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彦麟
上司让他休了几天假,于是他安排了一场家庭小旅行,想到山上转转,喘口气,以便重新调整呼吸。
他提早起床,焦躁地催促着妻儿,担心忘带行李,担心气候不佳,担心堵车延误时间。一路上,他无暇欣赏风景,脑中盘算着如何完美地衔接行程:先订好餐厅,饥饿的时候刚好抵达,用餐后休息片刻,安顿好落脚处,赶在日落前奔赴几个景点,然后再确认晚餐的地点……公司原应暂停的业务也悄悄被一同收拾进行李,他不时查看手机是否有未接来电或新的消息,即使已隔着群山云雾。那天晚上,妻儿与整座山都熟睡在黑暗里,世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却跟在家时一样,无法安眠。隔日清早,他不耐烦地唤醒妻儿,反复宣告出发时间:“快一点!不然我们到不了神木。”“你到底在紧张什么?”妻子被他勒紧了神经,忍不住问。
“我是替你们担心,不是紧张!”他压抑怒气,臭着脸吼道。穿入林间步道,清晨的悠闲顿时被他的疾行旋紧了发条。但妻子与一双儿女并没有跟上,他们走走停停,一会儿逗弄松鼠,一会儿在镜头前摆弄姿势,拖慢了他的步伐。他看着手表,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压缩,丢下一句:“你们慢慢走吧!”便头也不回地继续疾行赶路。“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能配合我,不能体谅我?”他自认为替全家担负了所有压力,独自走在前头排除障碍,大小事只有他在操劳烦心,妻儿慢条斯理地置身事外,漠不关心。他感觉自己只身顶着一片快要垮落的天空,不能逃开,也不能歇息,只能独自承受心里的伤痕,仿佛一个悲剧英雄。家人总算也抵达了。望着妻儿满不在乎地笑着,他再也抑制不了愤怒。“这趟旅行,全都被你们破坏了!”他在心中暗想着,愤愤地踢了路边垃圾桶一脚,如冰山崩裂般发出巨大声响。
他准时抵达神木,却失去了整趟旅行。焦虑会传染。“我失控了……”他既自责又担忧,想知道自己怎么了。“那是焦虑。”我试着让他明白焦虑是如何慢慢地侵蚀他的。焦虑就像是计算机病毒,潜入了大脑,启动无止境的担忧,将所有的“不确定”反复在心头煎着,煎到焦了。这些无用的程序只是耗损大脑的资源,并没有产生任何效益,大脑开始空转变慢,无法关机,情绪管理系统也失去功能,愤怒倾巢而出……最后,大脑瘫痪,病毒感染全身,我们哪儿也到不了。“是这样吗?”他默默听着,过去一直以为这样的担忧只是责任感使然,直到他被自己的愤怒吓着了,才明白担忧已经失控。“妻子跟小孩被吓到了吗?”我问。“可能吧。他们好像变得很怕我生气。”他沮丧地说。他终于停下来看见了妻儿的情绪,但我想,他的焦虑早就深深影响了他们。焦虑是会传染的,尤其在亲密的关系之间。家是一个生命共同体,情感的流动便是焦虑滋生的温床。
我说:“有时候,我们都急着要保护对方,却忘了先照顾好自己。”找了一个机会,他向妻子袒露伤口:“对不起,我真的太紧张了。”妻子惊讶地靠近,然后温柔地安慰他:“你真的不用那么担心,你带给我跟孩子的,已经足够了。”
冰山消融,化作温暖的泪水流出眼眶。他抱着妻子,放松了身体,也终能安心地倚靠着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