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林有福

2020-08-14 05:12漠然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万山爷爷铁路

1

林有福是我爷爷,去世那年90岁。他在铁路干了一辈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头儿。我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对爷爷的感情不同寻常。爷爷去世后,全家人都担心奶奶悲伤过度,围在身旁陪她说话。

奶奶坐在床边,手里摩挲着爷爷生前经常翻看的一本字典。字典竖版,繁体字,里面还有日文的标注。字典已经卷了边儿,泛着陈旧的土黄色。

奶奶说:“老头儿不在了,我给你们讲讲他的故事吧。他活着的时候不让说,现在人没了给你们讲讲也无妨。让你们知道知道,老头儿以前也是个传奇人物呢。”

大家安静下来,墙上的钟表摆着铜色的砣瓮声瓮气地打起点来,“当——当——”每撞击一下,都在心里撞起一串回响。奶奶安静地等着钟响过,才开始缓缓地讲述,我在她的讲述中勾勒着故事的脉络。

我爷爷叫林有福,家里排行老大,他还有个兄弟叫林有禄,是我的二爷爷。兄弟俩早年父母双亡,相依为命。我爷爷19岁时娶了刘维琴,刘维琴就是我奶奶。我奶奶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知道这些年家里不容易,她不光心疼自己的男人,更知道兄弟之间手足情深,她拿这个小叔子当自己亲兄弟一样照顾。

要解密我爷爷林有福,绕不开他的好朋友陈万山。俩人怎么认识的我奶奶也说不清楚,我爷爷去世之后,这更成了不解之谜。

那天天刚擦黑,林有福从外面把陈万山带回来。进屋的林有福抑制不住满脸兴奋,介绍过后便催促刘维琴去做饭。刘维琴答应着刚转身要走,林有福叫住她并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递过来说:“再去打壶酒,我们哥俩好好喝点儿。”林有福从不馋酒,只有高兴了才喝上两盅。刘维琴也不多问,接过大洋去买酒做饭。

已经15岁的林有禄看到哥哥回来,兴高采烈地跑进上屋围着哥哥转。林有福说:“你去外边玩,哥这儿有点事儿。”林有禄被哥哥一撵,不情愿地甩着胳膊去了院子里。

刘维琴打酒回来,见林有禄在磨盘上坐着,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院子里?”林有禄说:“哥有事不让我在屋。”刘维琴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说:“来,跟嫂子做饭去,做好了先给你吃。”刘维琴家里外头都是把好手,生了火拉起风匣,几个炒菜、一壶烫过的温酒,不大功夫就摆上了炕桌。

林有福延续着“女人不能同席”的传统,自打刘维琴嫁进家门从来都是端着碗独自站在灶台吃,林有福兄弟两个坐在上屋的炕桌边吃。这天,不仅刘维琴没让进屋,就连林有禄也被撵到灶房去了。林有禄往嘴里扒拉着饭,委屈地跟嫂子说:“我哥这是咋的了?连我都不让上桌。”刘维琴眼也不抬地说:“大人说事呢怕小孩捣乱呗。都一样的菜,跟嫂子一块吃不乐意呀?”林有禄说:“那倒没有,我就觉得我哥神神秘秘的。”刘维琴往小叔子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别瞎想,快吃吧。”

屋里林有福跟陈万山边喝边聊,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放声大笑,时而低声细语。林有禄好奇地问:“嫂子,我哥不会疯了吧?”刘维琴说:“你哥这是跟朋友喝得高兴呢。”

刘维琴隐隐地预感到陈万山的到来,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变化,内心不禁多了一分担忧。刘维琴只见过陈万山这一次面,后来关于陈万山的事,都是从林有福那里听来的。

陈万山走时已是半夜,刘维琴在下屋油灯下做着针线活儿,林有禄已经睡下了。走的时候陈万山跟林有福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说:“我在县城等你。”林有福说:“你都安排好了我尽快过去。”

送走了陈万山,林有福回到上屋。刘维琴跟过来问:“你要去县城?”林有福说:“嗯。收拾收拾这几天就走。陈大哥给我联系了县城的汽车学校,我去学开汽车。有这手艺将来不愁没饭吃。”

刘维琴很惊讶,说:“那不是日本人的学校吗?你以后想给日本人开车?”林有福闷着没言语。刘维琴说:“这可不是小事儿,要不,你跟我哥商量商量?”

林有福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在家把有祿带好,我自己去县城,有事让你哥过来帮着搭把手。”刘维琴说:“咱干啥都能挣口饭吃,咋非得给日本人干活啊?你不是想当汉奸吧?”

林有福突然发了脾气,吼道:“老娘们儿懂什么,我说去就去!你得听我的!”两口子当晚吵了个半红脸儿,上屋一个下屋一个各睡各的。隔了两天,林有福收拾好行李去了县城。

陈万山是如何把林有福安排进的汽车学校谁也不知道,林有福从未说过。在那个汽车并不多见的年代,学开汽车是件稀罕事,尤其中国人开汽车更不多见。抗日战争爆发时,日军运输大批军需物资,招收中国人补充他们的汽车司机以减少非战斗投入,陈万山跟林有福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同时进了这所学校。

日本人的汽车学校军事化管理,大门口有士兵把守,每周只给半天时间出去洗澡理发,其余时间全部封闭在学校里,从校长到教员全是日本军人。教官用日语教学,再由翻译讲给大家。林有福上过学堂写得一手好字,人又聪明伶俐,没多长时间,他不仅把日语学会了,还说得非常纯正流利,很受校长的喜欢,校长还送了他一本字典,经常让他跑进跑出帮着做点事。

学开车要先学修车,不会修车的绝对不允许开车,这是日本人对汽车驾驶员的要求。日本人对中国学员非常苛刻,陈万山由于一个零件没拧紧,日本教官抡起扳手照他脸上就打,陈万山躲得慢了,眉弓上被扳手打出了一个大口子,血顿时顺着脸淌下来。教官并不停手,抡起来还要打,边打还边用日语骂人。

林有福上前拦在陈万山前面,一把拽住教官的手,劝教官不要因为这点小事生气。教官平时对林有福不错,看在他的面子上饶过了陈万山。

日本人从来不让中国学员吃饱,他们饿着肚子学习非常难受,总想利用休息的半天时间从外面带点吃的回来充饥。学校门口的哨兵对外出回来的学员都要盘查,那些带回来的吃食难逃被没收的厄运,而且还会遭到一顿毒打,学员们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敢再往回带吃的。

那次林有福和陈万山俩人出去在街边美美地吃了顿熏肉大饼,吃得打了饱嗝,林有福又要了几块。陈万山摸着眉头上的伤疤说:“你还没吃饱啊?我可吃不下了。”林有福说:“吃饱了,这几块咱们带回去留着饿了吃。”陈万山有点不可思议,说:“你可别惹麻烦了,门口那几个日本兵咱躲不过去,别因为这点吃的再挨顿打。”林有福笑了,说:“你就瞧我的吧。”

俩人吃完饭结了账,林有福把几块熏肉大饼用草纸包好了拎在手里,陈万山好奇地看着林有福。林有福并不多说,带着他来到旁边的铺子里又买了几块臭豆腐,也用纸包好了。林有福掀起衣服把熏肉大饼夹在腋下,一手托着臭豆腐,两个人便往学校走去。

离门口还有百十来米,林有福把包臭豆腐的纸打开用手托着,冲鼻的臭味儿飘散得满街都是,路人用手在面前扇着纷纷加快了脚步,门口的两个哨兵也被这臭味熏得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林有福并不急着走,把臭豆腐端到了哨兵的眼前,用日语说:“这是臭豆腐,中国的小吃,吃起来香得很,要不要尝尝?”日本兵躲避着,厌恶地对他们挥手示意快走。日本人弄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喜欢吃这么臭烘烘的东西。林有福和陈万山,对着日本兵礼貌地鞠了一躬,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学校。

爷爷在世的时候星星点点地讲过一些,现在回想起来,爷爷经常翻看那本日文的字典,偶尔还会从嘴里冒出几句日文来,跟他当初在日本人汽车学校的学习经历不无关系。

爷爷经常拄着拐杖,站在路边看过往的汽车出神,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受过那么专业的驾驶培训。我问他:“汽车是不是好?”他说:“当然好了,我年轻的时候也会开呢!”我撇撇嘴说:“别吹牛了,你那时候哪来的汽车啊?即使有汽车那也不是咱们这个家庭能开得上的。”

爷爷不服气地说:“我那时候开的是仿美国雪佛兰造的丰田卡车,车重550磅,轴距15.6英尺,6缸78马力,那车大还有劲。当然,跟现在的车没法比喽。”他还一边说,一边跟我比画着,怎么踩离合,怎么挂挡,减挡时怎么控油,说得一板一眼,眼里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买私家车的时候爷爷特别高兴。我把车开到他家楼下,他围着汽车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外边看完了我以为他还要看看驾驶室,哪知他却戴上了老花镜,对我说:“你把发动机舱盖打开我看看。”我拉开车门,拉了一下发动机舱扳手,发动机舱盖解锁弹了一下。爷爷正站在车前头,金属弹簧“当”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他好奇地看着。

我走过去又拉风栅里的拉环,轻轻一拉,里面的液压杆就把车前盖支起来了。爷爷看着里面崭新整齐的发动机舱,不住地赞叹说:“好,真好!我都看不懂喽。我年轻的时候呀,能把整个汽车拆成零件再重新装上呢。”我跟他开玩笑说:“那你就拿我这车练练手,找找以前的感觉。”爷爷笑了,点着我的头说:“现在的汽车跟我们那时候能一样嘛,我可整不明白啦,给你这车拆开我就得拿铁锹撮着往里装了。”

我让他坐进驾驶室,他手握着方向盘下意识地伸了下左脚,然后奇怪地问我:“这车怎么就剩两块脚踏板了?离合器踏板呢?”我说:“这是自动挡汽车,不用再踩离合器了,一个油门一个刹车,挂上挡位就走,这俩踏板就够用了。”爷爷不相信,他从车里下来坐到副驾驶那边,说:“你上来带我开一圈,我看看这车是怎么开的,咋就跟我那时候不一样了呢?”

我开起车,带着满是疑惑的爷爷大街小巷地转起来。爷爷专心致志地看我驾驶操作,一会儿问我:“你咋不换挡呢?”我说:“自动挡的车就像大玩具一样,只要挂了前进挡靠油门控制速度就行,不需要来回换挡了。”爷爷说:“好,真好!”

一会儿,爷爷又忍不住嘱咐我说:“这坡路起车你可要加小心,别溜车啊!”我说:“爷爷您就放心吧,这自动挡的车基本不会溜车。”爷爷说:“你得听我的,那离合跟手刹也得配合好。”他刚说完,突然想起来我说过的自动挡汽车没有离合器,自己便哈哈大笑,说:“老喽,老喽,这刚说完的事我都记不住。不过,这车可真好啊!”

听着他不住地称赞,我心里也美滋滋的。爷爷说:“现在真了不起,国产的汽车也能这么好呢。”我说:“那是当然。”说话的时候,汽车已经驶过了中央大街。

2

奶奶缓缓地讲述着爷爷学车的经历。

我问奶奶:“爷爷当年学汽车去给日本人干活是为了生计?”奶奶说:“当然不是。陈万山是地下党,他安排你爷爷去日本人的汽车学校是为了摸清铁路的情况。当时日本人对铁路控制得特别严,人安插不进去。日本人往铁路上运输军需物资全都用汽车学校的车,他们想通过开车拉货去火车站,找机会了解铁路的情报。”我说:“那我爷爷当年也是地下党?”奶奶表情复杂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问奶奶:“爷爷走了之后,你带着二爷爷怎么过日子呀?”奶奶说:“那些年你爷爷做小本生意家里有点儿积蓄,他临走之前给我们留了些钱,我们紧着过也够用。你舅爷家离咱家不远,也经常过来帮忙。”

我记得奶奶是家里的独生女,对奶奶口中的舅爷深感好奇,我问奶奶:“舅爷是你亲哥哥?”奶奶笑了,说:“你舅爷姓向,叫向志刚,连姓跟我都不一样,哪会是亲哥呢。他是我姨表哥。你舅爷很早就参加了八路军游击队,还是个带队伍的,只是开始我跟你爷爷都不知道,后来一次偶然情况下你爷爷跟舅爷相遇了,才知道他八路军的身份。”

林有福和陳万山在日本人的汽车学校学了半年,受尽了日本人的折磨。在这半年里林有福的日语精进不少,汽车维修和驾驶技术也远远超过了其他学员,这让教官和校长都非常满意,他们很器重林有福,甚至有时在食堂吃饭,校长也会把林有福叫到自己的餐桌边吃边聊。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陈万山把林有福轻轻摇醒,冲睡眼蒙眬的林有福招手。林有福心领神会,俩人装作起夜一前一后出了宿舍来到旱厕里。

陈万山警惕地四下张望着,低声说:“这两天日本人要往火车站拉货,我们这些学员不会都去,以日本人对你的器重估计你能去,你要有思想准备。”林有福听了,难以抑制内心的澎湃,颤着声音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有什么任务你就直说,我保证完成好。”

陈万山说:“我们一直想派人混进火车站了解情况,那是日军的运输枢纽,守备森严,只有几个中国人在那儿工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轻易不敢接近他们套情报。这次咱们拉货去火车站,最好能摸清货仓和站台的情况,以及火车站里鬼子驻军的位置和火力分布,能找机会搭上铁路上的人最好,方便咱们以后收集情报开展工作。”林有福郑重地点头。陈万山又叮嘱他说:“如果搭不上铁路上的人也别强求,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摸清了情况咱们俩核对准了,我再想办法送出去。”

那一夜,林有福脑海里反复谋划第二天去火车站的情形,既紧张又兴奋的情绪让他一直望着窗外的夜色褪去,天边渐渐泛白。

天亮后,林有福他们吃过早饭,开上汽车先到一个军营货仓里裝满了军需物资,然后列着队浩浩荡荡地直奔火车站,每辆车里有五六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押车,副驾驶上也坐着日本兵。林有福是车队的第一辆,旁边坐着的是汽车学校的校长。林有福一路上跟校长谈笑风生拉着家常。

车队从学校出发时就引起了游击队暗哨的注意。这么多汽车一起出去一定有大行动。他们一路跟踪,暗中观察车队的行驶路线,见车队到军营装车了,游击队临时决定伏击鬼子的运输队,劫下这批军需物资。

车队一路浩浩荡荡,行驶到半路时被前面几块大石头堵住了去路。日本兵枪上膛的声音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然后几个兵跳下车,端着枪谨慎地小步往前移着,其余的日本兵散开,枪口对着周围随时准备战斗。他们刚到石头旁准备搬石头,两侧山坡上顿时枪声大作,向志刚举着枪带着一路人马凶神恶煞地杀了出来,几个鬼子兵顿时命丧枪下。

见有人劫军需物资林有福也糊涂了。陈万山安排任务的时候没说有这一出啊,难道遇上的是土匪?这些人直奔日本兵而且枪枪致命,明显不单是为了劫物。林有福犹豫了一下,马上冷静下来。此时此刻他必须立刻做出选择,是帮助日本人逃出包围圈继续潜伏下来,还是把这些日本人都扔在这里消灭掉。如果陈万山在他身旁,他还有人可以商量,现在只能他自己做决定了。

林有福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抱着头伏在方向盘上。一旁的校长吼着:“林,快冲过去!”林有福仿佛被校长的话激起了勇气,他再次发动汽车,虽然手忙脚乱,但却迅速地调整了方向,加速向前冲去,子弹呼啸着在车子上穿出几个洞。

突然,一个人端着枪跳到车前,林有福一眼就认出这人是向志刚。林有福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向志刚不是土匪而是八路军,凭他日常的言谈,他一定是八路军。

这时的向志刚也看到了车里的林有福,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相见,但向志刚的手指已经扣动了扳机,只是这一犹豫,举起的枪偏了一点儿,一枪打中了林有福的肩头。

林有福身子一颤,汽车却没有减速,呼啸着闯到了向志刚眼前。向志刚又反手打出了第二枪,子弹直奔校长的额头而来。林有福猛打了把方向盘,既让校长躲过了子弹,也让汽车避开了向志刚。那颗子弹穿过前挡风玻璃,擦着校长的耳朵呼啸而过,校长大叫了一声惊出一身冷汗,他手捂耳朵,血从手指缝里流了下来。

林有福肩头的枪伤很重,整条胳膊都失去了知觉,他咬牙挺着,驾驶汽车硬是撞开了堵在路上的大石头奔着火车站方向疾驰,汽车嘶吼着扬起一路尘土,把枪声远远地甩在后边,开到火车站的时候林有福稳稳地停住车,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

当林有福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医院里。正是由于他及时撞开拦路的石头,后面的几辆车也纷纷逃出了包围。校长对林有福不仅感激,更佩服他临危不乱的驾驶技术。校长几次亲自跑到医院来看他,对他的机智和勇敢大加赞赏。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林有福,校长心疼地说:“林,要不是你,恐怕我的命早就没了。你是朋友,是好样的!”林有福说:“只是我把车撞坏了,这个损失可太大了,请校长原谅。”校长说:“在那种情况下你做得很正确,不仅救了我,也抢出了很多军用物资,你的贡献大大的,如果没有你撞开路障,后面的车子全都要损失掉。所以,一辆车算不了什么。”

校长拿出一枚校徽别在林有福的胸前,又拿出一本毕业证塞在他枕下,说:“这枚校徽只有日本的学员才有资格佩戴,你是唯一一个可以佩戴的中国人。你的勇敢和驾驶技术,完全可以毕业了。”林有福故作满脸惭愧,说:“只是我这伤挺重,怕是暂时开不了汽车了。”校长拍了拍林有福的手背说:“你这样的人才难得,如果回家什么也不做实在太可惜了。”林有福试探着说:“要是以前我回家还能种地,吃饭养家不是问题。只是现在这伤,太重的活儿我怕是也干不动了,我想继续给皇军效力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林有福担心日本人把自己打发回家。

校长沉吟了一下,说:“林,你的,可靠的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推荐你去火车站工作吧。火车站有台汽车经常出问题,站长跟我说过好几次,我这儿也派不出合适的人手。你去那做维修工作,你的维修技术我信得过。火车站的站长是我朋友,我给你打个招呼就行了。”林有福听了内心高兴,满口答应下来。

这场意外阴差阳错地让林有福走进了铁路,陈万山千辛万苦也没办成的事儿,被林有福这次意外的苦肉计给解决了,林有福觉得自己受了伤也值得。

与林有福的相遇,让向志刚心里堵了块大石头,他打着关照妹妹的幌子到刘维琴家打探消息。兄妹俩拉了阵家常,趁林有禄出屋,向志刚偷偷问:“有福走了这么久,你知道你男人在外边做什么吗?”被哥哥这么一问,刘维琴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丈夫说走就走了,她哪里知道自己丈夫带着特殊的使命。刘维琴淡淡地说:“他去学开汽车了。”向志刚说:“我在县城见到他了,他哪里是光学开汽车啊,他是开汽车帮着日本人干活呢。这可是汉奸啊!”向志刚并没有提他跟林有福的遭遇。

汉奸这两个字让刘维琴心理更难受,但她相信自己的男人绝对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刘维琴沉下脸说:“有福不过是去学开汽车混口饭吃,跟当汉奸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的对话被屋外的林有禄听得一清二楚,他掀起门帘闯进来,气愤地大声说:“你们瞎说!我哥才不是汉奸!”刘维琴一把拉过林有禄,捂了他的嘴说:“我的小祖宗,你可别瞎嚷嚷!你怕别人不知道呀。”林有禄气愤地扭着头,甩开了他嫂子的手说:“打死也不信我哥是汉奸!”

向志刚对林有禄说:“我又没说你哥肯定就是汉奸,我这不是跟你嫂子问问嘛。他帮着日本人干活可能没想到这些,你哥要是回来的话你们劝劝他,日本人坏着呢。”林有禄梗着脖子说:“我还不知道日本人坏?他们占了不少咱们的地盘儿。明儿我就去当兵打小日本,把这群王八蛋赶回老家去。”

他这一嚷嚷,倒把向志刚给逗笑了,说:“好小子有骨气!明儿跟着我干吧!哥带着你打鬼子。”林有禄轻蔑地看了向志刚一眼,不服气地说:“不参军就你这样赤手空拳的拿啥打鬼子?”

刘维琴急忙截住他的话头说:“当什么兵,你当是玩啊?你还小着呢,等长大了再说。”林有禄说:“嫂子,我都15岁了还小呀。再说,当兵打小日本也是爷们儿该干的事。”

见叔嫂二人为这事争论不休,向志刚就告辞走了。刘维琴和林有禄把向志刚送到大门口,林有禄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

我想起爷爷生前每一件东西都放得规规整整,从衣物到日用品,分门别类各归各处,就连零七八碎的小东西也都放在固定的几个盒子里。小时候我常把这些东西铺得满地都是,趴在边上玩儿,爷爷就坐在一旁的摇椅上慈祥地看着我。每次我玩够了,也必须把这些东西收拾好放回原处。我清楚记得爷爷盒子里的每一件小玩意儿,却想不起来有校徽和毕业证这两样。

爷爷这些传奇经历,除了奶奶之外家里人一概不知。我记得每到阴天下雨或者天气转凉时,他的肩膀就会疼,严重的时候疼得晚上睡不着觉。我陪他洗澡时见过他肩头上的伤疤。我问爷爷是怎么弄的,爷爷只轻描淡写地说是当年日本鬼子打的。

爷爷一讲起抗日的故事,总是滔滔不绝。我对爷爷说:“老同志的评价还是很客观的嘛。”爷爷说:“这是事实。面对日本军队的疯狂侵略,是中国军民通过奋起抵抗才换来这得之不易的胜利的。”

我见他有点激动,递给他一杯泡好的茶。他把细长的玻璃茶杯握在手里,茶香弥漫在我和他之间。爷爷说:“我们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谁能想到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当时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很多人都不敢想明天的事。但我有个朋友叫陈万山,他却不这样。他总跟我说将来怎么怎么样,总有一天会怎么怎么样。他曾经跟我说过,只要全国人民不放弃抵抗,总有一天能把日本人赶跑,到那时,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中国,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我说:“陈万山是个有理想的人,他的预言很准。”爷爷说:“他不止有理想,还有信仰,只是他沒有看到今天的好日子,我得替他好好活着,好好过这美滋滋的日子。”

3

我不解地问奶奶:“陈万山和爷爷是地下党安插进日本人汽车运输队的,舅爷带领的游击队也是八路军的队伍,怎么还会冒出来抢了运输队呢?或者说,他们来抢运输队,也应该事先通知爷爷和陈万山一声啊,要不然两边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还误伤了自己人,多悬啊。”

奶奶说:“当时通讯不发达,所有情报要靠人与人之间互通才能传递出来,几经转手再送到秘密联络点,比较大的联络点才有发报机。何况,为了保证他们的身份不被暴露,陈万山和组织上单线联系,即使八路军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你舅爷带的游击队机动灵活,可以根据情况随时对日军发动小规模的袭击,他们抢劫日军的运输队是临时决定,所以差点跟你爷爷闹了误会,更不知道你爷爷他们收集情报的任务。”

我问:“舅爷开枪打伤爷爷的事你知道吗?”奶奶理了理花白的头发说:“你爷爷在县城离我们一百来里,他去汽车学校以后就住在学校基本不回家,即使很长时间没回来我们也没想过他发生意外受了伤。那个年月男人谋生走个一年半载的没消息很平常。你爷爷受伤的事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只是说日本人跟游击队发生枪战,他被流弹打中受了点皮外伤。他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新中国成立后,一次你爷爷跟你舅爷俩人喝酒,把这事当酒话说出来我才知道。”

我又接着问:“爷爷受伤后到火车站工作日本人没有怀疑?那么顺利就去了?”奶奶说:“日本人很小心,到火车站工作的中国人都要经过严格审查。你爷爷因为有汽车学校的经历,又在游击队的枪口下救过校长的命,这让日本人相信你爷爷可靠。平日里你爷爷在汽车学校学习日语,又有点文化,能说会写,有校长的推荐,你爷爷去火车站工作没什么阻碍。陈万山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能进展得这么顺利,把他给高兴坏了。”

刚到火车站工作的林有福负责维修汽车,那台破旧的汽车在他的手里慢慢“健康”起来,维修周期越来越长,他的手艺让车站的日本人很佩服。汽车修好了,闲下来的林有福帮着车站干些零活儿。他头脑灵光干活不惜力气,很得日本人的信任,很快就在火车站站稳了脚跟儿。

林有福日语好,跟日本人沟通流利,经常给日本人点小恩小惠,日本人把一些抄抄写写的工作也都交给了他,有了这便利的条件,他收集到的铁路情报又多又准。每次他把收集的情报抄写好,找机会送到陈万山指定的联络点,再由陈万山转送出去,一张关于铁路的地下情报网就建立起来了,无数条铁路上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党组织汇聚到八路军总部。

林有福从受伤到去火车站工作,前前后后有几个月没回家。当他兴高采烈走进家门的时候,院子里几条垄沟横平竖直修理得方方正正,垄上种的菜发出嫩绿的芽苗,已有一多高,家里的井井有条让林有福心里舒畅起来,他一手拎着镇上买来的点心一手拎着熏肉大饼,迈阔步往屋里走,边走边喊:“维琴、有禄,我回来了!”

林有禄听了喊声第一个从屋里蹿出来,他也兴奋地大呼小叫:“大哥你可回来啦!想死我了!”说着,哥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刘维琴紧跟在林有禄后边,看着哥俩兴高采烈的模样站在一旁抿着嘴笑。三个人说了几句话便高高兴兴地进了屋。

简陋的屋子让刘维琴打扫得一尘不染,炕沿上连个土星儿都没有。林有福乐呵呵地脱了鞋盘腿坐进炕里,林有禄和刘维琴侧身坐在炕沿边上。林有禄说:“哥,你出去这么久怎么也没个消息啊?以前十天半个月的还捎个口信儿呢,这一连好几个月咋连口信儿都没有了,我嫂子天天念叨你呢,我差点儿就上县里找你去了。”

刘维琴掩饰自己的羞怯说:“我哪有天天念叨,就是有时候骂你心里也不惦记家让他听去了,倒让他取笑我。”林有福憨憨地笑着说:“这不是学校后来管得严嘛,再加上又让我们跑运输,也没有空出来,就没法跟家联系了。”

林有禄只顾着高兴,问:“哥,你汽车学得咋样了?是不是开着汽车可神气呢?啥时候也教教我呗。”林有福宠爱地抚了下林有禄的头说:“你当汽车是咱家的,想开就能开回来啊?再者说,我现在也不开汽车了,又谋了份好差事。”林有禄以为自己的哥哥不开汽车就是不给日本人干活了,特别开心,脸上堆满笑问:“什么好差事呀?最好能带上我咱们哥俩一块儿干,能多挣钱还能有个伴儿。”林有福说:“哪有那么容易,我在火车站找到份差事,那儿全都是日本驻军,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中国人给他们干活。”

一说到在火车站给日本人干活,林有禄想起向志刚和嫂子说汉奸的事,他拉下脸说:“你怎么还给日本人干活呢?”林有福一时语塞,说:“哦,多挣点钱呗,也不累。”刘维琴看出丈夫的尴尬,忙打圆场说:“你哥也不容易,现在兵荒马乱的,能找份差事挣钱养家就挺好了,哪有那么多挑剔的。”

林有禄冒冒失失地说:“你给日本人干活就是当汉奸,不光丢我的脸,也丢咱老林家的脸,今后在乡亲们面前我都抬不起头来。”

被兄弟误会,林有福又没法明说,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给日本人干活就是汉奸了?现在日本人把大半个中国都占了,他们占领的地方你干啥不是给日本人干?那还都成汉奸了?”

林有禄腾地从炕上跳到地下,跺着脚喊:“哥!你还好意思说,帮日本人干活就是漢奸!明儿我就去当兵打鬼子,我可不想让乡亲们戳咱的脊梁骨。”

弟弟的话让林有福心里很高兴,为他的骨气,为他的正义感,林有福恨不得在心里喊一声“好样的”,可他却不能,脸上还要极力掩饰着兴奋,严肃地说:“别整天把打鬼子挂在嘴边上,小心隔墙有耳让人家听了去。”刘维琴也苦口婆心地说:“打什么鬼子呀,老实在家待着得了。我跟你哥一个人操心不够,你还要凑热闹,让不让我活了?”

林有禄说:“嫂子您也甭劝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跟年龄大小有啥关系!明天我就找部队报名去!”林有福一听弟弟要去参军,不禁皱了眉头说:“你想打鬼子也行,可是……”林有福后半句话没有往下说。

如今,自己跟陈万山加入共产党的队伍做情报工作,这事不能跟亲人透露半个字,林有福担心弟弟真要是参了军,会有一天跟自己在战场上相遇,他不敢想那样的场面。林有福只能武断地一摆手说:“不行!我不同意你参军,我是你哥,这事你得听我的。”

林有禄误会了哥哥,以为林有福做了汉奸才反对自己当兵。他跺着脚说:“你愿意当汉奸你自己当去好了,别拉上我!这兵我当定了,不把小日本撵出中国,我就不回家!”说罢,林有禄扭头就跑了。

见林有禄跑了,林有福气得直想掀翻桌子,骂道:“你个混蛋,我白把你拉扯大了!有种你就别回这个家!”林有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刘维琴见林有禄跑了刚想去拉,又见丈夫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发抖,就住了脚喊了两声“有禄”,回头又劝丈夫说:“你瞧你,才进家门就生这么大的气。有禄毕竟是孩子,他不懂事你跟他见识什么。再者说,一个男孩子,有从军报国的心不也挺好嘛。”

林有福的所思所想跟家里人没法解释清楚,气愤和委屈都憋在胸口。他又把火气发向自己的妻子,手指点着刘维琴吼道:“都是你平时给惯坏了!他懂个屁!”刘维琴并不跟林有福计较,只是心平气和地劝他。

知道林有福去火车站工作刘维琴的心一直悬着,她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在她的心目中,丈夫从来就不是个软骨头,不会为了吃口饭去讨好日本人,何况他们还没有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每次丈夫回家来她想多打听点儿,丈夫总是闪烁其词。凭着女人的预感,她觉得丈夫一定隐瞒了他做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刘维琴始终坚信林有福不会做汉奸。

那是一个阴雨连天的时节,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气味。爷爷半卧在宽大的竹摇椅上戴着老花镜,两只手擎着那本字典,他看得很认真却一直不见他翻页。外面的雨下得淅淅沥沥,阴暗的光线让人昏昏欲睡。爷爷看了一阵子,把字典放在小腹上微闭着眼轻晃摇椅,弧形的摇椅与地板接触,发出轻微有节奏的声响,在“吱呀——吱呀——”声中,他享受着雨天的惬意。

他仿佛睡着了,字典里露出照片的一角。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近前,悄悄蹲下身子伸出手把照片抽了出来。巴掌大小的照片也和字典一样泛着微黄,在电视机明明暗暗的光线下,照片上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跃入我的眼帘。那男人很魁梧,粗壮的剑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足下蹬着一双高腰马靴。他腰间系着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手枪,右手并拢垂在身子一侧紧紧贴着裤线,左侧大臂夹紧小臂向前伸着,跟身体呈90°,手上托着大檐帽,帽子上顶着青天白日徽章。

“这分明是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嘛。”我在心里想,爷爷什么时候参过军呢?还有这么帅气的军装照。我拿着照片想再看仔细些,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笑眯眯地说:“臭小子,趁我睡着了偷我东西。”

我回身蹲在他旁边说:“没偷没偷,我是借来瞧瞧。爷爷,您还有这么帅的照片呢,怎么从来也不给我看看呀。”爷爷晃了晃身体,摇椅摆的幅度大起来。他说:“那不是我,是你二爷爷。”

二爷爷在我家是个神秘人物,即使有谁提了,奶奶也会截住我们的话头,或者是爷爷讲到一半就不讲了。今天有机会看到了二爷爷的模样,心里有点小小的激动。

我把照片还给他说:“二爷爷跟您长得可真像,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您呢。”爷爷把照片拿在手里又端详一遍说:“亲哥俩能不像嘛。”我问:“二爷爷是国民党军官?”爷爷“嗯”了一声,说,“当初他以为我是汉奸,就赌气跑去加入了国民党的军队。他想证明给我看他是好样的,能打鬼子,不想让咱们林家背上汉奸的骂名。这小子有骨气,比我还犟,他想干的事儿没谁能拦得住。他精明着呢,到部队上敢打敢拼,每次打鬼子都玩儿命干,不长时间就干到了连长,后来就一路提拔上去了。”我说:“他可真厉害。”爷爷又端详着照片,摸着照片上二爷爷的脸欲言又止。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爷爷曾经做过情报工作。现在想想,他多么盼望有一天能穿上军装,光明正大地站在战友中间露出骄傲的笑容。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一直到去世。他曾经在刀锋上舞蹈,在历经沧桑后又选择了隐姓埋名。

4

奶奶坐在阳光里,安详地看着眼前的美好,面容慈祥可亲。我猜此刻她的内心一定翻滚着惊涛骇浪。这么多年,她从不炫耀,也不把那段烽火岁月当成历史,只当作他们过去的一段回忆。

奶奶“解密”爷爷的曾经,绕不开舅爷和二爷爷两个人。

我说:“咱们家可真够全的,爷爷是地下党做情报工作,舅爷是八路军带着游击队打鬼子,二爷爷又是国民党的军队,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又互相隐瞒互相防备,也挺难的。”奶奶说:“开始的时候还好,毕竟国共联合抗日,你爷爷跟你舅爷同属共产党的领导,但俩人不属于同一条线,彼此之间猜到了一星半点。你二爷爷呢,跟他们完全不同阵营,但在抗日这条路上他们又是一致的。好在你二爷爷跟部队走了很少回来,所以就是你爷爷跟你舅爷俩人总打哑谜”。

爷爷很早就从铁路上退休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在日本人铁路上的这段工作经历,他经常跟我讲起退休前在铁路上工作的事儿。我问爷爷:“您是怎么到的铁路?怎么还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

他把自己之前的经历隐去了只讲后半截,说:“当年日本战败投降后,你舅爷向志刚带着八路军的队伍接管了当地的防务,把火车站也管理起来。你舅爷来到咱家说日本人走了,但铁路咱们要用,没有个明白人可不行,问我能不能留在铁路上帮着八路军建铁路管铁路,我一点都没犹豫地说‘当然没问题。我就觉得火车绝对是个好东西,那汽笛一响车轮一转,一列车拉的货顶多少汽车啊,不管到啥时候国家都离不了铁路呢,在铁路上肯定有的干。你奶奶当时还不同意我在铁路上干,我就对她说‘这事你得听我的,这家里我说了算!你奶奶就不再吱声了。”

我说:“你就能欺负我奶奶,一天到晚跟她穷横。”爷爷说:“老爷们儿在家要做得了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知道你奶奶跟着我这些年不容易,年轻的时候替我抚养你二爷爷,这好不容易把他带大了又有了你姑和你大爷。她跟我说过,她不跟我计较那是可怜我没娘没的早。”

我说:“真看不出来,你们还真甜蜜呢。”爷爷说:“别以为你们年轻人一天到晚把情呀爱呀的挂在嘴边儿就是爱情了,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就是俩人一起过日子互相心疼,有一口吃的分成两份儿。”

我问爷爷:“那个年代有几个知道铁路的呀?你怎么就一门儿心思认准了上铁路呢?”

爷爷的眼神变得惆怅起来,悠悠地说:“我对铁路的认识还是从我好朋友陈万山那儿来的,他比你舅爷参加革命还早呢,是做情报工作的。我了解他做过的那些工作,也更了解铁路对我们的重要性。”

5

對于爷爷的过去,奶奶一口气讲了很多,颠覆了爷爷在我印象里那个平淡无奇的铁路老头儿形象。我细细地品味着爷爷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一件一件地验证着奶奶的讲述。

奶奶说:“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发动了内战,你爷爷在火车站里比以前更忙了。他在铁路上这些年什么业务都熟悉,在他的指挥下,曾经被破坏掉的铁路很快恢复了,他们利用当年日本人的铁路和留下的火车帮着解放军运兵、运物资,解放军南征北战解放了全中国。”

我说:“我二爷爷呢?他不是加入了国民党的军队吗?他回家了没有?”

奶奶叹了口气说:“随着解放军挥师南下,国民党军一路溃败。你爷爷一直打听他兄弟的下落,后来听说你二爷爷退守去了台湾。从那以后,你爷爷心里的那份牵挂就一刻没有停止过。”

全国解放了,你爷爷被站里当成技术骨干参与不少铁路恢复和建设,他一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回到家会对我说一想建设新中国就光荣,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那时候他总是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挂在嘴边儿上。看着他那高兴劲儿,我也跟着高兴呢。像你们这代没经历过战乱的人,永远不知道提心吊胆过日子是个什么样儿,生活在没有炮弹满天飞的新社会里谁能不高兴呢。

后来,你爷爷担心自己在日本人汽车学校的那段历史说不清楚,回到家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毕业证和校徽。他以为你舅爷是部队上的领导能帮自己,就找到他说明了当初自己到日本人汽车学校学习和去铁路工作都是地下党组织的安排,他的上级是陈万山。陈万山被日本人杀害后他就跟组织失去了联系,希望你舅爷能帮着他找找,恢复自己情报员的身份。

你舅爷挺为难,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后很多情报员失去了联系,后来又经历了解放战争,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去哪找证明呢?何况,在可查到的资料里根本没有陈万山的名字,也许当初陈万山用的也不是真名。”

爷爷越是上了年纪对他的兄弟越是想念,经常拿着二爷爷的照片坐在那儿看得出神。

20世纪90年代末,二爷爷的儿子到大陆寻根认祖,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爷爷。

全家人都凑到爷爷家见这位隔海而来的亲戚,爷爷让我跟那个人叫叔叔。叔叔跟照片上年轻时的二爷爷长得一模一样。我父亲挨个给叔叔介绍家里人,叔叔一一见过。

叔叔说:“全家人到齐了,我给大伯和伯母磕个头吧。”说着便面向爷爷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就要给爷爷磕头。爷爷说:“你这是干什么呀,快起来。”父亲在旁边急忙搀住叔叔说:“咱们现在不兴这个。”

叔叔却执着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说:“来大陆之前父亲嘱咐我,如果大伯和伯母健在,一定要替他磕三个头。一来是感激当年大伯、伯母把他拉扯大的养育之恩,让我表示谢意;二来是愧疚当时年少与伯父顶撞一走了之,让我替他说声对不起;三来是父亲已经生病卧床,不能亲自来大陆给伯父伯母问安,嘱咐我说声抱歉,他很想念亲人。”说完,叔叔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爷爷和奶奶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也撞在每个人的心上,让人鼻子发酸,爷爷和奶奶抹着眼泪把叔叔从地上扶起来。

叔叔说二爷爷从没停止过寻找远在大陆的家人,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身体不好无法走动。叔叔在台湾还有个妹妹,这次自己来先认认门儿,以后一定带着全家老小回来认祖归宗,这也是二爷爷一直以来的心愿。

叔叔拉着爷爷的手,把二爷爷到台湾以后的经历讲给爷爷听,每一句都敲打在爷爷的心坎上,爷爷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那天叔叔说了很多二爷爷到台湾后的事情,爷爷坐在叔叔的对面眼珠不辍地盯着叔叔,他一定从叔叔的身上看到了二爷爷的影子。大家从白天聊到晚上,家人都担心爷爷年龄大了感情激动身体支持不住,爷爷却精神矍铄地还留叔叔在他房间过夜,爷俩一直聊到天明。

那几天,吃饭爷爷就让叔叔挨着他坐,不停地往叔叔的碗里夹菜。我想,爷爷的菜不是夹给叔叔的,是夹给远方的二爷爷,那是爷爷要让兄弟尝尝家乡的菜,喝喝家乡的酒。

叔叔走的时候,爷爷一直拉着他的手送到机场。爷爷说:“告诉有禄一定保重身体,我找机会去看他。”叔叔说:“一定转达。”他当着机场好些旅客的面儿,再次给爷爷跪下郑重地磕了个头才转身过安检。

6

我问奶奶:“爷爷后来在铁路上一直当工人干到退休?”奶奶说:“你爷爷这人一根筋,他认定的事儿就不会改。他觉得自己离不开铁路,从单位到分局再到铁路局的先进生产者都让他拿了个遍。你爷爷退休前又让你爸到铁路接他的班。他说,子孙后代一定要在铁路上。”

爷爷的心思我懂,他是想让他的子孙后代都围着火车轱辘转。确实如他所愿,从我爸我妈,到姑姑大爷,全家上下没一个离开铁路的,工作在铁路的各个系统。我跟奶奶开玩笑说:“现在咱家把铁路给‘包围了。”奶奶哈哈大笑,说:“你爷爷他们那时候进铁路是为了收集情报,你们现在是建设咱们自己的铁路,那能一样吗。”

爷爷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我想带爷爷出去旅行,以便让他亲自体验乘坐中国高铁感受“中国速度”。我联系旅游公司安排了一次旅行,这次旅行就是从高铁开始的。

我清楚地记得,爷爷在站台上看到复兴号高铁那一刻的兴奋劲,即使之前多次在电视里看过,这次站在真的动车组面前,他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爷爷大声地说,“这东西不跟飞机一样吗!”引得旁边等车的旅客都向我们这边看过来。上了车,爷爷看哪儿都好奇看哪儿都新鲜,就连卫生间的门他也拉开瞧一瞧,对干净的卫生间啧啧称赞。我扶着他从车厢这头走到那头,最后回到我们的座位上。他坐在座椅上还不住地称赞说:“好,真好,比家里的沙发还舒服呢。”

动车组奔跑起来,窗外的山川河流被一一掠过。我突发奇想,把前面座椅上的桌板放下来,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把它稳稳地立在桌上,爷爷兴奋得直拍手。我又拿出一枚来递给他,爷爷也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硬币立在桌面上,他洋洋得意地冲着我挑了挑眉毛,说:“这车真稳,以前的火车跟这没法比。”

我跟爷爷聊了好久,后来他偎在座椅里睡着了。他睡得很香,也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了。

几个小时的车程转瞬间就到了千里之外,动车组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车子停下时悄无声息,爷爷在睡梦中丝毫没有感觉到。我摇醒了爷爷,他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我们一起下了车,坐上旅行社的大巴直奔海滨。

初春的厦门气候温热宜人,我陪着爷爷漫步在海滨,海浪拍岸细沙绵绵,岸边游人如织,海中千帆争流,欢声笑语一派祥和。

我跟爷爷边走边聊,指着海的对面说:“那里就是台湾。”爷爷停住脚步,望向我手指的方向,颤抖着喊了一声“有禄!”眼泪便夺眶而出。爷爷稳定了一下情绪,抹了抹脸上的泪望着对岸说:“总有一天,咱们会把铁路修过去的!让老二坐着高铁回家!”

奶奶把压在心底多年的故事讲完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掉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我握着奶奶的手,回味着爷爷的故事,想着他不平凡的一生,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爷爷慈祥的模样,祈祷他在天堂里能继续看着人间这太平盛世,看着他心爱的火车一路飞驰。

夕阳下,我和奶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爷爷那段传奇经历,模糊着,又真切地存在过……

作者简介:漠然,本名黄华。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文艺报》《飞天》《广州文艺》《延河》《黄河文学》《北方文学》《芒种》《岁月》《文学港》《小小说选刊》等刊物。出版短篇小说集《暗恋如花》,合著長篇小说《铁老大命运》。获第二十届全国梁斌小说奖。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沈阳局集团公司作协理事、锦州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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