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静寒
“背 上了行装扛起了枪,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电视剧《血色高原》的开头,在接到修建西南铁路的命令后,一支无比庞大的铁道兵队伍唱着这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铁道兵之歌,义无反顾地向西南进发。
云南老兵杨德新对这旋律再熟悉不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1963年1月,尚在昆明工学院念书的杨德新“初生牛犊不怕虎”,与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投笔从戎,成为20多万铁道兵大军当中的一员。一年后,三线建设拉开帷幕,杨德新所在的1师被任命支援成昆铁路建设。
“挺进西南的崇山峻岭,靠的是家国情怀”
一直以来,杨德新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一张白虎山隧道的老照片。他时不时会翻出来看看,都会止不住热泪盈眶,思绪飞回到那个热血沸腾的时代——在云南省楚雄州禄丰县境内一平浪白虎山隧道出口端,他曾带领一个排近五十名战友,担负过上下导坑掘进任务。
提起那段岁月,“苦”“累”“初心”是绕不过去的关键词。打眼、放炮、出碴、运碴、立排架……如今可以使用先进技术和设备高效完成的工作在那个年代全部依托人力。“除风枪和标配的大锤、钢钎、十字镐、圆头锹外,使用的工具就是一些就地收集的五花八门的旧农具。”杨德新回忆道,“每天走出隧道,都像旧时的农村磨坊工人,浑身落满了粉尘,嗓子还又苦又火辣辣地疼。”
对打炮眼的工作,铁道兵1师1团1连的老兵杨鋆印象深刻。“进到隧道十来公尺,里面只有个煤油灯照亮,我们3个人,一个人扎炮杆(扶钢钎),两个人打,每人甩120下,再换人。里头太热了,衣衫裤子是穿不住的。”杨鋆用云南话讲得起劲,“就这么‘八浪八浪八浪地打……从洞里出来,全身上下只看得见眼睛,其余地方都是泥巴、灰尘。”
长期受到粉尘、炮烟的侵害,很多铁道兵在晚年深受矽肺病的折磨。不过,老兵们都认为自己身上的这些病痛不算什么。
除了工作上能吃苦,铁道兵还必须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导坑掘进,最难的就是防塌方”,杨德新记忆犹新:1969年1月4日,他所在的铁道兵1师1团,在元谋县境内新江至黄瓜园段的渔洗隧道修建过程中,战塌方、灭烈火,当场牺牲四人、熏伤一人。
1966年8月27日深夜,禄丰县境内遭遇80年一遇的特大暴雨,泥石流迸发,驻蜜蜂菁隧道施工的铁道兵正在酣睡,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毫无防备。在铁道兵1师3团的刘建荣一夜间痛失46名战友。“我们和医生去捞尸体,那个脚啊、身上啊已经烂完了,那个颜色就像带鱼似的。”刘建荣每次回想起来心情都无比沉痛。杨德新曾随1团的团长去现场查看灾情,“遇难战友像藕田里的藕一样,深埋在淤泥里,救援现场惨不忍睹”。
刘建荣说,成昆线上的四川有部分平原,云南全是山区,修建起来更加艰难。云南段铁路总长260多公里,死亡531人,因此,人们至今能在成昆铁路沿线看到一座座烈士陵园,“大家义无反顾地挺进西南的崇山峻岭,靠的是单纯的家国情怀”。
“无论有多难,也要把这帮战友带出去”
铁道兵来自五湖四海,但因为共同历经磨难,战友彼此间有着超越生死的情谊。杨鋆有个外號叫“老短”,源于他在修建密马龙大桥时救过一名四川战友。
密马龙位于云南省楚雄州渔坝村至禄丰火车站之间,是成昆铁路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站,但地处小站成都方向的密马龙5号桥,最高的桥墩的设计高度达到60米,相当于22层楼高,是成昆铁路全线第一高桥。没有起重设备,当时只能搭木架一层层往上吊钢筋和水泥。“站在大山谷里,大风一吹立都立不住”,杨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1965年4月,西南铁路建设指挥部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杨鋆所在的连——以著名战斗英雄杨连弟命名的“杨连弟连”。“大家都清楚,当年登高英雄杨连弟抢修的陇海铁路8号桥的桥墩也才45米,”杨鋆的战友杨学诤回忆,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不少新战士就悄悄说开了,“从半空中掉下来,准得摔成肉酱。”
这一年入伍的新兵何伦述就险些在这里丧命。有一次,他正用水枪保养密马龙大桥的桥墩,把架子上弄得到处都是水。在换位置的时候,何伦述脚一滑,掉了下来。杨鋆此时下到离地面四米左右的位置,听到何伦述的叫声,抬头看见他掉下来的身影,赶紧用手托了他一把。何伦述借力抱住毛杆扎成的脚手架,命算是保住了。新兵得救了,杨鋆却失足坠落,落地时左手手骨折断,导致左手比右手短一截,留下一个“老短”的外号。那时,杨鋆才20岁出头。扭曲的左手腕关节伴随了杨鋆大半辈子,但他觉得能救战友就值了。
在险象迭生的工作环境下,帮助战友克服恐惧情绪、鼓舞士气变得尤为重要。
一次,杨德新正在打风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回头一看,是一个弯腰出碴战友的安全帽被顶板上突然落下的石块砸落在地。只见身后的战友们停下手中工作,一起给回首的杨德新来了一个“注目礼”。杨德新知道战友们受惊了。确定无人受伤后,他镇定地放下风枪,拿起一把铁锹和安全员共同检查清理了一遍顶板,接着冲战友招了招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短促而又威严的号令:“上!?”?战友们立刻响应,抄起风枪、十字镐、铁锹、钉耙、板锄、条锄、桃形锄,奏出铿锵有力的“进行曲”。
杨德新说:“我知道,战友们肯定在想‘你当排副的站在最里面都不怕顶板掉下来先砸死,哪个龟儿子才怕后砸死!”看到战友们用实际行动决心与自己同生死共患难,深深感动之余,杨德新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有多难,也要把这帮战友带出去”。
“所以在部队上工作也是一种幸福,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捧泡将(方言,善于溜须拍马之人)。”杨鋆说,成昆线见证了四川、云南战友之间的深厚感情,大家像生死之交的兄弟一样。
“凭着初心和毅力,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铁道兵文工团创作过一首诗歌《最后的军礼》:“从此,火红的军旗不再属于我们,响亮的军号不再属于我们,血汗浸染的军衣不再属于我们……而属于我们的只有昨日战斗过的山水间那一幕幕刻骨铭心的记忆。”
1982年4月9日,国务院办公厅、中央军委办公厅通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决定撤销铁道兵建制,把铁道兵并入铁道部。”1984年1月1日,铁道兵部队集体转业并入铁道部,铁道兵指挥部改为铁道部工程指挥部,铁道兵各师分别改称铁道部各工程局。至此,铁道兵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光辉岁月从此定格。
铁道兵从组建到撤销35年间,先后有300多万官兵转业退伍。他们脱下军装,奔赴全国各地,继续在社会其它领域发光发热。如今,这些老兵无论身在何方、从事什么工作,铁道兵的军旅生涯是他们心中永远难忘的青春岁月,铁道兵的精神和文化成为激励他们前进的不竭动力。
“铁道兵的第一课就是‘三荣思想‘艰苦光荣,劳动光荣,当铁道兵光荣。”杨鋆说,经过铁道兵军旅生活的磨练,任何苦都能吃。1978年,叶剑英元帅曾在纪念铁道兵组建30周年时挥毫题词,“逢山凿路,遇水架桥,铁道兵前无险阻;风餐露宿,沐雨栉风,铁道兵前无困难”,这不仅是铁道兵生活的真实写照,更充分展现了“艰苦奋斗、志在四方”的铁道兵精神的内涵。
数学家华罗庚曾到施工现场考察,目睹铁道兵打干风枪的场景,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并感叹道:“大家公认我是一个数学家,多难的数学题我都可能把它解出来,但是我无法解出铁道兵战士对党和人民的忠诚。”曾任铁道兵报社编辑的周天泉告诉记者,铁道兵精神在当前有很重要的教育意义,成昆线沿线不少地方将铁道兵精神视为“地域文化”,云南省宣威市乐丰乡党委政府提出“弘扬铁道兵精神,建设美丽乐丰,争做幸福乐丰人”的目标。
在成昆铁路建成五十周年之际,杨德新对铁道兵精神的现实意义有了更深的思考:“作为老铁道兵,我们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认真回顾总结、传承弘扬好铁道兵精神,为已经富起来、强起来的祖国再加一把油,也让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知道我们曾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凭着初心和毅力,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成昆铁路建成后,与贵昆、川黔、成渝铁路相连,构成了西南环状路网,并通过宝成、湘黔、黔桂三条铁路通往西北、中南和华南,彻底改变了西南乃至整个中国的交通战略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