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的话

2020-08-14 10:17徐冰
山花 2020年8期
关键词:艺术家艺术老师

徐冰

回想八一年我们那届毕业时,有点悲壮感,因为我们这一届是提前离校的。但我比较幸运,留校了。记得在告别会上我代表毕业生讲了一段话,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三十多年了,只记得给不少同学说哭了。下来后有人说:“你说得真好!真感人。”其实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大家都处在亢奋、焦虑、伤感或踌躇满志的复杂情绪中,容易激动。

谈到毕业生的复杂心情,要我说,有焦虑说明这个学生对事情认真,不玩世不恭。其实每个大时代的转折和个人的阶段性转折,都能为自己调整并聚集出新的能量,过去阶段中积累的东西,在步入新阶段后会被调动出来。比如我几年前回到中国,就是个人的阶段性转折;特殊阶段的特殊体会,更了解了这个国家体制内、体制外,前卫的、保守的,喜欢的、讨厌的,这些部分之间的较力或中间地带所激发出的活力……这些体会与过去经验的重叠,生长出新的思维,并聚集成新的思想动力和创作能量。这真让我接了中国现场的地气,这种地气可是别的地方没有的。艺术之外,校园之外,一定有很多东西是你讨厌的,这没办法,你有本事就潜入其中,忍受不喜欢的东西,穿透它,摸摸里面有什么是有价值的、是可以用的。

说到现在毕业生与我们那时不同在哪?我们那一代是被动的,读什么專业?毕业后去哪?都是国家安排的,不需要主动性和选择性。而你们这会儿就必须学会选择,因为世界的机遇和选择太多了,可以迂回的空间太大了。我的问题就是不善于选择,但我懂得听天由命,给你放在哪儿,然后它的现实条件就是你的工具。

现在选择是多了,但干什么开始都难,你必须积累足够的“信誉”以证明你能够做好你想做的事(这在哪都如此)。其实,你眼下只能做什么都没事儿,在哪都有社会创造力和民间智慧,就看你是否能够接收它,能不能接收就看你的修为和心性了。我的原则是要干就全力投入,我发现不管干什么,不惜力的人就越来越能干;计较的人,其实都是在浪费自己,会越来越笨。都看过动画片《大闹天宫》吧,了不起的作品。作者张光宇说过一句话,他说:“我这辈子连任何一张小插图,都用最大的力气去做好。”齐白石做木工,还做到六十岁呢,这是他的素描长期作业呀,你看他这“功”练得,受用到百岁都不散。

总说“年轻人赶上了一个好时候”,但今天这么说与过去这么说的内容不同。要我说,今天的人类从某种角度讲具有“原始时代”的特征,每天都有新事物和新工具出现,人们面对太多的“陌生”,对谁都一样。几代人被同时放入一个“陌生世纪”中,积累的知识和旧经验被重组和淘汰,积累得多被淘汰的东西就多,在这点上你们优于老师们。

过去几年我们做“千里之行毕业展”和“CAFAM未来展”对我来说是解读青年作品、分辨两代人区别的过程。我时刻保持着一个意识:他们比我年轻,在对新事物的敏感度上,对未来趋势的认可度上,以及生理的适应性上,一定比我强。他们代表未来,这是生物层面的,是进化的本能。这真让人羡慕,我在这个年龄阶段时的愚昧劲,差哪儿去了。

可我们的有些老师并没有这种意识,总是把自己固化的一套传给学生。我们能从毕业生的作品中看到,在老师教给学生知识技巧的同时,也受到了老师局限性的制约,这在不少作品中显而易见。这就是教育的难题。东西方艺术教育各有所长,各有弊端。我们的艺术教育到现在还是被动的、没有体系的,因为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比哪儿都复杂,我们在继承自己传统艺术的同时,还要接受强大的西方古典与当代文明的成果, 有太多需要考量的内容。(而西方目前基本上只需要考量他们自己的传统与由他们主导的当代文明的问题。) 我们目前艺术教育体系的核心,基本还是西方十九世纪的训练方法,在此之上,又捡回某些残破不全的传统院体的传承方法和夹生的西方当代艺术的教育法。由于“体”的破碎,学生完成了不少老师臆想出来的某种样式的作业,获得了零碎技巧,却往往不知道学了这“本事”以后到底做什么用。毕业了也说不上来,作为一个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干什么的,面对未来现场自己必须具备什么。

说这些,我是想请大家要有一个警觉,我们身上是被注入了一种优劣参半的“学院基因”的。我们要思考一件事,现今中国出现的千奇百怪的艺术家,却都是在一个教育方式中捏出来的,有人能够走出来,不少人却被困在其中。面对这部分已经被植入的、杂乱的基因事实,自己要好好拣一拣,我相信这里一定有特殊的好东西,而且是其它体系里没有的。留什么?丢什么?全凭你的清醒与警觉的能力。

人类一直在探究“艺术”是什么,探到今天却进入了一个艺术是什么最不清楚的时代。艺术是什么都模糊了,那什么是好的艺术家,要不要执着于艺术本身,该往哪儿使劲自然就更不清楚了,怎么办呢?要我说懂得把生命合理地用掉就好。什么算合理又是个案的,就像每一个生理肌体是个案的一样。如果你对物质、钱看得重,那你就索性全力以赴去做个成功的商业艺术家,我不觉得这不好。老师说不要被钱左右,但你可以说在钱的背后体现了别的价值;如果你是一个理科男,这在艺术圈属稀有,你可以为混沌的艺术界带入点严谨的东西,也许艺术与科学日益同流的未来,说不定你越来越有用场;如果你是个帅哥、美女,那你比丑男丑女在社会上更方便,这方便就有可能让你思维轻浮许多,这一定会反映在你的作品中;如果你真的想成为一个被艺术史记载的人,那你就得准备好辨明你手里的活儿——艺术,与人类文明进程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搞不清,你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你希望成为的人。

学生都是可爱的,和学生讨论艺术是件快乐的事。跟学生交谈,看他们的反应,通过他们的一举一动来判断他们真实的性格和对艺术的诚恳度,这个学生到底是块什么料,我相信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宝藏,只是品种不同。老师真正的作用是看这个矿山从哪儿挖,怎么个挖法。作为老师需要先进入他们,然后才知道该怎么动手。学校应该给学生提供一个丰富的艺术生态场,学习期间,他们在其中东碰西撞,老师只是帮你踩踩点,或先开个口。

有句话说得有意思:“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地图,这地图都是画好了的。”在老师看来学生也是孩子,离校了,将来这地图怎么走,谁都不知道。就像我做了这么多作品,回头看时才知道,我对这类事有兴趣,是这么一个人,原来如此。你往哪儿去,怎么走,其实不是计划出来的,实质是由你的性格和质量决定的。学校和老师的作用是让你成为一个有基础的人,至于你去从事什么类型的艺术或其它领域的工作,你都应该是一个有质量、有创造力的人。至于你能走多远,这要看你抓住命运的能力和运气。你谈恋爱不小心,婚姻乱七八糟,弄得你没办法;身体出问题了也不行,思维被某事障碍了也毁了,光画得好有什么用。

我作为独立艺术家曾经在世界各地做过许多作品和展览,那时我常想,我要是再聪明一点就好了,这是我那时真实的认识。现在我却相信,艺术的创造力,本质不来自于IQ,而真正来自于是否懂得采集社会现场的能量。中国可是个可以创造巨大能量的地方,就看谁有这个本事,懂得吸纳这能量,用在你觉得值得用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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