空院落遍地的月光上。

充满烟火味儿的春天,是家常的,平淡的,但不可阻挡的是生命的涌动和奔流,其中体现的是刘厦对人间生生不息的生命的礼赞,也有对生命本质的洞悟和喟叹。

刘厦散文的语言骨骼清峻,铮铮有声,极富哲理,颇耐寻味。

(郭宝亮,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北省优秀教师,河北省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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