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骆驼人

陈永江

一

总以为日子很长，像一岁一枯荣的草儿不知疲倦地披上绿衣，再褪去颜色，年复一年，没有尽头。

也以为时间会一直一直往复徘徊，诞生无数个宁静黄昏。血色的夕阳会给予万物童话的色彩，有点脏的脸庞会被一次次染成明亮的红色，山脚下庞大的羊群会每天变成燃烧的巨大羊绒毯。

三个神气的男孩坐在小山坡上，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甘蔗，回味无穷地咀嚼着。那既是甜爽的解渴饮料，又可以当作吓唬羊群的利器。

长庚星在天边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时候，领头羊像感知到了来自遥远星球的号令，开始昂首带领羊群回家。

若在往常，三个男孩便会从山坡上滑雪般自在地跑下来，迅速在羊群后形成铁三角阵势。每只羊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但是今天，他们回去得有点晚。

在晃眼的夕阳下，男孩们远远看到了一个慢慢移动的金色轮廓。那轮廓告诉他们，这是一只骆驼，还有一个戴着宽檐帽的人骑在驼峰间。骆驼从羊群旁悠然地走过，拉长的影子漫过了羊群，掠过了男孩们的脸庞。

寂静无声地行走，影子像温柔的大手抚过男孩的心头。

男孩们用好奇的目光追随着南去的骆驼。

骆驼的头高高扬起，驼峰和驼背上的人融为一体，像极了尖尖的塔顶。后面的驼峰自然地向下，滑落至臀部，形成了优美的S形曲线。末端短短的尾巴在轻轻抖动。

男孩们各自揣测着骑骆驼的人来自哪里，家在何方。

在漫漫无际的原野上，他们第一次见到骑着骆驼的人。

骆驼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时，西边的落日已完全沉入了大山深处。

仅此片刻的逗留，天空仿佛被注入了浓墨，迅速洇染着每一寸光亮。

男孩们匆匆忙忙将羊群赶了回去。

他们在羊圈门前数了三遍。每个人的报数都是124。

结论是少了一只羊。

二

阿龙和阿硕都不敢把丢羊的事告诉家人，兄弟俩坚信羊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弄丢，最大的可能就是羊偷偷混进了邻居家的羊群，明天早上邻居自然会把羊还给他们。艾克虽然也觉得他们兄弟俩的话有道理，但晚上他还是辗转反侧、心如火燎。

第二天，没有好心的邻居把羊还给他们，三个男孩垂头丧气地看着乖乖吃草的羊群，心里都在琢磨着该如何告诉家人丢羊的事。

骑着骆驼的人又出现了，他在远处对他们大喊：“小朋友！你们是不是丢了一只羊？”

阿龙激动地将双手圈成喇叭，大声回应：“是的，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骆驼人说：“我知道它在哪里，我带你们去找它。”

三个男孩顿时眼里放光，抱在一起欣喜若狂地跳起来。

但骆驼人提出了一个条件：“等你们把羊群赶回家了再过来找我，顺便可以在我那儿吃晚饭。”

男孩们一致同意。

骆驼人是一个身材颀长挺拔的中年人，有点黑的肤色闪烁着健康的光泽。他告诉男孩们，他来自喀什古城，这个夏天他买了一只骆驼，骑着它摇摇晃晃一路向东，这是他旅行的第二十三天。

骆驼人把男孩们领进了他的帐篷里。

诱人的羊汤味扑鼻而来。

眼前的小桌子上，是一大盘香喷喷的带骨羊肉。

男孩们顿时傻了眼，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骆驼人，等待他的解释。

“没错，这就是你们的羊。昨天路过你们的羊群，我悄悄偷走了你们的一只羊，你们当时好像一点儿都没察觉。”

阿龙气得捏紧了小拳头，说：“赔钱！”

“赔钱！”“快赔钱！”阿硕和艾克也跟着叫嚷。

“别着急，会赔偿你们的。来，我们先坐下吃羊肉吧，我尝了一块，又嫩又香，还没有膻味，好吃得很！”

阿硕的肚子早就饿了，他想也没想就坐在了桌旁。

阿龙却不屑一顾，他的语气非常坚定：“先赔钱再说！”

哥哥的话吓得阿硕立马离开了桌子。

眼馋的艾克看了眼桌上的羊肉，使劲咽了咽口水，本就有点饿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骆驼人在桌子上开始啃羊骨头了，他说：“你们真的不吃吗？这么晚了就在我这儿吃晚饭吧。”

“谢谢，我们家里有饭吃。”阿龙说。

“你们两个也不吃吗？”骆驼人笑着说。

阿硕和艾克摇了摇头，而他们的眼睛却已被鲜美的羊肉俘虏。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待会儿一个人慢慢吃吧。”

瘦高的骆驼人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递给阿龙。

“我没有带钱，比较值钱的就是这枚钻戒了，应该可以买下你们的一只羊了吧？”

阿龍看了看这枚戒指，金色的指环上有一颗石榴色的红色钻石。这是真的钻戒吗？阿龙把戒指递给弟弟和艾克看，他们也看不出所以然。

艾克问：“我们怎么知道这钻戒是真是假？”

骆驼人微笑着说：“我只能说这是真的，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你真的没有带钱吗？”

“真的没有带钱。不然怎么会偷你们的羊呢？”

“如果这是假戒指，我们还会来找你算账的！”

“欢迎再来！我在这里可能要待一周呢。”

男孩们将信将疑地拿着戒指回去了。

阿龙的家人和艾克的家人都聚集在艾克家的大院子里，阿龙把丢羊的事以及骆驼人给了他们一枚钻戒的事告诉了家人。两家人都觉得这个骑骆驼的人十有八九是骗子，用一枚假戒指来忽悠小孩。他们打算一起去找这个骆驼人理论。

但是阿龙的父亲犹豫了，他说：“先别着急，这个骆驼人起码还主动承认自己偷了羊，说明他还是有点良知的。明天我去街上的珠宝行鉴定一下就知道真假了。万一是真的，我们岂不是冤枉人家了。”

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艾克的妈妈有点担忧，“万一今晚那个骆驼人就跑了呢？”

艾克说：“从屋顶上就能看见他的帐篷！我刚刚看还亮着灯呢！他不会跑掉的！”

三

经过鉴定，那是一枚货真价实的钻戒，价值上万元。

阿龙的家人都难以相信一只羊会换来一枚如此昂贵的戒指。

两家人的羊原本是分开的。考虑到羊多，为了便于放养，从去年开始，两家人就在一起放了。艾克的父亲在自己家的羊耳朵上都做了蓝色的记号。

骆驼人偷走的，是艾克家的羊。

阿龙的父亲从城里赶回来就准备把这枚珍贵的钻戒给艾克的家人。

可是两个小孩有点不开心了。阿龙对父亲说：“羊是两家人一起放的，戒指也是我们和艾克一起问骆驼人要回来的，这枚戒指应该由我们两家人一起保管呀。”

父亲听了很是生气：“一枚戒指两家人怎么保管？骆驼人偷的是艾克家的羊，戒指就应该给艾克家，明白吗？”

有人用钻戒换一只羊，艾克的爸妈也很诧异。

艾克的父亲说：“这么昂贵的戒指我们不能要啊，还是还给人家吧，一只羊丢了就丢了，算我们倒霉。”

阿龙的父亲说：“因为丢的羊是你们家的，这枚戒指怎么处理还是由你们决定吧，这样比较合适。”

最合适的做法就是物归原主。艾克的家人都这么认为。

艾克的母亲小心翼翼地用洁白的手帕包好戒指交给艾克，父子俩便立即骑马来到骆驼人宿营的地方。

帐篷里的骆驼人笑脸相迎，“你们好呀！”

“你好你好。”艾克的父亲上去握手。

当他们说明来意，骆驼人潇洒地挥挥长长的胳膊，“我偷了你们家的羊，吃了你们家的羊肉，给你们这枚戒指也是应该的。因为我真的没有带钱。”

“那只羊就当是我们送给你了。”艾克的父亲非常固执，他将这枚戒指硬塞给了骆驼人，然后阔步离去。

骆驼人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笑对他们说：“你们不要戒指，明天还会丢羊哦。”

他们当成了滑稽的玩笑。

四

放学后，三个男孩依然一起去辽阔无边的原野放羊。青青的草，徐徐的风，天边不断变幻的火烧云……小小的心儿在这里自由地飘荡，好像就要变成天上飞翔的鸟儿。

他们把丢羊的事早就忘在了脑后。

万万没想到的是，回到家一数羊——又少了一只！

这次丢的是阿龙家的羊。

原来，骆驼人没有开玩笑。

不收下他的戒指，果然又丢了一只羊。

“骆驼人偷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疯了般奔向了骆驼人的帐篷。

骆驼人依然戴着大大的宽檐帽，此刻，他正在水渠边给他的骆驼洗刷身子。骆驼静静地站在那里，细细咀嚼着什么，它似乎很享受刷子在它身上一遍遍捋下来。高大的骆驼和修长的骆驼人站在一起，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熨帖温暖，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应该站在一起的，缺了谁都不够美好。

阿龙问：“你是不是又偷了我们一只羊？”

“聪明。我已经把羊肉都腌制好了，带着明天上路吃。”骆驼人边说边指了指帐篷旁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艾克说：“你怎么这样！偷羊偷上瘾了吗？我们都把钻戒还给你了为什么还要偷我们的羊？”

阿龙和阿硕睁大眼睛看了看艾克，他们才知道，钻戒已经还给了骆驼人。

“可惜呀，谁让你们不要我的钻戒呢？我说过你们不要就会丢羊的。”

他们觉得这个骆驼人奇怪极了，简直不可理喻。

阿龙瞧了瞧帐篷，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了。再看看帐篷旁边，好几个大大的行李包。他问：“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后天吧，还有个想去的地方明天要去，你们要和我一起去吗？”

阿龙说：“我们是不会跟小偷出去玩的！你要走了，那怎么赔偿我们的羊？”

“我也不知道呀，我走了就不会再来这里喽，旅行过的地方我不会再来第二遍。”

这个骆驼人真是可恶，这可怎么办呀？三个男孩有点手足无措。

骆驼人看出了男孩们的心思，说：“你们就当送我两只羊吧，反正你们还有那么多羊。”

“不可能！我们的爸妈几乎投入了所有积蓄才买的这些羊，一只都没有卖就被你偷了两只！”

“就两只羊，没多少钱的。”

“那也是父母的血汗钱！”

艾克说：“走吧，我们让爸妈来找这个无赖。”

阿龙的父亲听了后说：“算了吧，就当给远方的客人送的礼物，他这一路骑着骆驼也不容易。”

阿龙的妈妈也安慰阿龙：“就当行善积德，我们的羊到了冬天一定会卖个好价钱的。”

但是三個男孩心中都有点愤恨，骆驼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难道他们就该任人宰割吗？

这天夜里，他们又没睡好。因为兴奋得睡不着。

年纪最小的阿硕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而且得到了阿龙和艾克的一致同意——他们决定，明天晚上把骆驼人的骆驼偷走，让他后天哪儿也去不了！

五

他们万万没想到，太阳升起时，骆驼人的帐篷消失了。

骆驼人欺骗了他们，提前一天离开了。

男孩们经过骆驼人搭帐篷的地方，发疯般踩着地上凌乱的杂草，狠狠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这个骆驼人太气人了！”

“就是！他就是个大骗子！”

“大坏蛋偷了我们两只羊就跑了！”

他们肆意蹂躏着无辜的野草，好似脚下就是讨厌的骆驼人。渐渐，当背心湿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褶皱的眉宇舒展开来，他们的脸上云开雾散，恼羞成怒居然变成了放声大笑。整个世界都是他们开怀的笑声。

好像是他们打败了骆驼人，他们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忽然，阿龙停了下来。他俯下身，定睛一看，草丛里有个方形的木盒子，崭新的红色木质盒子，摇一摇里面还有东西在动。

“快来看，这儿有个盒子！”

三个男孩瞬间凑在一起，阿龙在大家好奇的眼神中打开了盒子。

里面放着三枚钻戒，还有一封信。

这是骆驼人留给他们的。

阿龙开始读信。

亲爱的三个小男子汉，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这里了。让我猜猜，你们现在一定是咬着牙齿，捏着小拳头，恨不得把我揍得鼻青脸肿吧。可惜呀，我已经跑啦。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发现这个盒子，我想，那么聪明的你们，一定会发现的。如果不能发现，那我的钻戒只能留给比你们更幸运的人啦。

真抱歉，我是个坏蛋，我偷了你们的羊，但是……我真的没有吃你们的羊肉。你们的两只羊我送给了开斯克尔村（你们邻村）的一位孤寡老人。一周前我遇见她，她说，她的两只羊在河边喝水时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淹死了，那是跟随了她五年的羊，她以为两只心爱的羊会陪伴她直到她再也睁不开眼，可惜……于是，机缘巧合下，我把你们的羊悄悄带到了老人家的羊圈里。现在，那位老人可开心了，她以为她的羊又复活了。

但现在想想，这真是接近你们最愚蠢的方式。太对不起啦！

另外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天你们看到的桌上的羊肉是我在街上的菜市场买的。说实话，我买的羊肉太老啦，肯定不如你們家的羊肉好吃。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偷你们一只羊，不知清炖羊肉和烤全羊哪个味道更好呢？

阿龙、阿硕、艾克，你们三个的名字我都知道，但是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吗？你们当然不知道，好吧，我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你们分享一个钻戒的故事。

我是一名售卖珠宝的商人，我有一个女儿，一个月后就是她十八岁的生日了。从她十岁起，每年在她的生日，我都会送她一枚钻戒。她喜欢钻石，知道它在经受过高温高压的历练后才得以华丽变身，成为纯净高贵的珍宝。我善良的女儿将我送给她的七枚钻戒一颗颗收藏起来，从未见她戴在手上。今年，她告诉我，十八岁的生日她不想要钻戒了，她已经长大了，她要带着钻戒去旅行，把钻戒送给世界上最善良的天使。

我陪着女儿一起出发，我们选择了很原始的旅行方式，她骑着马，我骑着骆驼。

钻戒本该由我女儿亲手送给你们，但途中遇到了小插曲。

我们遇到的上一个“天使”小帆，哭着要求我女儿多陪她一个月。小帆大概是太寂寞了，只有三户人家的村庄，偏远空旷到可以完整地目睹太阳从地平线的这端滑到另一端，她是那个村庄里唯一的小孩。此刻，我的女儿或许正和小帆在草原上策马高歌呢。

所以，接下来就由我替女儿完成她的生日愿望。

而你们三个，大概就是我有幸遇见的天使。

小男子汉们，你们的羊一定不会再丢了，愿钻戒带给你们数不尽的幸运。

再见了，小男子汉们，很幸运我们能够相遇。谢谢！

男孩们的心被说不出的温暖包裹着。比日落强烈，比日出轻盈。就这样，刚刚好。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