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
积雪消尽,莺飞草长,转眼清明又近了。大表妹来电话,说家里人前天去祭扫了老人们的墓地。我小时候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健在,清明节学校并不放假。于我而言,清明节去扫墓的概念,是同学们背着水壶干粮,排着长长的队,跟着老师经过中国桥梁建筑史上赫赫有名的那座跨越漓江的“解放桥”,走到七星公园,去祭扫“陈光烈士墓”。
陈光烈士墓,坐落于桂林市七星公园的普陀山西麓。四方椎柱形的塔身通高8米,砖石砌筑,水泥批挡,塔顶饰红五星,塔下是最后一位中共桂林城工委书记陈光烈士的遗骸。那时在塔前默哀、献花、诵念悼词,每年例行仪式,从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于少年的我而言,烈士塔只不过是一个山水间的建筑物,所谓“烈士”的概念模糊得很,“陈光”这个名字也只是一个遥远的、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的名字。
长大以后漂洋过海,二十余年弹指一挥而过,也没有任何瓜葛会让我想起这座塔。谁知回到北京讲学,听到一位老人在盛夏蝉声里娓娓诉说的故事,大半个世纪的辗转曲折,最终尾声落到这座青山陪衬、绿树掩映的烈士塔尖顶上,余音激扬。
临回国,我婆母说,你回来一次不容易,既然途经北京,应当去探望九姨婆,外祖母的异母妹妹。我婆家外祖母姓潘,出身于广西荔浦县栗木乡的名门望族。潘氏老太爷先后娶了四房太太,无奈命中子嗣艰难,长大成人的只有十个女儿。外祖母是二房长女,排行第五,人称五姐;北京的姨婆由三房所出,排行第九,所以我们叫她九姨婆。
九姨婆早就离休了,姨外公数年前谢世,她如今独自与保姆住在三里屯的检察院宿舍里。八十几岁高龄的老人,精神依然矍铄。老人见到我很兴奋,说起家乡桂林,说起她从20世纪的战火硝烟中走过的一生,她的叙述并不连贯。我对桂系革命党史一无所知,有些关键时间点上的大事件历史背景模糊。但那些情节的惊心动魄,老人叙述过程中对家国、理想、战友、亲人的态度,让人十分震撼。
话从头说起,要把时间拉回到清朝末年。九姨婆的父亲,在海南、广东为官的潘家老太爷随清王朝的灰飞烟灭而失势,携家眷返回广西荔浦老家,守着祖产过活。因膝下无子,老太爷总以读书自强教养女儿,五姐——也就是外祖母——最勤奋用功,考入桂林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并顺利完成学业,成为小学教员。
1929年,是潘家众人命运大转折的一年。自开春以后,老太爷重病缠身,经多方医治无效,挨到年底撒手西去。撇下三个姨太太和十个女儿,人口不少,却独独没有足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潘氏族中长辈借此蓄意侵夺全部家产,要将这十几口寡妇孤女扫地出门。大太太早已亡故,当家主事的二姨太经受不住连番打击,紧接着也一病而亡。刚刚接任平乐县女子小学校长的五姐回家奔丧,闻讯挺身而出,与她留日归来的前清“法科举人”叔父对簿公堂,据理力争,终于保住了她们母女的遗产继承权。
这一年,九姨婆还不到3岁大,根本尚未知人事。重新争回来的家产,起先自然由有胆识有文化的五姐打理。这位典型的新女性,连与位高势大的亲叔父打官司都不怕,自己的婚姻用不着别人做主——她爱上了家境贫寒,还有过婚史的同学兼同事——也就是后来的外祖父。二人婚后寄居在潘家,不无“吃软饭”嫌疑的五姐夫难免遭众位大小姐的白眼。于是五姐夫妇决定干脆返回平乐县城教书,将家务移交到八姐手中。八姐当时也不过二十出头,没有当家理财的经验,更痛恨这一大家子人拖累她,稍不顺心就拿家里人撒气,大宅门内一天到晚鸡飞狗跳。三姨太邓姐与四姨太比八姐年纪还小,又都是丫鬟出身,理所当然成为挨打受骂的对象。两个人不堪其苦,伺机结伴逃离。幼年的九姨婆和十妹从此双双失去生母照顾,只能成天混在丫鬟群中,被圈养在这个深宅大院里。
潘家庭院深广,秋天收上来的租谷摊在前庭,一眼望去有如今一个普通中学的运动场那么大,一片金黄。“可我的童年记忆里没有一点儿快乐的影子。”九姨婆说。她的姐姐们与她本非一母所生,她的生母出身微贱在前,令潘家蒙羞在后,怎能指望姐姐们好好照料她?一直长到了七八岁,五姐给她取了学名,将她送入当地小学读书,她才算得到在这个大樊笼之外喘一口气的机会。
她热爱学校,热爱她的老师和同学,加倍用功读书,小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被省办初中录取,也到了平乐县城。此时日军侵华战争全面爆发,1938年秋冬,广州沦陷。九姨婆在学校里受到新思想的影响,不断听到日军侵华的种种暴行,渐渐萌生了一定要报效国家的朦胧意愿,开始主动跟着年长的同学去参加抗日爱国的宣传活动。
九姨婆在学校住宿,离五姐夫妇的住处很近。某天她去找他们,家里没人。她就爬上小阁楼,去翻看他们的书。发现了一本包着马粪纸封皮的小册子,好奇地打开来看,“一下子就被书里讲的新鲜道理吸引住了!虽然那时我还看不太懂,但那些从未听过的说法,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九姨婆说。从此她一有机会就上楼去偷看这些书,看完了那本《辩证唯物主义》,又看完了《资本论》,才知道五姐夫早已发现她“偷看”的事,佯装看不见而已。因为他早于1926年在桂林第二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已接触并接受了进步思想,同情革命,更同情进步学生们。
1944年,日军的铁蹄侵入广西。东北、华中、华南的大部分地区已相继沦陷,大批外地难民不断涌入广西,而广西也难寻一寸安全的土地。同年夏天,鬼子逼近平乐县,九姨婆刚考入平乐高中,潘氏在平乐城中的祖产被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夷为平地。满城人心惶惶,人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匆匆逃离,十天半月之间平乐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学校的师生们也紧急疏散,大多数学生回家跟随父母,无父无母的九姨婆却选择了跟着进步老师和同学们一起走,为此不惜与她的姐姐们决裂,从此真正脱离了禁锢她的封建家庭。
一路逃难,九姨婆是随队唯一的女生,年龄最小且身无分文。正值冬季,她先卖掉身上仅有的一件毛衣换钱,经常在破草鞋堆里找鞋穿,更无法交付伙食费。后来同學和老师们发现了她的窘况,资助她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这种团结互助、生死与共的精神,很好地教育了我,对我以后坚定地走上革命道路有很深刻的影响。”九姨婆说。当时随队的教师中,有坚定的革命者和柳亚子、千家驹、张锡昌、覃展等进步文化人。他们在逃亡的路上,积极联系进步学生,指导他们开展抗日救亡义演,组织成立秘密读书小组,学习《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革命书籍。刻苦、用功、坚强的九姨婆得到他们有意识的培养和锻炼,成长为学生中的表率。
1945年日本投降,学校迁回平乐县城。同年秋天,广西反对内战、争取民主的爱国民主运动浪潮兴起。九姨婆和她的同志们投入各种形式的宣传抗议活动,揭露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的险恶用心,揭露他们屠杀共产党人及革命志士的卑劣行径。国民党平乐县政府出动大批军警和特务镇压日益蓬勃的学生运动,对学生进行严格管制,专修了“学生禁闭室”,关押进步学生,一时间白色恐怖笼罩了整个校园。1946年3月下旬,国民党平乐县政府借口纪念“三二九青年节”,大造内战舆论,扩大三青团组织。九姨婆等进步学生在中共平乐支部的领导下,组织同学们在3月29日高举着“平乐青年团结起来,争取民主”“反内战,反迫害,要和平,要自由,要民主”的旗帜,走上街头,向反动政府示威抗议。这就是广西著名的“三二九”学潮,是抗战胜利后广西首次发动的大规模反内战示威游行,也是九姨婆踏上革命道路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她从此成为真正的共产党员。
1946年7月,蒋介石颁布“戡平共匪叛乱总动员令”,桂系当局加紧镇压各地农村起义武装和城镇进步力量,各地基层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九姨婆的身份暴露,被特务四下追捕。党组织因此设法将她转移到桂林市,安排她进入广西大学先修班学习,同时继续负责组织广西大学和桂林女子中学的进步学生,开展反内战的宣传工作。
到桂林之后不久,某天九姨婆走在路上,猛然间听见有人大声叫着她的小名,从街对面直奔过来——居然是她的生母,从前的三姨太邓姐。
邓姐自幼被卖入潘家当丫鬟,被当家的二太太指婚为老太爷延续香火那年,她才十四岁,而潘老太爷已七十有余。潘老太爷在世时还好说,她得过几天宠,跟着老太爷读书识字,学习料理一些家务。偏偏一年后她生下的还是一个女娃娃!二太太嫉愤之余,又挑了一个丫鬟充任四姨太。等四姨太再生下一个女儿才数月,老太爷病逝,紧接着潘家便丧乱连连。两位年轻的姨太太见前途渺茫,不得不双双忍痛抛下幼女逃跑,各自去求生。
但女儿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邓姐后来打听到九姨婆在平乐读书,曾经偷偷跑到学校去看她。然而这一次探望,招来九姨婆被八姐一顿痛打,从此邓姐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没有再主动去找过这个女兒。
不可思议的命运,到底为这一对苦命的母女留出了一分恻隐,让她们在历经离乱之后蓦然相逢。母女俩当即在街头抱头痛哭。
此时邓姐已经再婚,丈夫徐林根是日军侵占华南之后逃难过来的泥瓦匠。二人在战乱中相识,彼此帮扶,抗战胜利后在桂林开了一家小杂货店,落下脚来。在桂北地下党组织的认可与鼓励之下,九姨婆与母亲、继父相认,并找机会向他们讲述革命道理。邓姐夫妇都是经过颠沛流离与苦难的普通百姓,文化程度不高,却懂得这个女儿和她的同志们正在做的事情意义重大。他们鼓励她勇敢地去参加这些活动,并在必要时为她居中联络。
可惜九姨婆能够与生母相处的时日并不长。1947年底,广西大学、桂林女子中学等学校联合举行大规模的停、罢课和反内战、要和平的示威游行。国民党政府出动大批军警四处搜捕进步师生,九姨婆的联络人在游行后被捕,紧接着她在广西大学和桂林女子中学的革命身份暴露。组织上指示她立即撤离桂林,前往广西融县加强当地党组织的力量,公开身份是德山中学的教师。
德山中学是抗战胜利后,广西地下党组织为培养人才和方便开展工作,通过民主人士出面,在罗城龙岸乡创办的一所新型学校。九姨婆受命之时,正是该校的青运、学运工作陷入危难之际。她在那里组织起了“女生生活团”,从教唱革命歌曲开始,宣扬男女平等的思想;又先后组织起了三个秘密读书会,编办校刊墙报,为当地的革命事业培养出了大批进步学生,使学运工作有领导、有组织地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1948年10月,九姨婆的学运领导身份再次暴露,中共融县工委决定让她离开学校转移到游击区,加入黔桂边人民保卫团(柳北游击总队前身),在解放战争和后来的“剿匪”斗争中,负责保障战斗部队和民兵的后勤需求,必要时直接投入战斗。封建大家庭出身的九姨婆,就这样拿起了枪杆子,翻山越岭跨田坎,率领女兵们与敌人激战。
其间为了筹措军费,她闯过重重关卡,甩掉特务跟踪,回过一次荔浦老家。抗战胜利那年,她在平乐的活动,已经让八姐看到了这个小妹妹的成长,看到了她并没有给潘家丢脸,于是在分家的时候,还是把九姨婆名下应得的那一份如数分给了她。九姨婆这次返乡,在老管家和十妹的帮助下,将田地房产尽数变卖,换成金条带回融县充作了为解放军购粮的经费。
从旅行路线上来讲,她从融县到荔浦,可以经过桂林顺道去探望邓姐,但当时武装斗争的形势瞬息万变,她不敢耽搁,结果她没有停留。如果她停下来,见到邓姐,她就会知道,此时邓姐和徐师傅的小杂货店,已经成为桂林市党组织最安全、最隐蔽的地下联络站,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掩护陈光。
1949年10月,由于叛徒出卖,陈光同志身陷囹圄,一个月之内历经严刑拷打20 余次而英勇不屈,于11月11日,即桂林解放前11天,被国民党秘密杀害。邓姐夫妇拼死找到烈士的遗骨并掩埋,亲手垒成了最初的“陈光烈士墓”。解放后,党和政府决定在七星岩下为陈光烈士修建一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便由徐师傅亲手设计、亲自选材并负责动工修建。
广西解放之后,九姨婆马不停蹄,投入土改工作。1951年夏, 组织上选送她去中央政法干校学习。到了北京体检,才发现她少年时在流亡途中染上了结核病,在后来千里征战的二十余年间从未痊愈,严重损坏了她的健康。经过整整三个月的治疗,她的身体机能算是基本恢复正常,但终身不能生育。
从此,九姨婆留在北京,进入公检法系统工作,1963年被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任命为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检察员,直到离休。
所以事实上自1947年桂林一别,九姨婆没有机会再与她的生母和继父一起生活,后来见面的机会也很少。邓姐为人朴实低调,关于她和徐师傅曾经帮助党组织开展地下工作的事,只字不提,似乎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曾经做过的那一切,不过都是分内之事。所以连九姨婆本人,也是一直等到九十年代,读到广西革命史料,才知道邓姐不仅与自己血肉相连,更志同道合。
我到北京探望她之时,正是九姨婆看到这些史料后不久,而邓姐早已过世多年。发现生母如此重要的生平经历,九姨婆的心情之激动,之复杂,不难想见。母亲能够从一个大地主的三姨太而成为勇敢的革命者,她心里相当骄傲;在此生如此短暂的相处时日里,她们母女未能真正彼此了解,她又难免感到遗憾;母亲和继父名不见经传,如一阵轻风、一粒微尘,与硝烟与炮火一起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她自然也不胜唏嘘。
而我,我只被她故事里大时代动荡背景下所有的国仇家恨,震惊得目瞪口呆。战争、离乱、日本鬼子、地下党、特务、追捕、叛徒、剿匪……种种这些,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除了电影电视里的剧情,根本无法想象。而这令我难以想象的细节,竟然就是眼前这位与我有至亲关系、耄耋之年的老人,用青春、热血和生命走过的漫漫长路。坐在那里听着她细碎的讲述,没有背景音乐的渲染,也没有画面色彩的刺激,可内心的震撼绝对不是看任何电影或电视的事不关己所能够比拟的。
原来我们的前辈,曾经这样实实在在地用鲜血、用青春和生命为国家民族的利益奋战过。原来在通往今天太平胜景的艰苦历程中,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牺牲了个人利益乃至生命。轻生重大义,是为真“烈士”,无论他们是否得以留名于身后。他们追求革命理想的坚韧不拔,他们忠诚于崇高信仰的矢志不渝,是多么值得后人肃然起敬!从九姨婆故事的余音里蓦然回首,看看这盛世年景中安享太平的自己,在丰衣足食的物质基础之上,我们的理想落到了哪里?我们今天又到底信仰着什么?
又到清明了。昨天定了暑假的行程,今年夏天或许可以再到北京探望九姨婆。而在映山红开放于漫山遍野,早春的桂林,如今那些天真烂漫、吃着巧克力汉堡包长大的孩子,到陈光烈士墓前祭扫之际,是否知道这位烈士是广东梅县人,牺牲时年仅31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