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葵花寂寞

2020-08-17 07:15杜梅
女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刘三姐笛声邻家

杜梅

邻家哥哥的脸上总是笑意盈盈

每一个生命都是宝贵的,但有些人的生命,注定无法鲜亮。如果他自己不觉得暗淡,那是上天对他的怜悯;如果他觉得心有不甘,那么此生唯有痛苦相伴。这样的人,旁人观之,也唯有唏嘘。

夜幕渐渐笼罩的时候,远处突然响起悠扬、清亮的笛声,这让我慌不择路的情绪顿时跌入恍若隔世之错觉里,年少时有关笛声的记忆魔术般浮现于眼前。

算起来,如今他已快到花甲的年龄。

他住在我家隔壁,两家中间隔着一道篱笆。篱笆上爬着蔷薇,蔷薇有时开粉色的花,有时开白色的花,似乎随心情波动。篱笆旁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有几年夏天,篱笆旁总长着葵花。那时,即便是幼儿园的小孩,都能说出这样的诗句:葵花朵朵像太阳。而实际上,我们种葵花是为了解馋,吃葵瓜子。

他妹妹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我们却从没有玩到一起过。理由有些莫名其妙,大概是,她十几岁了还经常坐在她父亲的腿上撒娇!

但是,我对她哥哥却并不反感。

这位邻家哥哥,脸庞并不英俊,身材也并不高大,但是,较之他这个年龄的其他人,他很开朗,脸上总是笑意盈盈,像自留地里的葵花。用现在的语言就是,他很阳光,极少装酷。还有,他喜欢与人主动打招呼。当然,他的钢笔字也写得刚劲有力,非常好看。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能在傍晚把笛声吹得像军号那么嘹亮,以至几里外都能不费力地听到。有时放学,离家还很远,就能隐约地听到他的笛声。总之,在小学生的我心里,这个已经是中学生的邻家哥哥无疑是一个有趣且有为的少年。

他一吹笛子,身旁的葵花仿佛都停止了摆动

邻家哥哥吹笛子的样子与平常判若两人,很安静,像远处暮霭里的湖水。令人神奇的是,他一开始吹笛子,就连他身旁的葵花仿佛都停止了摆动。而他似乎也更专心了,什么人都不理,哪怕他妈妈扯着嗓子喊一百遍“吃饭了 ”,他自岿然不动。直至几曲吹罢,他复又立刻变成原来的摸样,再次有说有笑起来。

有一次,他妈妈喊他始终不见动静,终于气恼了,过来夺他的笛子,并说:“你不吃饭,吹给鬼听啊!”他不服气,道:“我吹给葵花听不行吗?”

我跟他的话始终不多,小学生的我,心里大概这样想:既然与他家妹妹素来隔阂,那么也就不便跟她兄弟太熟稔。此外,十来岁女孩似乎天性敏感、矜持。

他对我父母始终很客气,尤其对我母亲,总是王阿姨长,王阿姨短的。

很快,高中毕业后,邻家哥哥无可选择地下乡插队去了。

一年中他会回城几次,回来时落寞、潦倒、寒酸,回去时无奈,却又义无反顾。这时,他的话少了不少,只是脸上的笑容依旧。他已经不再主动与我打招呼,但还是会微笑着喊我母亲“王阿姨”。记忆中,只有一次例外。

那一次,他回城似乎与以往不同,胡子拉碴不说,头发也乱蓬蓬的很长,如果他是女的,剪当时已婚女士流行的“二道毛”绝对没问题。可能是没有家里钥匙,他进不了家,嘴里叼着烟,两眼茫然地望着院子里的那排葵花发呆。那时,葵花的长势正好,金黄色的花盘又圆又大,充满了生命的喜悦。

我母亲一连说了几句话,招呼他来家里坐,他居然一句都没有听见。

我母亲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声。

那张竹床上,从此多了一个女孩子

几年后,他终于得以回城,在一个集体所有制单位里找到一份工作。他似乎在慢慢地恢复着失去的元气:头发剪得长短合适,脸庞干净,眼睛里有了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嘴里也时常哼着歌。最明显的是,傍晚,我们又看见他坐在门前吹笛子了。

与昔日不同的是,他吹的曲目多了起来。不过,他总是心血来潮,想吹什么就吹什么,并不固定。然而,有一段时间,他忽然只吹《刘三姐》里的歌了,比如《世上只有藤缠树》。有一天晚饭后,我们两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他主动告诉我们,他已经看了七八遍《刘三姐》了。我也是电影迷,非常清楚市区电影院已经结束《刘三姐》的放映了,于是,问他哪里看的。他回答说,江边电影院。

江边电影院是一个远离市区的小电影院,地理位置是我们城市的郊区,我从来没去那里看过电影。接着,他报告我们一个新闻:在江边电影院看《刘三姐》时,居然有人(男的)跑下座位,来到银幕旁,紧紧地抱住刘三姐的腿。我们听了忍不住嗤嗤地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花痴”这种人。

不久,他就有了女朋友。女朋友家住在附近,是一个外表普通,看起来很正派的女孩。

那时电风扇尚未普及,江南的夏季炎热而漫长,人们用来对付酷暑的只有手中的一柄蒲扇。所以入夜,家家户户皆在门前的院子里,或屋后的马路旁露宿。他则跟弟弟睡在院子稍远处靠近湖边的空地上。

突然有一夜,他弟弟嚎哭不止,原来是被哥哥踹下了竹床。連续多夜,晚晚如此,弟弟不堪欺负,只得抱起枕头,去往附近某公司宿舍楼顶就寝。

于是,每到半夜,那张被蚊帐笼罩着的竹床上就多了一个女孩子。

医院里的一幕,让我终身难忘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而又循序渐进地向前。他结了婚,然后做了父亲。

像后来某些电视剧演绎的那样,他父母始终对他媳妇和媳妇娘家不满意,挑剔、指责、干涉的结果是,他俩最终分道扬镳,女儿归他抚养。

然而很快,他迅速地再婚了。令我们左邻右舍大吃一惊的是,他父母竟然做主给他找了一个既无文化又无工作的农村媳妇!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就果断地认为,他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好戏可看了。

不成想,一语成谶。某一年春天,我探亲回家,他妹妹突然低眉顺眼地来找我,请求我去医院看望她哥哥。她走后,母亲叹着气告诉我,他脑子有些糊涂了。我听罢不啻五雷轰顶,怎么也不敢相信。

随之而来的一幕让我终身难忘。医院里,他瘦弱又苍老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见到我,他笑了,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我紧绷着的心慢慢地松了些。只是好景不长,很快,他变得烦躁起来,开始颠三倒四不停地说话,谁的安抚都无法让他安静下来。他妹妹见此情景泣不成声、浑身发颤,而我完全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她默默落泪。至于后来怎么离开的医院,脑子里完全空白,没有任何记忆。想必也是受了很大刺激的缘故吧。

从那以后,无论在哪里,只要再看到我,他就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立刻深深地垂下头,默默赶路。

三十出头却无法继续工作的他,从此只能以有限的劳保度日。

又过了几年,听说他家里人为他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生意不好也不坏。有一年回家,路过他的小店,隔着马路,远远的,我看到他非常认真地低着头干活,大半个身子都被窗台遮住了。我站在那儿看了半天,他竟然一直没有抬头。

就在这时,我看见风吹动了葵花

我最后一次看到邻家哥哥,是在十多年前。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老房子很快就要拆迁了,念旧的我,就赶着回去看了一眼。那一次,我再次见到他,但依然只看到他的背影。

那天晚上,父母都躺下休息了,我突然想独自在院子里待一会,推开门,却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他微仰着头,嘴上含着烟,烟火一明一亮,宛如他胸膛里的呼吸。

那晚,天空黑得没有一颗星,我很少看到这样的夏夜。犹豫了片刻,我重新掩上门。就在这时,我看见风吹动了葵花。

夜幕下的生灵是如此的孤寂无助!触景生情中,我突然感伤起来:难不成,这就是他的一生?或者说,他这一生就这样完了吗?

是的,如若没有奇迹,这恐怕就是他的一生了。我不知道,在清醒的时候,面对自己如此潦草的一生,他是否会心有不甘?先是被时代左右,后来又被父母左右,他从来就不由自主,从来就没有自己掌握过命运。

一个原本充满生机的人,就这样失去了自己当初的梦想。

自此以后,他成为我记忆里的一抹令人绝望的惨灰色。只是,在我心深处,在灵魂需要舞蹈的傍晚,思绪渴望散步的入夜时分,只要笛声再起,一个寂寞如葵花的年轻人就会盛装登场,他的笛声熠熠生辉、鲜亮如霞光布满天际,直至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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