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分手,会在攀满常春藤的墙边,月亮是微湿银钩,她微笑颔首,“保重。”转身去,长风掀起她深烟灰红的大衣下摆,小蛮靴一步步,踏着苍凉。
然而却是拉拉扯扯,餐厅门口,她全是哭腔,却硬撑着:“你说清楚。”手死死揪着他不放。他皱着眉,意识到周围好奇地打量,烦极了,最后一次按捺:“我还有事,我们以后再联络。”
她以为痛,会如虫咬噬大红锦缎,隐约黯淡而华美,她渐渐无言、消瘦,抬头绽颜而笑,低头,一滴不为人知的泪没入卡布其诺。
事实上她没心情逛街,谁约她去咖啡馆统统推掉。下班就回家,饭后在电脑前发呆,吃很多很多零食,任自己胖了好大一圈。就那几个常去的网站,无聊地刷新又刷新,屏幕晃动模糊,原来是哗啦啦,落了一脸泪。哭着哭着,又去打那个早已停机的手机号码。
她以为救赎,会是一双温暖的手,沉默而有力,为她拭泪,抱她在胸口,那么紧,到近乎窒息的程度,耳侧是他的低语,再不会了,让任何人伤害你。
不过那时她太胖,白马也驮不起她。冬天,大地披上一层白毯子,春天的太阳,扯下白毯子,她竟穿不进任何一件去年衣,看镜中臃肿的自己,比当初目睹背叛更惊心动魄。赶快报名瘦身班,一摸荷包——虽肥腰身,独瘦此公,这才是身家,性命的事,减肥,工作,联络朋友,有这许多好电影在上演……纵使记忆五光十色,忙,亦令人目盲。
她以为重逢,会在红尘滚滚的盛世街头,或者深秋湖畔,醉金烂碧的落叶铺满小径,抑或游人如织的泰姬陵里。骤然听见,永远不能忘的,他的声音……刹那间,石破天惊。
其实就是他打电话来,道:“是我。”她在忙:“哪位?”他默然半晌:“我。”她还没听出来,带笑委婉道:“对不起……。”是更久更久的寂静,他终于低低报上名来,有事找她帮忙。于她,只是举手之劳,她稍一迟疑便应了。他说不如出来吃个饭,她笑说我在减肥呢,他说以前……六个圆点之后,是万语千言,呼之欲出。
她最怕人家跟她说这些有的没有的,截断他:“还有事吗?不如以后再聊。”挂断电话就忘了,像打扮停当上街去,午后的香草街口,随手扔下一黑袋垃圾,扔出去,手里便空无一物,像从来没拎过任何东西。也根本没留意,曾经有一个扔的姿势。
——这是重逢,也是真正的忘记,连忘记本身,都不记得。
她想,到这年纪,她终于懂得爱情不是小说,人生不是电影,而她全不轻愁哀怨,反而是有着如许不可思议的蛮暴热情。当她爱,当她彻底忘怀。
痊愈,或者极其漫长痛楚,而且全无诗意,然而这才是,真确的人生。
怎么能说他不爱她?
那一年,他遇到工作上最大的对手,是年轻、普林斯顿MBA、绿卡在手的一头大海龟,连握手的力度都是隐约的挑衅。
硝烟无声四起,她却怀了孕。
战火正酣,对手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放弃一切:职位、权柄、提升的机会,自愿减薪,只要公司同意,此后两年他在家里工作。
早上为她热牛奶,中午搭配食谱,傍晚他们一起在微金的暮霭里散步,脉脉有风,一搭一搭撩她的短发。她身体笨重,却如西瓜待熟,全是殷红蜜意。儿子周岁之后,他才回去上班。
又如何能說,他还爱她?
偶然地,发现了他的艳史。不是一次,也不是某一个。他争逐女色,也有一种奋不顾身、一网打尽的劲头。霎时间,她只觉得手脚像被撕断了,动一动就痛入肺腑。
他们相识在一次招聘会上。三年后,她嫁给了他。
多年来,他边工作边读书,不断跳槽,口头禅是:“压力不足以让我崩溃的工作,对我没有吸引力。”而她怀孕那工夫,他所角逐的,已经是中国西部大区经理的职位了。
太知道,之于名利,他一向如狮搏兔,全力以赴,也从不掩讳。却为她,荒废了两年。所谓牺牲,便是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完完全全给出去。
如果这都不是爱,那么,什么是?
删除电脑里她进入过的痕迹,关机,顺手清清台面,一如素日。沉默,也就是她所能为他做的牺牲吧。她想她可以也能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仿佛有人在砍她,一刀两刀千万刀,比分娩的时刻还要痛。而这一遭,他再也不会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就好了,马上就好了。”这痛,终生不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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