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刘小念
十五年前那个夏夜,我终生难忘。
妈妈走丢了。
我和爸爸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最后,在一个废弃的农贸市场找到了她。
她说:“明天是我女儿生日,我想买几斤肉给她包饺子。”可是,当我走过去,想要拉着她的手时,她却害怕地往后退。
是的,她已经不太认得我了。
两年前,妈妈被正式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
她才刚满5 5 岁,退休不过五年,距离老年似乎还很遥远,但可怕的“老年痴呆”却盯上了她。
彼时,我28岁,爸爸还有一年才退休。
我们不再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因为之前已经发生过好几次煤气忘关、电壶被烧的险情。
几经商量,我们找了一个保姆。
保姆第一天上门,爸爸请假在家,想让妈妈跟她先熟悉熟悉。
上午,爸爸和保姆一起带妈妈出去散步。那天,阳光很好,妈妈的心情也很好。他们溜达到市场去买菜,妈妈却在一家婴儿服装店顿住了脚步。她指着橱窗里挂的衣服说:“这个公主裙,小冰(我的小名)穿着一定很漂亮,咱们买下来吧。”爸爸还没来得及回答,保姆就笑出了声。她笑得那么大声,还不忘补充一句:“你姑娘都28了!”那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的笑声,让妈妈在她那个混沌的时空里更加找不到出口,她吓得躲在爸爸身后,满眼惶恐地看着过往行人。
爸爸当街辞退了那个保姆。
那天,他带着妈妈去单位,提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
从此,他再也没有把妈妈交给别人,交给谁,他都不放心。
余生,守护妈妈成了他全部的事业。
妈妈白天嗜睡,晚上却常常整宿整宿的失眠,她会不停地要求出门,如果不让她出去,她就摔东西,骂人。妈妈的老年痴呆还伴随着躁狂,为此医生给她开了一些带安定作用的药,爸爸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研究过那药的成分后,才决定给妈妈吃。除此之外,爸爸还说,陪伴和关心才是更好的药。
白天,他早上七点就带妈妈出门,去公园看花,去河边捡鹅卵石,以为这样可以让妈妈白天不睡觉。
可是,每天上午1 1 点,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在公交车里,妈妈都会准时入睡。爸爸曾经为此陪她在一辆公交车里坐了五个来回,最后,连司机都看不下去了:“把她叫醒啊,看她睡得那么香,到天黑前也醒不了。”可是,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投币,直到妈妈自然醒。他说:“她睡觉的时候就跟个婴儿似的,我不忍心叫醒她。”
有一次,妈妈走着走着饿了,饿得直跺脚,跟爸爸发脾气,可是,凌晨两点,街上商铺都关门了。
打那以后,每天晚上出门前,爸爸都会背着双肩包,里面带着各种各样的零食。然后,一边陪着妈妈散步,一边变戏法地从包里拿出各种小吃——雪米饼、蛋黄派、虾条、巧克力……而那个包,越来越重,披肩、纸尿裤、小马扎、头灯……
他将一个又一个无边的黑夜,变成了两个人的夜游。
我每个周五回家给爸爸替班,可是,我越来越插不上手。饭桌上,我给妈妈夹菜,她会说:“谢谢你姑娘,你人真好,跟我女儿一样善良。”我想带她去卫生间,她看着爸爸说:“老肖,我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上厕所,你带我去。”我流着眼泪对她说:“妈,我是小冰。”她说:“嗯,我知道,我的女儿也叫小冰,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
她可以拿出相册,告诉我这是小冰第一次翻身,这张小冰三岁,嘴角有个不太明显的疤痕,是被家里的沙发角磕的,这张是小冰小学毕业时的留影,嘴里还含着一颗大白兔……
她记得小冰初中毕业前所有的事情,却不记得眼前的我就是她的女儿。
她会在吃完晚饭后,有几分冷漠地对我说:“饭也在我们家吃了,你也该回家了,我不希望陌生人睡小冰的房间。”她会在我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要求爸爸把我睡过的床单被罩一一换掉。尽管我知道病中的妈妈依然爱着小冰,但她爱的,却不是她眼前的我。
为此,我一次又一次泣不成声。
人世间最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最亲的人突然转身问:“你是谁?你为什么也叫小冰?”我心疼她,心里也微微地怨她,甚至有时会觉得,她是在故意吸引我们对她的关注。但下一秒,看着她因为尿湿裤子哭成孩子的模样,我又陷入深深的自责。
我问爸爸:“妈这样磨人,您烦吗?”
爸爸说,刚开始,他也会觉得有时妈妈像在装病。
可是,有天晚上,他们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时,妈妈突然回到卧室,翻箱倒柜拿出一件羽绒服,披在爸爸身上,那可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啊,但爸爸心里很暖。
还有一次,妈妈拉着爸爸一直走,走了四五公里,爸爸抬头一看,那居然是他20年前工作过的地方。
再然后,妈妈从爸爸的背包里拿出一盒米饭,里面卧着一枚剥好的咸鸭蛋,爸爸当时就哭了。
2 0 年前,他每天上班需要自己带午饭,咸鸭蛋是妈妈为他准备的标配。生病之后妈妈忘了很多事,却没有忘记关心他的温饱和冷暖。“更何况”,爸爸拍着自己的肚子说,“你妈天天带着我散步,把我的将军肚、脂肪肝、高血脂都走没了。”
“我有时会觉得,你妈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用她的病替我挡了灾。”我爸说这句话时,老泪纵横。
他说,那么多年,自己一直被眼前这个女子温柔以待,那么现在,换他来疼她。我在那样的泪水里,看到了爱情在人间的样子;我也在那样的相守里,看到了自己与爸爸的区别。
为了拯救妈妈日益衰退的记忆和行动力,爸爸试着在妈妈谜一样的病里,成为她的私人医生。比如,他每周会买一斤瓜子,让妈妈剥仁儿。每剥完一斤,爸爸就会奖励妈妈100块钱,美其名曰:这是你给商家剥瓜子仁赚的。结果,妈妈慢慢地不满足于一个星期只赚这一百块,她剥瓜子仁的速度越来越快。于是,爸爸除了要出钱,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家里的瓜子仁,分给亲戚朋友们。
在培养妈妈的生活习惯上,爸爸也“心机满满”。
每隔半个小时,他都会以一根虾条为奖励,带妈妈去上卫生间,如果妈妈非常准时地尿尿了,他就会多奖励她两根虾条。
若妈妈可以坚持白天不睡觉,他就会带她去江滩公园坐她最喜欢的旋转木马。久而久之,公园里的工作人员都被爸爸感动了,每次都会让妈妈免费坐。
不是所有的药,都能写进医嘱里。爸爸坚信,就算这些精细动作、这些靠不断强化形成的条件反射,不能治病,但至少可以让妈妈脑萎缩的速度变慢点。
有天回家,我和老公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整个家被我爸彻底地改装了,电视机从液晶换成了原来的老式彩电。每一道门上都挂着妈妈手绣的门帘。家里的洗衣机、冰箱等家电上,都搭着妈妈手绣的盖布。衣柜换成了从前的那种高低柜,上面嵌着一面镜子,就连家里的碗都换成了上个世纪90年代那种碗边是一道蓝杠的粗瓷大碗。喝水的杯子变成了上面画着双喜字的搪瓷缸子。
最应景的是,电视里正播放着当年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渴望》——真不知爸爸从哪里淘来的光盘。
妈妈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还织着毛衣。
我吃惊地看着爸爸:“这是闹哪样?”
爸爸翻出一本杂志,给我看了一篇报道,标题叫:《衰老只是一个被灌输的概念》。
他告诉我,哈佛大学的一个教授做了一个实验,让16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布置成20年前一样的地方生活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这些老人都沉浸在1959年的环境里,他们听上世纪50年代的音乐,看50年代的电影和情景喜剧,读50年代的报纸和杂志。
实验的结果令人惊讶:这些老人一开始来教授办公室时,大都是家人陪着来的,他们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一个星期后,他们的视力、听力、记忆力都有了明显提高,关节更柔韧,手脚更敏捷,血压降低了,平均体重增加了3磅,步态、体力和握力也都有了明显改善。
“你妈记忆最深刻的,就是90年代的那些事,因为那时候,她正年轻。”
我爸一一介绍了这些老物件的来源,他跑遍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几乎还原了曾经的家。
就连我老公那样一个钢铁直男,当场也湿了眼眶。
而此时,妈妈每天两集的《渴望》响起了片尾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
妈妈准时起身,走向厨房,一边跟着唱歌,一边洗菜做饭。
当年,每次片尾曲响起时,她都这样起身给上完晚班,马上到家的爸爸做夜宵。
那晚,我跟远在浙江上大学的女儿视频,让她看姥姥家现在风格。
女儿在电话那边哭出声来,说:“妈,我以后也要嫁给姥爷这样的男人。”
有一次,妈妈从书柜里翻出一封从前的信件。
那是爸爸写给她的“情书”,里面抄了一首舒婷的《致橡树》,最后有一句:这个周六上午9点,我在劳动公园东门等你。
于是,不知今昔是何年的妈妈穿越回了青春岁月,她开始穿衣服,准备出门。爸爸问她去哪里。
她羞涩地拿出情书对他说:“爸,肖正东约我。”她把自己的老伴认成了爸爸。爸爸煞有介事地拿过情书,对妈妈说:“嗯,这小子字写得不错,不过,约会不是今天,你看,这写的是周六上午9点,明天才是周六。”
那天,爸爸带着妈妈去买了一个儿童用的电话手表,在自己的手机里为这个手表开通了定位。
第二天上午,爸爸亦步亦趋地跟着妈妈去了公园。快要到东门时,他提前跑了过去,等在那里,等到妈妈走到他眼前时,他急切地迎上去。
“刘亚梅,你好。”
而他等到的,不是“肖正东,你好。”而是妈妈看着他的头顶,满眼疑惑与心疼地问:“肖正东,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妈妈在爸爸充沛的爱里,无忧无虑地做着那个冻龄的女子——青春在握,爱情在侧,她可以随便穿行至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当我急切地询问他们约会的结果时,爸爸表示一切都好。
他们一起在劳动公园的长椅上,聊起了各自的工作,家人的状况,妈妈甚至把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都记了起来,分享给爸爸听。
他们一起看了电影,她还允许爸爸牵了她的手。
说到最后,爸爸不无遗憾地说:“我应该提前去把头发染染的,失误失误。”
仅此一句,承包了我所有的泪点。
如今,是妈妈患病第15个年头了。
医生说,目前医学拿阿尔茨海默症没有办法,但爸爸就是妈妈的靶向特效药。
妈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有一天,我也在家,正给妈妈梳头发。
妈妈看着正在做饭的爸爸说:“老肖,如果病的是你多好,我想像你照顾我这样,好好照顾你。”
爸爸手里的锅铲停了下来。
他仰面朝天,努力逼退自己的眼泪。
等到他平息好情绪,过来想跟妈妈说点什么时,妈妈看着他,秒变成另外一个人:“饭为什么还不好?你是想饿死我吗?”
我问爸爸:真的不烦吗?真的不厌倦吗?
我爸的回答是:“爸爸这辈子没有什么成就,什么都马马虎虎,但唯独在照顾你妈这件事情上,问心无愧,无怨无悔。”
前几天看新闻,有位叔叔照顾阿尔茨海默症老伴多年,他在视频里说:“我要做老伴最后一个忘记的人。”
此话,跟我爸在妈妈最初确诊时说的如出一辙。我把这条新闻转给爸爸。我说:爸,在您面前,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说不再相信爱情,那是情感和行动上的懒惰。
爸妈,你们相爱一生,真的,太短,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