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好失败”，也不叫“好成功”

刘继荣

我们先把自己的一颗心修补好，然后再好好地和这个世界相见。

周末，妻辅导女儿写功课，没有母慈女孝，没有其乐融融，没有。

妻发了一顿火后，自嘲道：“不如我明天改姓‘好，叫‘好暴躁算了。”女儿小声嘟哝：“叫‘好失败还差不多。”妻愣了一下，哭了，稀溜稀溜。妻刚坚明慧，此刻却哭得像乱世里的落难女子，碎发粘了一额。

我轻抚她肩，示意她去洗脸，孩子交予我辅导。女儿13岁了，看上去是个大姑娘了，但行事做派还是小孩子，稚气未脱，有时柔软，有时锋利。妻呢，这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辅导女儿之前，会喃喃念诵道家《清心决》：“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饶是如此，也常常被女儿气个倒仰。

女儿倒也不是顽石一块。她只是万事不操心，一味贪玩，将学习等闲视之。这些年，我们忙于打拼事业，孩子大部分时间由外婆照顾，初中才正式返家。老人家精神不济，让孩子维持饱暖洁净已属不易，良好行为习惯的养成，还得靠父母来努力。

此刻，我不惊不怒，念念有词：“嘿，哥们儿，好好写作业，不劳动者不得食，不得衣，不得玩。”这女孩拨拨头发，像对山歌那样回应：“嘿，老爸，你看那野地里的百合花，不耕耘，不纺织，所罗门王最荣华时候，尚且不如这花一朵。”

女儿涉猎颇广，什么书都看一些，关键时刻，是能拿出两句的。我表示叹服。女儿感慨道：“妈妈就是不能像爸爸一样看到我的闪光之处，她只抓我的学习，死死提防，拿我当小贼。”我温和地说：“妈妈并未要求你状元及第，她只想交给社会一个合格的人，所以对你格外用心思。”

女兒敛容：“我都懂，只是她脾气太坏，又改不了，简直跟我一模一样。”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动手改起错题来。结果还是错了大半，并非不会做，就是粗心。好爸爸我也动了肝火，嗷呜嗷，女儿也急眼了，口里争辩着，眼里掉着泪，父女俩像两列火车，狭路相逢，不避不让。

妻迅速出面调停，短短时间内，她已整理好情绪，可以平静讲话，真叫人钦佩。她再次要求女儿改错，并提醒她用心运算，别在一个泥坑里反复跌倒。妻温和中带严厉，诚恳中带坚定，女儿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最终稳下心来，低下头奋笔疾书。

妻坐女儿对面，打开电脑专注工作，我钻进厨房做晚饭，3个人各做各的一份事。很快，粥冒出小小气泡，土豆饼煎得吱吱作响，只听女儿跳起来喊：“小功告成！”她抱住妈妈摇一摇，又趴到我背上笑，小小的屋子，倒像是有10个8个女儿在嬉闹。

你看，这就是我家的日常：哭泣有时，微笑有时，沮丧有时，甜蜜有时。晚饭后，我们一家去公园散步，女儿跑跑跳跳，长发被夕阳染成金棕。这小孩举着手机，拍花草，拍昆虫，拍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大声朗读手机里的一段话：“掉落的野凤仙，摔破的熟柿子，剥皮的栗子，院子里金木书和银木书的花香……把这些都丢弃了，我又得到些什么呢？”

身旁，一位妈妈对自己的儿子说：“看，如果你不惹爸爸妈妈生气，我们也会像别人家一样快乐。”我与妻忍住笑，告诉他们，我们也刚刚哭过、恼过、吵嚷过，也是从破碎到坚固又重新柔软，各有前因莫羡人，谁不是百炼成钢呢。

孩子们毫不拘谨，开始聊天，男孩津津乐道于最新款的游戏。这位妈妈苦笑道：“这孩子光迷游戏，饭也不好好吃，黄皮寡瘦，瘦得三根筋攀住个头。你们女儿粉嘟嘟的多体面，单凭这个，你们也比我成功。”看，总是自家的经最难念，自家的芒刺更扎背，养儿育女，感慨万千，话匣子一打开，就像三弦一响：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千回百转的父母心，曲曲折折的难平意。

我认真地说：“这真论不到成败上，很多道理，孩子们的耳朵听懂了，但身体没听懂，要他们身体力行，还需要水滴石穿的慢功夫。”妻也感慨道：“养育孩子是一段陪伴，咱们既不是去奥运会拼金牌，也不能图省事喂饱了事。我们先把自己的一颗心修补好，再好好地和这个世界相见。”

这位妈妈红了眼圈：“不怕你们笑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失败。”不不不，我们既不叫好成功，也不叫好失败，生活就是由一寸一寸的寻常时光组成的，哪怕有过混乱，有过焦虑，我们仍然坚持去爱，坚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做透，我们没辜负世界，配得上眼前的好风好云好月牙儿。这位母亲终于释然，轻轻颔首。

那边厢，女儿献宝般地向那男生推荐新近收藏的诗：“远航的孩子，行囊中藏了妈妈的星星与河流，衣服里藏了成捆的薄荷叶与百里香，妈妈给的糖人，一直甜到长大……”我假装妒火中烧，大声抗议道：“喂，怎么回事？这世上就没人肯为爸爸写首诗吗？”女儿响亮地回答：“放心吧，以后我替你写100首诗。”

哈，一瞬间，我心花怒放了千万树，只觉得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