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全媒体记者曾勋发自安徽枞阳
安庆桐城市西后街与五庙园之间,有一条长约180米、宽约2米、鹅卵石铺就的巷道,人们称之为六尺巷。巷道形成于清朝康熙年间,南边是宰相府,北边为吴家吴氏宅。巷子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徐徐散步走完也不过四五分钟而已。然而,每天都会有人慕名来到这个小巷子游览。说起来,这条巷子的重量级粉丝还不少。
1956年11月,中苏关系变得极为微妙。当时,毛泽东在接见苏联驻华大使尤金时,想到六尺巷的故事,随口吟出前人“长城万里今犹存,不见当年秦始皇”的诗句。这不仅展现了毛泽东的豪迈胸襟和高超的外交艺术,更表现出中国在处理国际事务中负责人的宽容态度。
关于六尺巷的这首诗,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六尺巷的故事也因此流传,并被时代不断赋予关乎个人和家国的积极意义。
论文化分量,要说凭实力低调的古城,桐城说第二,恐怕没有哪个古城敢说第一。当地人说,随便走过小街小巷,说不定就追随了某位学界泰斗的足迹;随便一屁股坐下去,时空的交错中就跟一名学术大咖坐到了一起。
“兹园面群山,左右环溪带”,清代抗英名将姚莹的祖父是桐城派古文主要创始人姚鼐,他继承了先辈文章与做人讲究“义法”的精神,一句话就点破了桐城的地理与人文景观的优胜。
桐城自古有建园林之风,大多为明清时期桐城文化名人、世家大族所建。有人说,桐城古典园林之胜首在于“隐”。小城隐藏在龙眠山下,清澈的山泉从北门西入城,流向后山之东,再弯曲流向西南方向经水门出城,而支流从县署向南流至东南方向出水门。二水分流,让整个小城变得滋润起来,也涵养出园林之幽与文昌之盛。“桐城派”独领几百年文坛风骚的秘密,也就藏在了这山水间。
山水间的桐城,因而一直有着“文都”美誉,文人墨客的文雅之风流芳后人,也留下人文景观和历史遗迹。城内有许多值得细细品味的小街巷,人们形象地称之为“七拐、八角、九弄、十三巷”。
“杨子巷”“双井巷”“讲学园巷”“小河边巷”“一人巷”等纵横交错,虽然有的巷子早已不复原貌,但留存下的故事仍在感化人心、成风化俗。
人来人往,步履匆忙,却也有人停步驻足,凝视沧桑的砖石,回望历史——位于桐城市区北大街讲学园巷内,明代理学大师方学渐曾在这里设帐讲学;一人巷最窄处宽两尺盈,长六丈余,溜溜鹅卵石路面,每次只能一人单向顺畅行走。明清时代桐城的CBD便在这里,金贵之地自然是寸土寸金。相传相邻的汪姓和陆姓两家,将房屋盖好后就留下这样一条窄窄的巷子,岁月静好、文气绉绉的桐城,不乏相互竞争、互不相让的商业文化。
最闻名遐迩的当数六尺巷,与一人巷相反,它留给后人的处世哲学是谦让。桐城派作家姚永朴的《旧闻随笔》和《桐城县志略》等史料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清朝康熙皇帝时期的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在京城做官,他老家桐城的亲人起墙脚造屋时与邻居吴姓人家因地皮发生争执。
于是,张家给京城当大官的张英写信,请他出面处理。张英阅完家书,回信说:“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看了回信后,主动让出三尺。邻居吴氏深受感动,也让出三尺。这样,两家人让出来的六尺,就成了方便人车通行的小巷子了。
张英曾在桐城市城郊两河交汇处建造“双溪草堂”,书斋门联题着“俭勤自是持家本,和顺端为受福基”。“俭勤”“和顺”是美德,但教子严厉守清正,也是张英留给张家的家训。他的儿子张廷玉在康熙皇帝时期中进士,为官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始终兢兢业业,逝世后配享太庙,是整个清朝唯一一名享此殊荣的汉臣。张廷玉的其他三个兄弟也都是进士,桐城因此有“父子宰相府”“五里三进士”“隔河两状元”之说。
张廷玉主管吏部时,一名老奸巨猾的同姓官吏张某,经常在地方奏章上做手脚勒索钱财。因他在朝中有靠山,地方上不敢得罪,只能背后骂他“张老虎”。张廷玉掌握确凿证据后,决定重惩他,朝中权贵出面营救,张廷玉不为所动,坚决摘了“张老虎”的官帽。一时,人们称张廷玉为“伏虎侍郎”。
如今,张家后人张先玲家中,还保存着张英写给家人的《聪训斋语》,其中的《立品篇》专门说到了“能容让”:“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张家后人相信,作为桐城派文化一部分的张家家训,即便是在当代社会仍有价值。
有人说欧阳修与法远玩的是石子游戏,所以石刻上叫“碁”。(曾勋/摄)
张英对枞阳境内的浮山情有独钟。在安徽有个说法,“景看黄山,文观浮山”。可见,这座被誉为“天下第一文山”的浮山,绝非浪得虚名。自宋以来,无数文人墨客慕名前来打卡,留下石刻,使浮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网红地。
张英游览浮山,留下了文字记载的便有三次,分别是在少年、中年和晚年。后来,他在《癸未秋游浮山记》中,总结一生游览浮山的情况:“后癸亥,同山足和尚一游,遂指出‘浮山十坐处’。”在康熙癸亥年(1683年),张英来到了浮山,归纳了浮山十坐处:华严寺后双桂下坐、金谷岩西种茶处坐、紫霞关下坐、妙高峰石上坐、首楞岩坐、陆子岩前竹下坐、石龙松下坐、指月石上坐、响雪桥坐、佛母岩前石楠树下坐。这十个景致,几乎涵盖了浮山的精华。
也就是在1683年那场浮山之旅中,张英体味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境界。前一年,他回家葬父守制,劳心劳神加上情绪低落让他身体不适,不过,他还是硬撑着去了浮山。
张英见华严寺住持、好友山足和尚腰间系着镰刀,正带领佛教徒在豆田中忙碌,光着脚向张英拱手作礼。他感叹说,“夫淡泊勤苦之中,万善出焉”。张英在山足和尚房中歇了两晚上,看多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蝇营狗苟,浮山的寂静安宁与世无争让他内心无比淡然。他看到僧人在山足和尚的管理下心无旁骛地朗诵经书研究教义、“各治职事,有条不紊”,因此夸山足和尚“严肃精进”。
山足和尚是一名实干家,来浮山之前,寺不废而实废,由于他管理经营有方,寺庙规模与田产面积均有扩增,并在华严寺东侧,兴建起新普同塔院,供僧人和居士居住和清修。
文人、官人的诉苦,人生哲学的感悟,中国儒释道文化的碰撞交融,浮山就是缩影。这是一座沉睡亿年的古火山,由于傍水矗立,远看呈现出“山浮水面水浮山”的景象,又因火山石中空者多,有的石头入水不沉,因而得名浮山。
浮山,有一种于山水间超脱而不得的意境,这恐怕是千百年来文人面临的尴尬和释放。他们需要在庙堂寻求安身立命之所,又要在世外桃源寻找理想与失意的庇护所,浮山包容了这一切。
浮山会圣岩下,有一块“因棋说法”的摩崖石刻,它记载的是法远禅师与欧阳修因棋说法的故事。
当时,欧阳修三四十岁,是数一数二的文化名人。因为被政敌钱勰攻击而被贬滁州,本来心里就不咋痛快,再加上对佛学无感,年轻气盛,于是在公休时赶到浮山,想看看传说中禅术奇逸的法远禅师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
到浮山后,欧阳修首先造访华严寺与法远见面。法远以棋比喻,大意是说,两个高手下棋,总是互相牵制,一招定生死,“方死方生,方生方死”,就像“薛定谔的猫”,“赢局输筹即不问,且道黑白未分时,一着落在什么处?”
最后一个设问,让欧阳修心服口服,未来的不确定性敞开了无限可能。欧阳修改变了对佛学的观点。从此,他得佛法真趣,活得自在了,晚年自号“六一居士”,意思是他有一万卷书、一千卷金石拓片、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等五样物加上他自己一个老头,共六个一。
“因棋说法”是文化界和佛学界的公共事件,载于佛学经典《传灯录》。这件事产生了轰动效应,范仲淹、王安石、黄庭坚等社会名流纷纷来浮山问法,浮山因此声名远扬,逞一时之盛。
“皖襟三江,以山为国,桐据其曲,四塞皆山。”明代学者方学渐在《浮山赋》中如此描述。他长期在浮山修行养性,却并未因隐居而犬儒,而是赋予了读书立志多样的选择。他的曾孙方以智中西贯通,精通医学、科学,主张西学东渐,成为了推动中国现代化的重要一分子。如今,重视家世家风和耕读传家的风气,在枞阳、桐城一带依旧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