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镇豪
(中国社会科学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甲骨文信息处理教育部重点实验室,河南 安阳 455000)
在夏商代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文字化”符号,经过长期的流通应用与演绎,不仅因需要而产生的“形”的数量越来越多,发展成为内涵丰富、便习通行的意音文字,还出现了一大批抽象固化的虚词,文字逐渐具备了记录、记载、说明、交流、表达感情和传播传承的功能,有效地发挥着相应的文化积聚作用。
舞阳贾湖刻符
高邮龙虬庄“陶文”
史前陶器刻符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为“陶符”,是陶工为某种用途临时做的记号,无语言基础,也不代表语言,另一类为“陶文”,常刻在陶器的特定部位,用来表示“所有”关系,可能寓图形表词义和读音,类似铜器彝铭中的族徽,但尚未形成代表语言的书面形态,是中国现行汉字的远祖。[7]有迹象表明,史前陶器刻符,有一部分经约定俗成而向文字发展,比较容易在后来的甲骨文与金文中找到结构形态基本相同的文字,其中小部分早在当时就已经是固定的“字”,也有一部分则永远停留在记号层面上。[8]但也有的刻符可能后来向另外的文字系统发展,属于在中国范围内曾经存在又失却传承早已消逝的文字种类。
夏代前后有文字在社会生活中使用传播,当无疑问。山西陶寺龙山晚期遗址出土的陶扁壶残片上,有毛笔朱书“文”“尧(一释昜)”两字。[9]王城岗城址出土了“共”字陶文。[10] (P76-78)偃师二里头夏都遗址,出土刻有“耳”“目”“鱼”等陶文及40余个陶器刻符,[11]有的由直线组成,类似史前刻符,有的结构比较复杂,已接近殷墟甲骨文。洛阳皂角树二里头文化遗址发现的三期陶文“车”字,年代约当于夏代晚期,[12](P74)与荥阳西史村商代遗址陶文车字写法一致。[13]山东桓台史家遗址发现岳石文化时期木构井型祭祀坑一个,出土羊肩胛卜骨两片,一片正面刻一个“入”字,反面刻了“□句五”3字(《合补》附录313正反),另一片刻一“羍”字,(3)见张光明、徐龙国、张连利、许志辉:《山东桓台县史家遗址岳石文化木构架祭祀器物坑的发掘》,《考古》1997年第11期。时代相当于夏代。
1、陶寺扁壶朱书陶文2、王城岗陶文3、4、偃师二里头陶文5、郑州商城陶文6、藁城陶文7、殷墟陶文8、吴城陶文
又乇土羊。
郑州商城牛肋骨卜辞 郑州商城字骨摹本
郑州小双桥陶文“尹”“大”
商代前期一些铜礼器已有铸铭,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商代二里岗期铜鼎,两耳下口沿处各铸一个类似陶符的阳文。[17] (P89)国家博物馆藏商代前期铜鬲,内壁口沿处有铭“亘”。[18] (图版51)旧金山亚洲艺术馆藏商代前期铜鬲铭“眉”,[18](图版57)省体即滕县种寨村出土商代铜鬲铭“眉”字。[19]
东京有铭铜鼎(据Reflections of Early China)
旧金山“眉”鬲(采自《中国青铜器全集》1) 滕县“眉”鬲铭(采自《文物》72-5)
济南大辛庄龟腹甲卜辞摹本 甘肃庆阳“乍册吾”玉戈
1、殷墟小屯M18朱书玉戈
大司空89AGM176朱书玉戈
晚商玺印七方
小屯东北地87H1将军盔朱书陶文
总之,文字在商代社会生活中的使用,无疑远较夏代要普遍,各地出土的自由不羁、随意草率的陶文,诸多石器刻文、华贵的玉器朱书墨书刀刻文、庄重典雅的青铜礼器铭文、玺印文,以及甲骨文等等,多层面揭示了文字的实际流行状态,真实保存了当时的语言要素,特别是殷墟甲骨文,已脱却原始象形绘画的构形,属于一种实用性较为成熟和文化功能强大的意音文字,其反映的当时社会生活信息量到底有多大,怎么也不能低估,也是直接考察当时文字记述体裁形式及语言文学初先形态的可贵语料。
文体文例,是文字在相关附着材料上具体记述的体裁形式,对夏商来说除了有成文篇章与书契载体结合形态的地下出土文字文献实物外,还有不可忽视的传世上古文献。
《尚书·书序》云:“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芟夷烦乱,翦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洪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这百篇“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历经秦劫,至汉唐已遗失近半,唐陆德明《经典释文》有统计云:“典凡十五篇,正典二,摄十三,十一篇亡。谟凡三篇,正二,摄一。训凡十六篇,正二篇亡,摄十四,三篇亡。诰凡三十八篇,正八,摄三十,十八篇亡。誓凡十篇,正八,摄二,一篇亡。命凡十八篇,正十二,三篇亡;摄六,四篇亡。”现见诸今文《尚书·书序》所记的《虞书》除《尧典》、《舜典》两篇外,另记三篇云:
皐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大禹(谟)》《皐陶谟》《益稷》。
今文《尚书·书序》所记《夏书》有四篇: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贡》。
启与有扈战于甘之野,作《甘誓》。
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
另外,《胤征》文中提到一篇《政典》,郑氏注:“《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若周官六卿之治典。”传世文献中有引述《夏训》《夏书》等佚文。这类《虞夏书》的文体体裁形式,残留有虞夏时期成文篇章的遗影,未必皆出后人杜撰。夏代文体体裁形式,据唐兰说,主要包括两类,一类是简短的演说辞,如《甘誓》《胤征》;另一类是由韵文歌谣而变成史诗,如《五子之歌》,这也应了韵文先于散文的文学起源史的定律。[34]
下面录今文《尚书·夏书》的《五子之歌》,(16)《五子之歌》,《国语·楚语上》作“启有《五观》”。以窥其文体体裁的形式: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其三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底灭亡。其四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其五曰: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
《五子之歌》文体表述的体裁形式,起首是简单的记叙文,后以“五曰”一系列格言为训,如言“民可近不可下”,謂民可亲近但不可失分寸,“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万姓仇予,予将畴依”“弗慎厥德,虽悔可追”,皆属治世明鉴,乃本之人生的经验谈,流露出上古哲学思想的萌芽,正如《书序》所说“垂世立教”“恢洪至道,示人主以轨范”。有的格言是有韵文的,如予、依;如“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荒、荒、音、墙、亡;如“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左传》哀四引《夏书》作‘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底灭亡”,唐、方、(行、)纲、亡;都是韵,惟韵文并未通贯全篇,与史诗异。
《尚书·多士》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通过周初周公之口,讲述了殷人的祖先用简册记录灭夏的故事。可推测,记事文体可能萌芽于夏代,发展于商代,成为一种记载、叙事、情感意识表达与生存活动或人生生活经验的文字记录形式。记事文体是早期散文的一种体裁,记人叙事,写景状物,可以抒发情怀和描述情感,阐述观点主张,记的文字含义是识记,由此而具有了文体意义,成为夏商两代渐成主体的一类专事记录的文章形式。
专事记录的篇章,在《尚书·书序》记有《商书》三十一种凡四十篇,篇目如下:
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告》《釐沃》。
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征之,作《汤征》。
伊尹去亳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入自北门,乃遇汝鸠、汝方,作《汝鸠》《汝方》。
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
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
夏师败绩,汤遂从之,遂伐三朡,俘厥宝玉,谊伯、仲伯作《典宝》。
汤归自夏,至于大垧,仲虺作诰《仲虺之诰》。
汤既黜夏命,复归于亳,作《汤诰》。
咎单作《明居》。
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肆命》《徂后》。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思庸,伊尹作《太甲》三篇。
伊尹作《咸有一德》。
沃丁既葬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
太戊赞于伊陟,作《伊陟》《原命》。
仲丁迁于嚣,作《仲丁》。
河亶甲居相,作《河亶甲》。
祖乙圯于耿,作《祖乙》。
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
高宗(武丁)梦得说,使百工营求诸野,得诸傅岩,作《说命》三篇。
高宗(武丁)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雊,祖己训诸王,作《高宗肜日》《高宗之训》。
殷始咎周,周人乘黎,祖伊恐,奔告于受,作《西伯戡黎》。
殷既错天命,微子作《诰父师、少师》(即《微子》)。
流传至今的今文《尚书·商书》仅仅只剩《汤誓》《盘庚》上中下三篇、《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七篇,应是本之原作的再整理。
《尚书·商书》的文体体裁类型,有记事文、典册式文书、誓、诰、训、命及诗歌等,其中记事体裁及诰训说话占绝大多数,且每多取日常见闻的譬喻与生活哲理的格言恒语,如《汤誓》之“无不信,不食言”,《仲虺之诰》“改过不吝”“取乱侮亡”“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汤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伊训》“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太甲》“坐以待旦”“习与性成”“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德惟治,否德乱”“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无轻民事”“无安厥位”“慎终于始”“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盘庚》“予若观火”“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若射之有志”“若颠木之有由蘖”“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邦之不臧,惟予一人”“秽以自臭”,《微子》“殷其沦丧,若渉大水,其无津涯”等等。
商代的文体体裁类型,还有《诗经·商颂》五首祭祖的颂歌诗,也未必全出商后裔宋国贵族所作。《礼记·乐记》有云:“爱者,宜歌商……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肆直而慈爱,商之遗声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18)《太平御览》卷五七〇引《礼记》作“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旧说商指《诗经》中的《商颂》数篇。方玉润《诗经原始》谓“颂之名,自商始有之。”陈炜湛指出:“《商颂》若是商人所作,为商诗,理应经得起甲骨文及同期金文之验证”,他将两者词语比较结果如下:
篇名单字(词)数见于甲骨文金文甲骨文殷金文所未见那644816烈祖664521玄鸟675413长发1359738殷武1107436
陈氏经过仔细比较,发现“《商颂》词语大部分于甲骨文及同期金文有证”。[35]
值得注意者,甲骨文有“贞其奏商”(《屯南》4338)“叀商奏”(《合集》30032)。《说文》奏字条云:“登謌曰奏”,则奏的对象“商”自应指一种祭歌诗明矣。又如辞云:
甲寅卜,乙卯子其学商。丁永。
丙辰卜,延奏商。用。(《花东》150)
商代青铜礼器铭文,总共约有数百件,文体类型有纪年形式、子锡某形式、征夷关系金文、农祭关系金文、祖先祭关系金文、飨宴关系金文、族徽金文、亚铭金文、妇人器金文等等,(19)参见日本赤塚忠:《殷金文考释》,收入《中国古代の宗教と文化──殷王朝の祭祀》,角川书店,1977年,第615~834页几乎都是记事体裁的简短篇章,渗透着整肃矩执和庄重保守的文意与文气,并无《商书》《商颂》所具的“垂世立教”“恢洪至道,示人主以轨范”的典谟训诰誓命诗歌之类的文体表述的体式。但近年中国历史博物馆最新入藏殷商铜鼋,(20)李学勤:《作册般铜鼋考释》,《中国历史文物》2005年第1期。又王冠英:《作册般铜鼋三考》,《中国历史文物》2005年第1期。颈部及背部为射入4箭的造型,仅露出箭杆尾羽部分,鼋脊背部铸铭4行33字的记事文体,却十分难得地留下了商代专事记录的文章菁华,如下:
殷商铜鼋及其铭文
概言之,自远古至夏商时期各种各样“成文”文字表述体裁形式与“说话”语言紧相结合的规范化使用,无疑逐渐臻至为比较成熟和实用意义比较聚结的交流传播方式,并且有着相当广大的流传地域范围与社会覆盖面,有效地发挥着相应的文化积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