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程
笔者近日在上海图书馆意外检得周明泰旧藏许之衡钞本《金丸记》,此本尚未引起学界足够关注,属稀见版本。就该版本的著录情况看,《明代传奇全目》著录三种:傅惜华藏康熙钞本二卷;红格钞本二卷,梅兰芳藏;《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所收康熙钞本之影印本。(1)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451页。《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仅著录“康熙钞本,傅惜华旧藏。”(2)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7页。1980年,蒋星煜先生《戏曲理论家周明泰之著述与收藏》一文较早披露了这一版本,并称之为“高度学术价值的完璧”。(3)此文原载《艺谭》1980年第3期,后收入《中国戏曲史钩沉》,题作《周明泰之著述与收藏》。参看蒋星煜《中国戏曲史钩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94页。此后,学界逐渐注意到这一钞本。
在诸家研究中,王瑛先生之《金丸记》点校说明著录版本最多,分析最为具体,共及四种版本,可得者三种:“一、傅惜华藏清康熙间钞本二卷,《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三十四种即据此影印。二、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特藏,民国鄞县马氏(名廉,字隅卿)红格钞本二卷。三、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藏,缀玉轩红格钞本二卷,即《明代传奇总目》所谓梅兰芳藏本。(4)马廉、梅兰芳藏本,以下分别简称 “马本”“梅本”。”此三种版本,“康熙钞本系祖本,其余二种均据此过录。”(5)王瑛点校:《金丸记》,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页。故整理本以傅惜华藏康熙钞本(以下称“康熙钞本”)为底本,参校马本、梅本。王瑛先生提及的第四种版本,即上海图书馆藏许之衡钞本(以下称“许本”),因未见原书,故称其“下落不明”。
此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著录《金丸记》2种(6)李修生主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252页。,《明清传奇综录》著录3种(7)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3页。,均提及许之衡钞本,但缺乏详细介绍。可见蒋星煜先生虽然较早披露过上海图书馆藏有周明泰旧藏许之衡钞本《金丸记》,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一版本一直未为学界所重。特别是在王瑛先生称此书“下落不明”后,这一版本更有淡出学界视野的倾向。(8)例如,刘水云先生《〈金丸记点校〉补正》一文认为此剧“现存版本10余种,其中属全本者三种” ,而这三种全本并未包括上图藏许之衡钞本。参看刘水云《〈金丸记点校〉补正》,《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因之,有必要对这一版本进行更为具体深入研究,故笔者不揣谫陋,对其相关信息加以考述。
上海图书馆藏许之衡钞本《金丸记》,钞本,绿丝栏,半叶十行。此本首有许之衡题记,题记结尾钤“饮流”朱文印。题记后为全剧目录,分上、下二卷,凡 28出。此本每卷卷首题“金丸记传奇卷上(下)”,署“明武康姚茂良静山撰”。题记页及上卷首页均钤“上海图书馆藏”朱文印。此本自许氏饮流斋散出后,辗转为周氏几礼居收藏,后周明泰赴香港,此本与其寄存的其他藏书一道,赠与合众图书馆,今藏上海图书馆。(9)关于周氏几礼居藏书流转的情况,参看蒋星煜先生《周明泰之著述与收藏》。另,《几礼居藏戏曲文献录存》对周氏藏书记载较为详细,饮流斋钞本《金丸记》即见于此目。参看合众图书馆编《几礼居戏曲文献录存》,《民国时期私家藏书目录丛刊》第12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第502页。许之衡题记中介绍了此本的相关信息,并对此本作简要评介:
《金丸记》传奇,明姚茂良撰。茂良字静山,武康人,所著传奇共三种,《精忠》已刻《六十种曲》中,前得其《双忠记》一种,今又得此,姚氏作品,余悉备矣。是本《传奇汇考》《曲海目》,均有著录,惟向来易见全书,《醉怡情》曾选录《妆盒》《盘盒》《收养》《拷寇》四出,度当时歌场颇盛行之。今则苏州老伶工,亦罕能歌是剧,而海上编为乱弹,转极流行,亦足慨盛衰变迁之迹矣。此本虽由梨园家藏所得,然首尾完好,删节尚少,结构极佳,词笔虽随意挥洒,然颇得元人遗意。姚氏三种,当以此本为冠矣。丁卯四月许饮流记
考察这则题记可以发现:
首先,题记作者及时间问题。此题记署“丁卯四月许饮流记”,许饮流即近代著名戏曲史家许之衡,“饮流”为其号。据吴新雷先生为《中国昆剧大辞典》撰写的“许之衡”词条,许氏生于1877年,卒于1935年,故此丁卯年当为1927年。此外,1922年9月后,许之衡在北京大学教授戏曲史课程。许氏爱好昆曲,1933年参加北平昆学会。(10)吴新雷主编:《中国昆剧大辞典》,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24页。故许氏抄录此本的1927年,正是其在北京大学教授戏曲史之时。
其次,有关题记内容问题。其一,底本问题。据题记云“此本虽由梨园家藏所得……”因此,此剧底本应当也是来自与《古本戏曲丛刊》本类似的演出本。其二,作者问题。许之衡认为《金丸记》作者为姚茂良。(11)目前学界多认为《金丸记》为无名氏之作。有关“姚茂良”,黄仕忠先生也曾加以考证。参看黄仕忠《〈双忠记〉传奇为海盐姚懋良所作考》,《文化遗产》2016年第5期。许氏钞本《双忠记》亦署为姚氏(12)《双忠记》钞本后归吴晓铃先生,今藏首都图书馆。参看吴书荫主编《绥中吴氏藏钞本稿本戏曲丛刊》第2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第232页。。其三,关于对这部作品的评价问题。从评语中可见许氏对此本之推崇,所谓“结构极佳,词笔虽随意挥洒,颇得元人遗意”。
第三,本书传抄完整度问题。许氏在抄录曲本时有增删之举,《还带记》题记称:“故酌删改以便于适合排场。”(13)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6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1页。而且,他在做明显修改时往往署名,如饮流斋钞本《金貂记》《胭脂记》《玉梅亭》等皆署名“饮流斋校订(订正、重订)”。许氏对 “梨园家藏本”要求极为严格,《聚宝盆传奇》题记称:“此本亦由梨园家藏本,辗转借得,讹脱颇多,余悉为之订正,遂成完好矣。”(14)吴书荫主编:《绥中吴氏藏钞本稿本戏曲丛刊》第12册,第344页。其后,许氏为此剧增加一出,并在题记后附言(15)吴书荫主编:《绥中吴氏藏钞本稿本戏曲丛刊》第12册,第345页。。不仅如此,饮流斋钞本《十五贯》序中也指出类似修改活动:“下卷起则梨园钞本,讹误极多,颇废校正。”而《金丸记》题记中却并没有提及其修改增删,而且许氏对于这一得之不易的“梨园家藏”本评价很高,故此本应当并未作大规模增删。
在现存几种抄本中,傅惜华先生所藏康熙钞本较马廉、梅兰芳二先生之藏本要早(16)王瑛点校:《金丸记》,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页。,笔者将许之衡钞本与康熙钞本之关目、曲牌、宾白、脚色加以比较,发现二本的关系有如下四个特点。
许本的关目与康熙钞本基本一致,唯康熙钞本之《戏名开场》为许本所无。通过对比,我们发现二本在情节关目上存在很大相似性。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二本皆为梨园旧本,故其中存在增删剧本的可能,而家门作为介绍剧情的体制性结构,其形态相对稳定,可从另一方面加以考察。许本《家门》为一支【东风齐着力】,与康熙钞本不同:
【东风齐着力】(末上)宋代真宗,储君乏嗣,为选贤妃,征求粲丽,诏得李家姬。刘后宦官设计,深宫内,望幸无期。因缘凑,美人拾弹,承宠御园西。 车驾远征夷,冷宫内,产来嗣主麟儿,储君诓出,欲害计潜施。幸有陈琳仗义,和承御,护出宫闱,十年后,真情露泄,继嗣永皇基。
与康熙钞本《家门》对读可以发现,许本与康熙钞本之家门大意基本一致,也基本包含了现存的出目。可以说,康熙钞本与许本在全剧的基本关目上是一致的。不过,许本、康熙钞本家门中都提及“李妃冷宫产子”故事,并不见于二本,而《乐府红珊》中却保留了这一单出。可以说,许本与康熙钞本在基本关目结构上是相近的,他们都隐去了“李妃冷宫生子”故事,与至迟在明万历间流行的《妆盒记》选本存在差异。
如果说关目情节是戏曲叙事的主线,那么曲牌结构就是戏曲音乐之骨干,两者相辅相成,构成了戏曲剧本之基本框架。许本与康熙钞本在曲牌结构上存在一些差异,相较而言,许本曲牌结构更为完整具体:
1.许本引曲曲牌更为完整具体,而康熙钞本则简化作【引】
这一差异比较明显,康熙钞本的引曲往往标作【引】,而许本的引曲则有具体曲牌。笔者在对比之后,发现其中至少有23支曲子具有这一特点(17)部分【引】见于康熙钞本而不见于许本,后文仍有提及,暂不计入。。考察这些例证又可发现,这一类又可分为三种情况。
首先,康熙钞本与许本对应的曲子差异较小,很可能为同一支曲子。所谓【引】,实际上是对具体曲牌的简写。这一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7条:
康熙钞本出数康熙钞本曲牌许本相应曲牌8【引·丹凤吟鸣】④ 【西地锦】10【引·竹坞花溪】【小蓬莱】11【引·万机乘暇】【临江仙】11【引·捧呈金弹】有类似曲词,未标“【引】”。13【引·殿阁生凉】【夜行船】24【引·木本初枝】【上林春】30【引·古今争斗】【天下乐】
其次,康熙钞本与许本对应的曲子字数基本一致,部分字词存在差异。在这种情况下,二本对应的曲子也极有可能为同一支曲子。这一类主要有7条:(18)为区别同牌的曲子,本文引句首前四字注于曲牌后。例如,康熙钞本第8出(《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本上卷第10页)“【引】丹凤吟鸣山岫……”,即标作“【引·丹凤吟鸣】”。下同。
康熙钞本出数康熙钞本曲牌许本相应曲牌7【引·愁怀积累】【霜天晓角】17【引·契丹叛乱】【紫苏丸】18【引·朕躬方离】【引·将相各从】合为【菊花新】19【引·殿阁风生】【薄倖】①25【引·朔风剪彩】【菊花新】27【引·遥见九重】【西地锦】30【引·事过方知】【绕红楼】
此外,康熙钞本【引】与对应的许本的曲子字数及内容差异较大,这些曲子很有可能即是二本之曲牌相异的异文。(19)刘水云先生认为,“恁般齐整画堂春”之“画堂春”三字为曲牌名。许本并未以之作曲牌名,且许本多五字,作“恁般齐整,画堂春昼,日长人静。”
康熙钞本出数康熙钞本曲牌许本相应曲牌2【引·梅红疏影】【远地游】16【引·御驾亲征】【似娘儿】16【引·日映旌旗】【菊花新】22【引·心岂歹削】【船入荷花莲】24【引·幸脱是非】【生查子】25【引·琼英飞上】【西江月】28【引·麝兰晓妆】【三叠引】28【引·泣时无泪】【梁州令】29【引·数载沉埋】【秋蕊香】
考察以上材料可以发现,这一现象不仅数量多而且比重大。除剧名开场、家门等环节外,全剧28出中,有16出存在这一现象,而且,前述23条差异在这16出中分布比较均衡:前10出中有5出,中间10出也有5出,后8出有6出。可以说这一标【引】的现象是康熙钞本之通例。
2.二本皆有其独有的曲子,许本结构相对完整,康熙钞本则相对简略
仅见于许本的曲子有9支,仅见于康熙钞本的曲子则有7支。先看仅见于许本的曲子:
(1)许本第3出《赏灯》较康熙钞本第5出《献图》多3支曲子。由于这两出曲牌构成差异较大,涉及的异文较多,现将二本的曲牌构成加以介绍:
康熙钞本第5出:【点绛唇】【风入松】【锦堂月】【醉翁子】【侥侥令】【尾】【神仗儿】
许本第3出:【上林春】【风入松慢】【锦堂月】【前腔1】(20)为表述方便,笔者将许本多出的三支【前腔】依次编号为【前腔1】【前腔2】【前腔3】。【醉翁子】【前腔2】【侥侥令】【前腔3】【神仗儿】【尾】
许本多出的这三支曲子依次为:
【前腔1】(小旦、贴)欢忭。侍宴进欢,承恩陪坐,今宵人月同圆,玉树鳌山蓬莱也。输上苑,花灯映万簇琉璃,皓月照几重宫殿。(合)元宵宴,把玉漏铜壶,慢催银箭。
【前腔2】(付)还愿。喜岁岁太平永见,伴百岁君王,紫宸随辇,(斟酒介)杯劝,对美景良辰,正好持觞喝月圆。(合)伶乐献,引万姓山呼。天颜乐讌(众放花灯介)。
【前腔3】(二旦)繁枝灯影粲,万顷月华妍,看那火树银花光摇眩,果真是瑶台不夜天。
(2)许本第5出比康熙钞本第7出多1支【前腔】。值得注意的是,许本与康熙钞本前几支曲子的曲牌结构也存在差异:
许本:【霜天晓角】【集贤宾】【前腔】【临江仙】……
康熙钞本:【引】【集贤宾】【忆多娇】……
许本多出的这一【前腔】为:
【前腔】便秋风纨扇甘捐弃,也曾得近君前,怎龙御未能朝一面。守长门,空老婵娟,笙箫别院,隔墙听使人撩乱。难自遣,知何日愁眉双展。
(3)许本第11出比康熙钞本第13出多1支【前腔换头】,在【夜行船序】之后,【锦衣香】之前,此曲为:
【前腔换头】(小生)尤爱,叠翠层崖。更山客新沐,水光如黛,迎曙色。九天阊阖齐开。(二旦)欢来,配辇随游,仙袂飘飖,风吹罗带。(合)还猜,似身在广寒宫,一似恍然天外。
(4)许本第21出比康熙钞本第23出多【玉交枝】【前腔·万死臣难】两支曲子。在此,有必要先将二本的曲牌关系加以比对:
康熙钞本:……【风入松】【又·无人知道】【江儿水】【又·忽听君王】
许本:……【风入松】【前腔】【玉交枝】【江儿水】【前腔·万死臣难】【前腔】
许本多出的曲子为:
【玉交枝】君王心爱,赐甘霖花萼始开。(小旦)开了便怎么?(生)开时不许游蜂采,怕无端猛雨阴霾。(小旦)你看这奴才,有许多闲话。(生)露霜着意培蒂垓,纵风狂未许伤花色。(合)信苍天无遍地赅,谅人心难欺暗害。(小旦)唗。
【前腔】万死臣难避,天降灾。御园瓜果,钦差摘。上寿亲王,隆恩爱。高擎果盒,皇封在。谨奉钦依难改。(合)要见分明,同到金銮开盖。
(5)许本第24出比康熙钞本第26出多1支【前腔·同祝万寿】,在【画眉序】之后,【滴溜子】之前,此曲为:
【前腔】(小末上)同祝寿无疆,寿酒仙桃庆无量,愿椿枝不老,百岁春长。沐恩波玉叶齐荣,承世泽,金枝并长。(合)天家富贵虽形状,浑一似洞天之上。(付进酒介)
(6)许本比康熙钞本第30出多【红绣鞋】【尾声】两支曲子,此二曲在【山花子】之后作为结尾:
【红绣鞋】(众)紫微星照皇畿、皇畿,潜龙位定宫闱。褒忠直,贬奸回,赏与罚,总无私。从此后奠邦基,从此后奠邦基。
考察以上9支曲子可以发现,实际上分为三类:结构性曲子、抒情性曲子、叙事性曲子。
第一类,结构性曲子,这一类主要是例6中的两支曲子。康熙钞本在【山花子】之后即结束了全剧,许本则在【山花子】之后多了例6中的两支曲子,虽然仍属“尧天舜日”之类的咏唱,但因为【尾声】的存在,其音乐体制更为完整。
第二类,抒情性曲子,这一类主要包括例1、例2、例3、例5中的6支曲子,在9支曲子中所占的比重也最大。值得注意的是,考察这类例子所在单出的曲牌结构可以发现,许本部分出目不仅曲子多,而且整体音乐结构相对漫长。例如,例1中许本不仅比康熙钞本多三支曲子,而且采用了与康熙钞本【风入松】相近,却又更为漫长的【风入松慢】。因此,就舞台演出来说,康熙钞本此出的演出过程更为简短紧凑。此外,就叙事功能来说,这一类曲子主要集中在宴赏游园(例1、例3、例5)闺阁咏叹(例2)之类的抒情性情节中,往往使演出更为漫长,对叙事主线的推进却无大的影响。结合二本的演出本属性看,许本保留了较为早期的版本面貌,而康熙钞本则出于舞台演出的需要进行了一定删减。关于这一推测,在其后第三类曲子中也可以看出端倪。
第三类,叙事性曲子,主要是例4中的两支曲子。之所以称之为叙事性曲子,是因为这两支曲子位于全剧的重要关目“盘盒”一出,特别是第二支曲子又有重要叙事意义。此出具体讲述:陈琳将太子置于盒中,并准备将其携带出宫,正在这时,陈琳却遇到了刘氏,刘氏见状生疑,遂盘问陈琳。全剧故事情节在这一出达到一个高潮,而这句正是《盘盒》中陈琳的最后一句唱词,这一出的情节也随之达到顶峰。因此,这句唱词具有相当的叙事意义。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虽然只有1支曲子,却显示了康熙钞本、许本之间的差异。通过考察例4中对于曲牌的对比可以发现,见于许本的曲子,并不见于康熙钞本。而且这两支曲子见于《乐府菁华》《赛徴歌集》《大明春》《醉怡情》《乐府万象新》《乐府红珊》《玉谷新簧》等明清曲选。这也就进一步证明,许本更多保留了早期版本的面貌。康熙钞本出于舞台演出的需要进行了一定删减,而许本则保留了较为早期的版本面貌。
再看见于康熙钞本而不见于许本的曲子(21)因此处无对比需要,且康熙钞本已经出版,故不再逐一征引原文。:
(1)康熙钞本比许本第7出多2支曲子。康熙钞本卷末另附两段文字,王瑛先生认为其中第一段应置于【前腔·上林春花】与【前腔·汉宫春怨】之间。许本此处有【前腔】(也即【出队子】)一支,与康熙钞本附录之【出队子】内容基本相同(22)二曲略有不同,康熙钞本作“一笑君王另眼看”,许本作“一笑君王喜气扬”。,但无【玉抱肚】【引·莲花徐徐】两支曲子。
(2)康熙钞本第15出比许本第13出多1支曲子。康熙钞本此出【雁儿落】实为【雁儿落】带【得胜令】,其中“俺这里俯伏在丹墀”之后,即许本【北得胜令】的内容,且相关曲辞无大差异。因之,康熙钞本实质上比许本多一支【雁儿落】。
(3)康熙钞本比许本第18出多1支【引·获产龙鳞】。康熙钞本卷末另附两段文字,王瑛先生将第二段置于第19出(即康熙钞本第20出)之首,此段文字包含【引】及一句念白,许本无。
(4)康熙钞本第26出比许本第24出多1支【引·看琼宫宝】,此曲在【滴溜子】【玉抱肚·我心中悒怏】之间。
(5)康熙钞本第28出比许本第26出多1支【引·虽然冷殿】,许本有大意相近的念白。
考察上述例子可以发现,这些曲子也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例1【引·莲花徐徐】为抒情性曲子,此曲为李妃登场吟唱,属游赏之抒情,并无实际意义。
第二,例1的【玉抱肚】、例2为叙事性曲子。其中例1【玉抱肚】为宫人回答陈琳问句所唱,仅一句,亦相对简略。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此句唱词夹杂在一段方言宾白中,当为康熙钞本添加。关于此类方言宾白问题,后文再详细论证。再看例2,此曲为廷议契丹边事时,陈尧叟所唱。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陈尧叟此前除了零星宾白外并无唱词,此为陈氏第一句唱词,再看这支【雁儿落】的内容:“为柱石服钦颁一品衣,作良栋食天禄八珍味。效精忠敢犯伊,圣主得无由致。”(23)佚名:《金丸记》上卷,《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上海:文学古籍刊印社1954年,第20页。这支曲子虽属本剧重要关目的唱词,但有出场诗性质,叙事意义不强。
第三,例3、例4、例5为结构性曲子。这三支曲子都是【引】曲,可与前文所论曲牌标【引】的现象相联系。如前所述,标“【引】”是康熙钞本的重要特征,而这些引曲曲牌很有可能为康熙钞本之简写。具体来说,此出例4、例5相似,皆为康熙钞本以唱词来转折或登场,许本则以宾白产生同样的效果。
要之,二本皆有其独有的曲子,许本结构相对完整,康熙钞本则相对简略。值得注意的是,康熙钞本独有的曲子有三支为附录部分收录,很有可能为后来补入。两相对比,许本曲文更为完善规范,而康熙钞本则表现出后期修补的痕迹。
通过比较,我们发现未加入方言的许本宾白当早于康熙钞本的方言化宾白。相较而言,康熙钞本宾白有更强烈的方言化色彩,而这一方言化特征当是康熙钞本后期修改所致。例如,许本第24出在叙述二子拜见楚王时,开头仅仅是简单的寒暄:
(小末)父王在上,孩儿参见。(末)少礼坐下,你两人近日学问如何?……
但是康熙钞本第26出却在此处多出了一段有关太子、世子名分的讨论:
(末)父王,孩儿参见。(丑)阿伯爷爷唱喏。(净)太子世子少礼,坐了。(二)是,请问父王,何为太子,何为世子?(净)长曰世子,次曰为太子。(末)父王差矣,诸王之子为世子,皇帝之子为太子。(净)原来瞒他不得。(丑)勿是差哉,太上老君养个呢,叫做太子;居山水母养个,叫做世子。(净)唔,胡说!(丑)吓,就是我差错。(净)你两人近来学问如何?……(24)佚名:《金丸记》下卷,《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14页。
笔者认为,这段论太子世子之别的文字当是康熙钞本后加。考察具体文意可以发现,面对“何为太子,何为世子”这一尖锐问题,楚王以长幼之别加以搪塞,答道“长曰世子,次曰太子”,即因为太子是次子,而且在本出宣太子进宫的诏书中也称“今选楚王次子入宫为嗣”,即说太子是次子。然而,许本此出诏书中却作“今选楚王第三子入宫为嗣”,问题也就出现在太子的排行问题上。翻检康熙钞本全剧之后,我们发现,称太子为楚王次子者仅有此出,康熙钞本别处皆作楚王第三子。而《乐府菁华》《玉谷新簧》《乐府玉树英》《万锦清音》《醉怡情》等选本亦作楚王三殿下。因此,康熙钞本此出的相关念白当是后期增入,原文出现了细节上的龃龉,而这段念白也正是方言念白比较集中的地方。由此,我们也就可以推断,康熙钞本的方言念白当为后来修改所致。
进一步说,此剧宾白方言化至少经历了两个阶段,我们从康熙钞本所附录的第一段文字中可以略见端倪。王瑛先生认为这段文字应当在第八出,并指出:“原书卷末另附有两段文字,其第一段据情节与所用曲牌,似应置此。估计有两种可能:一为剧作者所增,一乃手民误脱而补。但与下文衔接处有龃龉,恐第一种可能较大。”(25)王瑛点校:《金丸记》,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9页,注释【五】。结合许本看,王瑛先生的论断不谬。而且,笔者认为,从念白方言化这一角度入手,将康熙钞本、许本这一段文字加以比对,王瑛先生的结论还可进一步深入。正如二本有关这段文字中部分念白的对比:(26)佚名:《金丸记》附录,《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1页。
从脚色上看,许本之舞台效果当更接近选本等早期版本。二本脚色的差异主要表现在两个人物上:第一,刘氏,许本以小旦扮,而康熙钞本则以老旦扮;第二,楚王,许本以末扮,康熙钞本以净扮。事实上,无论是《元曲选》之《抱妆盒杂剧》还是明清选本中的《金丸记》散出,抑或是我们研究的全本《金丸记》,其间始终存在脚色变动。笔者试列表比对:(27)括号内为此脚色在选本中出现的单出数。
考察表中的相关脚色可以发现,选本中以“净”扮楚王,与康熙钞本较为相近。而选本中的刘氏皆以贴扮,与两本皆有一定距离。不过,若从脚色搭配上看,明清选本《金丸记》基本以贴扮刘氏,以小旦扮寇承御,且刘、寇二人的对手戏较多。因此,选本中的贴与小旦的关系更为紧密。许本中小旦配贴当更接近早期曲选的面貌,若康熙钞本之老旦配贴则与之有一定差距。值得注意的是,刘氏作为本剧的重要角色,其意义远大于楚王。由于刘氏出场次数多,且多在一些关键关目,因此,以何种角色扮演刘氏,实际上会对舞台效果产生较大的影响。因此,从脚色上说,许本之舞台效果当更接近明清选本,这也就意味着许本很可能保留更多的早期形态。
《金丸记》散出在明清曲选中较为常见,在《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等早期曲选中即已有金丸故事的相关散出,虽然这些散出来自杂剧,但也说明此题材剧目在明代前中期较为流行。就《金丸记》戏文来说,明清曲选中常见题作“陈琳”“妆盒记”“妆盒”“金弹记”等别名的散出。据笔者统计,这样的曲选至少有18种(28)本文修订过程中,承蒙日本关西大学李家桥同学提供长泽文库藏《海内曲魁》相关资料,谨此致谢!:
编号选本名称所选出目1词林一枝寇承玉计赚太子2八能奏锦□安太子(阙)3海内曲魁妆盒匿子、栲拘宫人4乐府玉树英陈琳妆合藏太子(阙)、刘皇后勘问宫人(阙)5乐府菁华陈琳妆盒匿主、刘后拷拘宫人6乐府红珊李妃冷宫生太子、刘娘娘搜求妆盒、刘后勘问寇承御7玉谷新簧陈琳妆盒匿主、刘后拷拘宫人8大明春陈琳救主
9赛征歌集盒隐潜龙、搜求妆盒10乐府万象新陈琳妆盒匿主、刘后拷据宫人11尧天乐御苑拾弹12徽池雅调诓出太子、妆盒潜龙、计救太子(阙)13万壑清音拷问承玉14万锦清音盒隐潜龙、拷问前情15醉怡情妆盒、盘盒、清宫收养、拷问16缀白裘合集盒隐潜龙、搜求妆盒17缠头百练二集拷玉18乐府遏云编拷寇
回顾这些曲选散出可以发现,《金丸记》在明中后期的戏曲舞台上流传时间较长。但可惜的是,我们尚未看到一个明刻或明抄的全本存世,即便是后世传抄的全本,已知的也仅有前述康熙钞本、马廉藏本、梅兰芳藏本寥寥几个。可以说,今存全本是我们考察《金丸记》版本流变中重要的“文化标本”。不过,王瑛先生研究中所寓目的全本皆为康熙钞本系统。而本文考察的许本,王瑛先生未得寓目,经笔者研究发现,其与康熙钞本有较大差异。因此,可以说许本是一个相对特殊的“文化标本”。经过与明清选本散出的对比,这一“文化标本”的特殊性更加凸显出来:
第一,从曲牌结构看,许本基本保留了明清选本中的重要曲牌、曲文。首先,就曲牌来说,现存明清曲选的《金丸记》散出未见引曲简化标【引】者,许本引曲也是皆有具体名目,其中一些具体曲牌名可以在选本中寻到踪迹,如许本第22出之【上林春】与【生查子】即见于《醉怡情》(29)(明)清溪菰芦钓叟:《醉怡情》,《善本戏曲丛刊》第4辑,台北:学生书局1987年,第335页。,再如许本第27出之【秋蕊香】见于《醉怡情》《万锦清音》。这一方面说明许本引曲曲牌的完整性,另一方面,也进一步说明康熙钞本引曲标“【引】”的现象当为后期简化所致。其次,就曲文来说,许本的曲子大都见于明清曲选所收散出,其比康熙钞本多的部分曲子也可在明清曲选中找到依据。例如,许本第21出比康熙钞本多【玉交枝】【前腔·万死臣难】两支曲子,而它们见于《乐府菁华》《赛征歌集》《大明春》《醉怡情》《乐府万象新》《乐府红珊》《玉谷新簧》等明清曲选。而且,如前文所述,【前腔·万死臣难】是一支叙事性曲子,具有较强的固定性,因而许本此处当保留了明代中后期剧本之古貌。
第二,从宾白看,方言色彩不浓的许本则更接近明清曲选的语言风格。如前文所述,康熙钞本宾白之方言化强于许本,然而现存明清曲选中的宾白却无如此突出的方言化色彩。因此,就宾白方言化程度来说,康熙钞本显然与明清曲选的语言风格有一定距离,而许本则更接近明清曲选的语言风格。
第三,从情节关目看,许本保留了现存散出的绝大多数情节。明清曲选中的《金丸记》散出主要集中在七处情节:李娘娘拾得金丸、李妃冷宫产子、寇承御计赚太子、寇承御求陈琳救太子、陈琳抱盒遇刘皇后、陈琳求楚王收养太子、刘皇后拷问寇承御。在这些情节中,除“李妃冷宫产子”一出仅见于许本《家门》“冷宫内,产来嗣主麟儿”之语,其余情节皆在许本正文中有所体现。
此外,从脚色看,许本之舞台效果当更接近选本等早期版本,这一点在第二节第四部分已有论述,此处不再重复。
要之,经过与明清曲选所收散出的对比,许本作为“文化标本”的特殊意义更加凸显。就版本本身来说,康熙钞本虽然传抄时间较早,但却相对残缺,而且此本虽保留部分明清曲选内容,却不免修补的痕迹;许之衡钞本则相对完整,特别是保留了较多见于明清曲选的曲文等关键信息,而这些特点都是康熙钞本所不具备的。
综合以上,我们发现:从情节关目看,许本与康熙钞本系统诸本关系极近。之所以说关系极近,是因为它们有相近的基本关目,且都不包括明代曲选中的“李妃冷宫生太子”故事。另一方面,虽然其关系极近,却又存在亲疏之别。这主要表现在许本更多地保留了早期曲选的面貌,而康熙钞本之曲牌、宾白、脚色等则表现出后期修改的痕迹。具体来说,从曲子结构上看,曲牌标“【引】”是康熙钞本的通例,也是与许本的重要区别。由此初步推断,许本所保留的文本形态很可能早于康熙钞本。此外,从各本独有的曲子看,也可以看出许本更多保留了早期演出本的面貌。而且,由于许本是梨园旧本,也进行了一定删减。因此,康熙钞本虽在个别地方保留了许本所无的万历早期选本的风貌,但这种成分在全本所占比重很小,不足以影响整个剧本形态。从宾白语言上看,康熙钞本作为演出本,进行了相应修改,这一修改显现出鲜明的方言化倾向。由此可以推断,宾白方言化这一过程应当至少由两个阶段构成:其一,从许本所代表的方言化不明显的剧本,到康熙钞本正文所代表的方言化剧本;其二,在康熙钞本的基础上,再加修订,形成以康熙钞本附录为代表的方言化宾白。从脚色搭配上看,许本之脚色搭配当更接近明清选本,这也意味着许本比康熙钞本保留更多的早期形态。在与明清选本所见《金丸记》散出对比后,可以进一步肯定,许本不仅是《金丸记》流变过程中的一个“文化标本”,而且是一个相对特殊的“文化标本”。要之,许之衡钞本《金丸记》所保留的文本形态要早于康熙钞本,且内容更加完善。就时代来说,许本所保留的剧本形态主体很可能晚于前述万历时期的诸家曲选,与《醉怡情》时间大致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