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悦
我未去过灵官峡,从来没有。
天地山川风月无尽,人所立者不过双脚寸土。以中国之大,恁谁没去过哪儿一点都不稀奇。但若请路人甲、乙瞬时说出一个铁路建设相关的名称,恐怕学生时代呕心沥血好不容易背过的经典课文《夜走灵官峡》和新中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宝成铁路便要闪亮登场了。我久居长安,与灵官峡车程不过半日,加之长期身在陕西的铁路文化专业部门,“灵官峡”真可谓是念过、写过、想过、叹过,却独独没去过。如此一来,着实尴尬:这就如学美声没听过《我的太阳》,中餐厨师没拿过菜刀、炒勺——不仅是咄咄怪事,更是到了要羞愧遮掩的地步了。
依稀记得初读《夜走灵官峡》并非在课堂,我识字早,是上学前在家翻腾姑姑的中学课本,夹生读到的。不知有多少人同我一般,读此文之前是没坐过火车的,也说不出铁路是分这个线那个线的——恰如儿时地理知识匮乏,以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叫中国,另一个叫“外国”——“宝成线”“成渝线”也就成了小小世界观里关于铁路的全部。
不是夜上、夜行、夜访,而是夜走,只一个“走”字便有了武松踏景阳冈的阵势。但读罢全文,方觉比作景阳冈是比小了:倘以镜头计,景阳冈是男主角的跟拍镜头,而灵官峡是群像航拍。不仅有一手擎天一手撑地,揽日月入怀的豪情,更难得的是,一篇大工业题材作品,竟有贯穿全篇的暖暖柔情,电光火石,壮哉美哉,真是难以述清的人间至味。可惜的是,随着年岁累加,具体字句已慢慢忘却,唯这份气象刻在潜意识中一处莫名的地方,等着被唤醒。
参加工作后,“灵官峡”三个字虽是常常听到,但每每临到出发却总有变故不能成行。一次两次还能理解为凑巧,次数多了,连自己也觉得:罢了罢了,我与灵官峡相隔的终不是几百里的公路,而是一去不复返的半个多世纪。路虽远,行则必至。但若时光横亘其间,试问又有哪双脚能跑赢时间呢……
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12月末。陕西省作协举办“陕西重大建设成就及‘三个经济作家采访调研”活动,接到来函,见“灵官峡”赫然列于最后一日行程,不由地呦了一声:莫非终于能赶到21世纪20年代前穿越一次时空?然而回函日却又生意外:由于年底工作繁忙,我只能作为接待组织人员参加采风第一日在管内高铁单位的行程,呜呼惜哉!
那日,与作家老师们行走在停满了高铁动车的现代化厂房内,一边不时介绍情况,一边组织协调接下来的行程,忙得不可开交,可心却总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往爽约了的灵官峡飘。
不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一读嘛,为什么如此惦念那片地方?
有些人,有些事,不得不提。
我没见过祖父,只知道他是铁路上的,在我父亲上初中时就去世了。如今,父亲也年过花甲,于他而言那是一个近半个世纪未见的身影;于我而言,只有小时候见过的一张常摆在祖母房间的黑白遗像——我10岁时,祖母去世,与祖父骨灰合葬,这张照片便再未见过。由于祖父与父亲、姑姑这代人基本没什么共同生活的经历,家里自然也就几乎没什么能谈起他的机会。“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家“思”的也多是一手将四个儿女拉扯成人的祖母。而祖父,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仅剩下墓碑上那个猛一下子还想不太起来的名字。
后来,我也工作了,也在铁路。每天看着各个专业的铁路人忙忙碌碌,一日突发奇想问父亲:“我爷以前是铁路上干啥的?”父亲怔了怔,盯着天花板想了想:“听说……好像以前在东北是铁道兵,去过抗美援朝战场,后来到陜西依旧是修铁路。”我顿时来了精神:“按这个时间算,莫非修过宝成线?”父亲又努力地回想了半晌,但毕竟那时他也年幼,只能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有吧……”然后又讲了他依稀记得的一些祖父健在时的旧事和去世后一家人的艰难,特别说到其实他们本不是四兄妹,而是五兄妹……便哽住了,我也哽住了,都怕伤心,也都不再提了。
又过了十年,我因写作从铁路医疗卫生单位去了宣传部,开始负责铁路作协工作,参与了宝成铁路秦岭文学馆建设。更难得的是,机缘巧合由著名作家莫伸老师引领,拜访了铁路的老朋友、好朋友张文彬和杜稚两位老师,得知杜鹏程老师竟曾任原西安铁路局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真算是“隔空同事”了。
那是一个夏末的清晨,头一晚刚下过雨,空气潮湿黏腻,在闹市中一个静谧又植被茂盛的满是老楼的小区内,一间面积不大的居室里,文彬老师坐在老式的高背沙发里,像一幕电影画面,平静地讲述着那些我听过的、没听过的故事,身上散发着只属于那个时代“女先生”才有的光芒。边听边记,我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她从未开口,只是静静地坐着,那些话是从空中,或者说是从另一个时空直接流进我心里的一种“天籁”。所有浮华都随着岁月淘洗飘散如烟,只有那些支撑着一个人、一个家、一个民族蹚过千难万险跋山涉水走到今天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被留了下来。
忽然,电影里的主角停下来打破了第四面墙,看向我:“热不热?开空调吧?”
我愣了。是的,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汗在脸庞,近90岁高龄的文彬老师却注意到了。“啊,不热、不热,刚爬楼梯爬的,一会儿就落了。”不是太热,我们更怕空调的凉风吹到了老师。
“想着你们年轻人怕热,那你喝水,你们喝水。”
德高望重的女先生从我们这些仰望者心中的历史走进了当下世界,成了一个怕孙儿辈孩子热着、渴着的寻常人家的奶奶。仿佛两个黑洞碰撞时迸发出弯曲时空的引力波,刹那间,“顺着光带,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十名工人像贴在万丈绝壁上似的,打着炮眼,仿佛在开凿着登天的梯子”“我们的工地,在云彩中间。我们的帐篷,就搭在云彩上面。上工的时候,我们腾云而下;下工的时候,我们驾云而上”那些最现实的浪漫、最浪漫的现实,所有的一切,宛如印在纸上的字挣脱了二维空间的束缚,在三维世界里漫天飞舞咆哮翻腾着拧成了一双沙砾般粗糙的大手从天而降,狠狠地抓住了那个战栗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另一个等着醒来的我……
回程时,望着车窗外林立的大厦,繁华的大街,打扮潮流的嘻哈青年,我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那一刻,涌动的一切不再只藏匿于云后隐隐作响,墓碑上那个猛一下还想不起的名字如闪电利刃,直直扎穿心口。我从现实的崖边跌落,自由落体坠入隔世的思念深渊:
那贴在万丈绝壁上的人里有没有他?开凿着登天的梯子里的人有没有他?扛着铁锨洋镐仰天大笑的人里有没有他?他是什么口音?喜欢吃咸吃辣?有没有人能记住他?想起他?
一个稚嫩的孩子哭喊着:爷爷,爷爷……小小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跑着,追啊追,却永远追不上那个慢慢消失在老式铁路隧道口的褪色的身影……
火车呼啸过后的秦岭中回荡着寂静,我始终没等到那个回答的声音。所有的疑问终归只能凝结成一辈辈人回望来路时,永远透不过时光重幕的一抹泪光。
……
采风活动那天,当我们在复兴号车头前合影留念时,身旁的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方英文老先生慨叹:“现在的铁路和原来的铁路真是两回事喽……”我一边点着头,一边不住地回过头望了又望,总觉得那一眼无尽的动车车厢后面还有绿皮车厢挂在那儿,还有黑乎乎的、冒着浓烟、吭哧作响的蒸汽机车在向前推着,从全国高铁股道数最多的西安北站一直绵延到几百公里外的灵官峡。
在那里,风雪已停,冬日乍晴的阳光耀得人有些眼晕。我从未见过面的祖父和他的工友正坐在刚刚修好的铁道线旁,一边擦着汗,一边望向我,憨憨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