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玉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艺术学院,武汉 430205)
民间绣活是以普通布料作绣地、采用刺绣、拼贴、缝制等方法,主要制作日常用品的传统手工艺术。它集传统民间美术、民俗知识和传统手工技艺于一身,具有较高的实用价值,兼具观赏价值和收藏价值。当前,我国已建立起国家级、省级、市级、县级的四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本文中将缩写成非遗)保护名录。在全国众多的民间绣活中,湖北红安绣活和阳新布贴、陕西宝鸡西秦刺绣和澄城刺绣、山西高平绣活、四川广元麻柳刺绣,于2008年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遗代表型名录。江西省新余夏布绣于2014年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遗代表型扩展名录。以上七个项目使用同一编号Ⅶ-77,名称为民间绣活。
民间绣活长期在百姓的日常生活和民俗活动中生存发展,少有正统典籍记载,历史资料匮乏,研究考证成果偏少。本文将以国家级非遗代表型名录中的民间绣活项目为例,从时间、空间、特征的维度,探究民间绣活历史发展脉搏,地域分布成因,共性特征表现,以期将民间绣活理论研究引向深入。
民间绣活是中国刺绣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历经史前漫长的历史积淀,到周秦汉朝的起步阶段,盛行于唐宋明清时期,发展繁荣于民国至20世纪70年代末,后逐渐走向衰退。
(一)民间绣活的历史溯源
民间绣活源远流长,从考古出土文物来看,民间绣活的起源可追溯到史前时期。在北京周口店猿人洞穴曾发掘出约1.8万年前的骨针,是远古时期人类用来将兽皮、树叶等天然材料连在一起缝制围裙的工具。原始人类制作的兽皮和树叶裙,是以功能为主的民间绣活作品,这种创造性手工活动表明民间绣活已开始萌芽。
从周朝到春秋战国时期,苎麻、葛织物和木棉纤维纺织织物是普通百姓的主要衣着用料,但统治者和贵族则主要使用丝织物,此时在服饰上刺绣开始流行。考古发现陕西省泾阳高家堡和宝鸡市茹家庄,曾发现过麻布和蚕丝的痕迹及实物,它们分别是西周早、中期墓葬中出土的,反映了西周时期纺织品和刺绣的情况,以及民间绣活和宫廷刺绣并存的格局。秦汉以来,参加刺绣的对象进一步扩大,无论皇家贵族,亦或黎民百姓对刺绣都情有独钟,无形中使用刺绣的人群等级和种类出现分化。一方面老百姓利用麻、葛等粗纤维织物缝制衣物等生活用品,如东汉时老百姓制作的绣花鞋垫已经出现。另一方面贵族和宫廷的绣工利用丝、帛、绢、锦等丝织品缝制、刺绣上等的衣物及装饰用品。如湖北江陵马山出土的绣品,都是用辫子针法刺绣而成,精美细致。[1]
唐宋时期经济繁荣,文人画兴盛,推动刺绣出现了一个新的分支,闺阁绣兴起。此时刺绣成为大家闺秀必备技艺,由于绣者文化修养和物质条件较高,加之文人参与,刺绣与书画艺术开始紧密结合,出现了清贵高雅的文人闺阁绣,与以民间审美趣味为题材,原始质朴的民间绣活,以及富贵华丽的宫廷绣并存的局面。明清时期,商品性生产的刺绣作坊产生,职业绣娘出现,民间刺绣的个体模式被打破,出现了切磋式交流、合作式生产,商品式营销的繁荣景象,涌现出对后世影响巨大的刺绣流派,突出代表是被后人誉为“四大名绣”的苏绣、蜀绣、粤绣和湘绣。在中国古代都城北京、开封附近,刺绣风格受宫廷绣的影响颇深,形成了纹样中多刺龙绣凤,针法中多使用盘金绣的京绣、汴绣。我国中东部地区交通便利,文化交流频繁。文人闺阁绣悄无声息地熏陶影响着本土刺绣风格,民间艺人博采众长,摹习其绣品范本,逐渐形成顾绣、汉绣、宁波金银彩绣等地方特色绣。绣种丰富齐全。
民国至20世纪70年代末,宫廷绣不复存在,“四大名绣”和地方名绣得到了较好的发展,刺绣作品作为工艺美术形式在国际国内各种展览中不断获得大奖。与此同时,民间绣活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自给自足的农业生产生活方式,为民间绣活提供了适宜的生存环境。此时,民间绣活种类齐全,应用广泛,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在黄河中游和长江中游流域,地理环境相对封闭,受外来文化影响较少,较好的保持着民间刺绣“本源文化”风格,七个国家级民间绣活代表型项目都诞生于此,民间绣活始终保持原始的特立独行的艺术品质,绣品折射出深邃的地域文化气息和远古遗风。20世纪80年代后,民间绣活慢慢淡出人们的日常生活,逐渐衰落。
(二)民间绣活的地位架构
中国刺绣在国家级非遗代表型名录中,划归传统美术类。按照统计分组原理,依据一定的标志将性质相同绣种划分为不同的组,可以反映绣种的类型和结构,同时可以比较清晰地了解民间绣活在刺绣总体中的位置,如图1所示。
图1 民间绣活在中国刺绣中的位置示意图
(三)民间绣活的区分标志
中国刺绣经过漫长历史演变,在民间绣活(刺绣)的基础上分化出许多风格不同的类型,其属性特征和民间绣活有着本质的区别。以绣工身份、绣艺表现、绣品用途为主要标志,可以辨别民间刺绣与宫廷绣、文人闺阁绣、地方名绣的差异,如表1所示。
表1 民间绣活与刺绣的标志区分度
民间绣活的发展深受地理环境和地域文化的影响。国家级非遗民间绣活集中分布在我国中西部结合部,其中高平绣活、西秦刺绣、澄城刺绣集中在黄河中游流域;红安绣活、阳新布贴、新余夏布绣集中在长江中游流域;麻柳刺绣位于两大流域之间的蜀北地区。整体呈现出以蜀北为起点,向东分别沿黄河中游和长江中游延伸的“一点二线” 区域分布格局。如图2所示。
图2 国家级“非遗”民间绣活地域分布图
(一)悠久的农耕历史奠定了民间绣活生成基础
大约一万年前到工业革命之前,世界处于农耕时期,中国农耕历史更加悠久。不同的自然条件影响着民众的生产生活方式,相对稳定的农业生产活动决定民众稳定的聚集形态,有利于营造口传面授的民间艺术生成氛围。黄河中游的民间绣活分布区在秦岭群峰与关中平原。这里属于暖温带半湿润季风区,雨热同季,有着悠久而辉煌的农业发展史,忙时农耕、闲时刺绣,是当地农耕经济模式的真实写照,民间艺术在这片土地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和地域连贯性。长江中游的民间绣活分布区依山傍水,有蜿蜒伸展的大别山和江南丘陵,有源远流长的长江及赣江水系,自然条件优越,棉麻种植历史悠久,手工纺织业发达。江西中西部出产优质的苎麻夏布,湖北大多地区盛产棉花,红安大布是有名的手工纺织布料,丰富的绣地材质为民间绣活的孕育提供了土壤。蜀北麻柳山乡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土地肥沃,成片的原始森林和奇山秀水形成独特的世外桃源,男耕女织,刺绣活动成为与当地乡民劳动实践相契合的一种生活方式。
(二)封闭的地理环境保留了民间绣活原始风貌
一个地域特色民间文化的独立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客观依赖所处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并受其影响与制约。黄河中游流域地处黄土高原,山岭起伏,丘陵连绵,沟壑纵横,谷川狭窄,苔原残碎,地形地貌独特。关中盆地南倚秦岭山脉,四面有东潼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的天然地形屏障,环境相对闭塞,古老的文化积淀给民众文化滋养的同时,又紧紧封闭了它,使民间文化能够在长期单纯封闭的环境中从容地完善发展并能够保留自己的原始风貌[3]。长江中游流域低山丘陵与平原相间分布,长江及其干支流和湖泊交叉分割,这里远离历代帝王之都,传统刺绣一直在民间延续发展。同时该地因为处于川、陕向东的重要漕运通道,加之战乱瘟疫移民,不同文化习俗相互交融后逐步沉淀,成就了长江中游风俗文化圈中自成体系的女红艺术。四川广元麻柳山乡地处川、陕、甘三省交界的龙门山区,群山叠翠,烟云缭绕,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隔绝,使麻柳刺绣的传统性和原始性得以保留。
(三)厚重的地域文化塑造了民间绣活艺术风格
地域文化是历史文化与民俗文化相互交融不断演进形成的产物。中国古老文化解构所形成的集体审美意识,以及地域民俗文化土壤中积淀着的原始意象是民间绣活创作的源泉。黄河中游流域是周秦王朝发祥地,周秦文化的遗风古韵,深深影响着刺绣文化,民间绣活的造型与西周青铜器、遗址中出土陶盆的图案保持了相似的风格,[4]反映出汉民族早期图腾符号和生殖崇拜的真实历史。同时,民间绣活作品的色彩运用,深受独特的生活环境、民风民俗以及地域审美等方面的影响。由于关中地区一年当中许多地方多是一望无际的黄色调,干燥寒冷的气候导致色彩单一,当地刺绣作品喜欢使用热烈、绚丽、红火的色彩,补偿生活中色彩的不足。[5]民间绣活风格呈现出黄河文化资源中最原始、最直观的本真意识。题材多有固定的传统含义和寓意,刺绣图案简洁、古朴和稚拙,刺绣风格率真、热烈和狂野。湖北阳新、红安素有“楚尾”之说,而江西新余地区也有“吴头”之称,三地特定的地理位置形成了以楚文化为基础的吴楚文化积淀区,绣活地域艺术符号特征鲜明。夏布绣是首个以绣地材质命名的绣种,北宋以来一直在江西中西部民间流传。红安绣活始于东汉,兴于唐,盛于清。考古发掘资料显示,江陵楚墓棺椁上的彩绘图案以及长沙楚墓出土的陪葬绣品图案都与如今的红安绣活相关图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6]阳新布贴吸收楚国青铜器中最具代表性的虎背、蛇身、凤羽纹样,吸取楚国漆器以黑色为底色的手法,选用深色的手工棉布为基色,如纯黑色和深蓝色,运用色彩艳丽的边角布料进行装饰搭配,用双股白色棉线压边缝贴,布贴作品结实耐用,大气拙朴而不失灵秀之气,具有神秘而厚重,灵动而传神的楚文化遗韵。[7]麻柳山乡曾经是羌族、氐族和汉族和谐共居的地方,麻柳刺绣既受羌绣影响,又脱胎于羌绣,基本纹样多以自然界实物原本为参考进行抽象化变形创作,在最简单的黑白蓝红土布上用黄红绿等亮丽色彩刺绣。青年小伙的“裹肚”,姑娘的头盘青丝帕,以及衣着、袖口、围腰、飘带、鞋袜都用彩线绣花。[8]反映出民族交融的传统艺术源远流长,是时代沉淀凝聚后的民间文化艺术。
“民间艺术贯穿于整个民间生活之中,与民俗文化一起,表现出了民间文化的许多重要特征”。不同地域民间绣活在表现技法、作品形式、材质用料等方面上虽有细微差异,但它们在总体上呈现出多样中的统一,构成了民间绣活的共性特征。
(一)绣活的大众性
民间绣活是以生活在社会基层的普通百姓大众为主体的群体性艺术实践活动,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在农耕社会男耕女织的社会分工中,纺纱织布,针线活计是劳动妇女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也是持家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规定了女性的角色和地位。一般而言,农村女孩八岁就要学习简单的刺绣技法,成年后刺绣技艺的高低是评价一个女子品味和技能的重要标准。绣活作品用途广泛:是赠送爱人的信物,女孩自己的嫁妆,馈赠亲友的礼物,民俗活动的载体等。湖北红安民间素有“无女不绣花”的俗语。阳新农村女孩将做嫁衣时剩下的各色布料装进“布角包”里带到婆家,等到怀孕以后就将这些边角布料为即将出生的宝宝制作衣服和玩具。在广大农村以家族、亲戚、邻里关系为沟通纽带,以母传女、婆传媳、邻里相习这种古老的口传心授的方法,一代一代薪火相传,成千上万个家庭支撑起民间绣活的历史传承。
(二)绣艺的写意性
民间绣活的创造者多数不识字,未经任何绘画艺术环境熏陶和画法训练,也没有精湛的制作技艺,但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刺绣时没有丝毫的压力和负担。她们依靠但不局限于默记的谱本,以针为笔,以线为色;心象所致,手随心动,线随心舞,绣法拙中见巧,大多是随性而自然的写意表现,在“似与不似之间”表达绣者的智慧巧思和自然艺术天赋。图案纹样以汉族的传统吉祥图案为主,刺绣内容有人物、动物、植物、器物和故事传说,通过夸张变形的具象图案和抽象的文字符号相结合构图,谐音、象征、隐喻、比拟等以物作比喻的表达方式,在有形的物化载体上寄托绣者对生命存在关照的朴素愿望,对美的理解和追求美好生活的真诚向往。从某种意义上说,刺绣作品将人们的社会认知与情感完美融合,超越了作为普通日用品的功能,刻画出自给自足农耕文化环境中田园诗歌般的和谐生活。
(三)绣材的原发性
民间绣活是民间自发生成的艺术,刺绣材料大多是来自大自然最朴实的材质。是百姓随手可得之物,包谷皮可剪绣花鞋垫底样,旧衣物可用来打“袼褙”,彩色绣花线可从走街串巷的货郎中购得。材料获得容易,且价格便宜。夏布绣的底料就是农户就地取材以苎麻为原材料织造的夏布,多以植物染料染底色。红安大布是创作红安绣活的重要布料,当地生产当地消费,方便快捷,且具有地方特色。麻柳刺绣在最简单的土布上,用最原始的黑白色彩利用想象的思维还原原始之美。民间绣活的绣料大多选用日常布料,在物质匮乏的时代,乡村妇女舍不得丢掉裁剪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将其剪成三角形、圆形、多边形等规则小块,进行拼合,补绣,创作出美丽大方的百衲衣、百衲被,或贴绣在破损衣物上,装饰风味别致,经过不断探索而演变成为布贴绣。高平布贴绣就是一种充分利用裁剪衣服剩余的边角布头和零星布料,制作时先把图案绣制成深浅不同的色彩块面,然后把图贴在底面上锁边而成的刺绣类别。这种遵循自然规律,因材施艺,物尽其用的再创造活动,是原生性的自给自足状态的需要,不仅是乡村妇女在劳动实践中聪明能干的体现,更闪耀着中华民族勤俭质朴美德的光芒。
(四)绣品的实用性
民间绣活起源于社会实践活动,应用于日常生活中,是为劳动人民家居生活、人生礼仪、时令节日等需要创造的生活艺术,其主要功能性特征是实用。民间绣活用途以生活实用和生活装饰品为主,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其一为服饰用品如斗篷、肚兜、围嘴、包裙等;其二为生活家居用品如婚嫁用帐沿、枕头,以及鞋垫、玩偶挂件等;其三为宗庙饰用品如蒲团、吊幡、壁挂等。民间绣活是“实用至上”和美观装饰相融合的统一体,是布艺与刺绣珠联璧合的产物,是艺术与技术的有机结合。刺绣被用在服装的领子、袖子、膝部、肘部等部位,不仅能防止织物撕裂,增强耐磨损度,还能增加服饰用品的美观度。儿童的帽子、衣物、虎头鞋、布老虎等民间绣活作品既是孩子生活用品,也是孩子满月、周岁、十岁等人生礼仪民俗活动的重要载体。贴布绣由最初无意识的缝补功能逐渐上升为有意识的审美追求,由单纯的生活实用发展到审美实用,这就是民间绣活的文化力量。
民间绣活源自于农耕文化,是在长期社会实践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大众的、生活的、民俗的艺术,饱含着劳动人民对生活的热情与智慧。在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由于受地理环境、地域文化、经济发展的影响,民间绣活较好继承了我国原始艺术实用和审美共存的特性,并将独特的刺绣艺术风格长期保留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与此同时,由于深受本土民情民俗的影响,民间绣活历来被认为是“粗、笨、土、俗、艳”,难登大雅之堂,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在理论研究和传承保护方面相对薄弱。如何转变民间绣活传承语境,实现从自然传承到非遗传承的转化,从生活实践到文化实践的升华,将是新时期非遗传承创新工作中的重要目标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