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珺萌
当一个新词汇不断出现在你面前,而搜索引擎又不能给你想要答案的时候,过往的经验如何投射到未知领域,新的体验和体验之后的思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理之道。从完全陌生到产生一些关联,窥视的过程里总会遭受意想不到的冲击。在不同的阶段,人们给出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结论。当站在更长的时间线上去观察这些结论的时候,才会发现很多自以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却并非本来的面目。
当众多电竞从业者想要洗去自己身上玩家身份的时候,几十甚至上百倍的外来者正在努力通过玩家的身份接近这个行业,试图发现其中的奥秘。
某个已经无法回忆清楚具体时间的下午,银行网点里没有客户,文雯试着推开隔壁同事办公室的门。里面三个男同事在聊天,可是文雯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就是那种……你知道他们都在说中国话,但就是一句也听不懂。”
男同事说这是“lushi”,这两个发音并不能带给文雯任何实际的信息,她凑过去看了看被几个男同事围在中间的屏幕。
鲜明的色调和看上去和过去玩过的《三国杀》类似的纸牌模样是“lushi”留下的第一印象,完全谈不上喜欢,可也许是和这些同事展开话题的工具。
下载了之后才知道这款游戏叫做《炉石传说》,下班之后叫上别的同事和自己打几盘,没过多久文雯就开始参与到关于炉石的话题里,那些奇怪的中文音符开始变得具有实际的意义。
在办公室《炉石》是话题的中心,而在和朋友的聚会上则是《王者荣耀》,混乱的画面让文雯选择敬而远之,坐在一边刷微博是唯一消解的手段。哪怕是在轻声细语的茶楼里,几个人只要玩起游戏来,声音就会不自觉地越来越大。
看着他们之间互相埋怨,文雯对它抵触的情绪越发强烈。
几个朋友看她无聊会试着拉文雯下水。
“你要去点那个塔。”
“我为什么要点那个塔。”
“你把塔拆掉才能赢。”朋友显得很耐心,但文雯并没有显露出太大兴趣,手指的僵直让自己显得格外笨拙。
聚会结束,文雯最终还是放弃了学习《王者荣耀》。她的《炉石》生涯也没有持续太久,在调整了上班的网点之后,本就是提供社交功能的游戏很快被束之高阁。
在新网点,一次等待全体会议开始前的时光,文雯发现同事们又聚在一起,这次从“lushi”变成了“吃鸡”。凑过去打眼一看,在屏幕中间狂奔的小人就让她大概明白了状况。那是还没有把名字改成《和平精英》的《绝地求生:刺激战场》。
这款游戏从一开始就没让自己觉得有疏离感,画面并不鲜亮,激烈程度也不至于感到慌乱。当天晚上,文雯在应用商店找到了这款游戏,点击“获取”,毫不犹豫。
在文雯开始自己跳伞生活之前的一年,小毛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设计,需要去学校的次数突然变得有限。
小毛的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大学里我都做了什么?
好像很多时间都是和北京金隅一起度过的,而之前计划的谈一场恋爱、学会打一款游戏和去一次网吧都没能实现。
高中时代的闺蜜们都在玩《英雄联盟》,小毛想要自己看起来不一样一点儿,就在一个聊天群里问“有没有人玩DOTA2?怎么下载啊”,很快就收到了一位并不知姓名的热心小哥哥回复的消息。结合搜索引擎和小哥哥的讲解,很快,steam平台和DOTA2出现了小毛的苹果电脑上。
结束了一天的学习之后,夜里,小毛靠在床头把电脑摆在腿上,像看美剧一样用自己的触摸板第一次打开了DOTA2。
精致的交响乐让人印象深刻,小毛不自觉地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按照指引很快完成了教学模式,可是打开人机游戏之后却是一片迷茫——号角声响起,其他英雄都离开了泉水,视角里就只剩下一头呆头呆脑的驴。
不怎么喜欢小毛玩游戏的妈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把一切看在眼里。
“你这是什么啊?”
“偷菜的!你看,农场里还有头驴呢。”
关掉游戏之后。腿上的灼热感才姗姗来迟,架着电脑的地方已经被烫得发红。
被烫过一次大腿,小毛会搬个小板凳到卧室,把电脑放在床上,自己就坐在边上的小板凳上。在训练教程里选择了“狙击手”之后,滑动触摸板,狙击手就动了起来。没有同伴教学,小毛进步得很慢,很长一段时间就只练习这一个英雄。几个月以后,她才意识到触摸板的局限,给自己买了第一个鼠标。
后来听从了闺蜜的建议,小毛在网上找到了一些教学视频。在微博上也关注了一些知名DOTA选手。下载了斗鱼,在练习之余看看直播。整个TI7期间,小毛都在xiao8的直播间听他讲各种技术问题。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成为一个玩家,或者探索电竞的世界报有热情,生活里总会有一些东西是和关心的人紧密相连,那么与其抗拒,制造冲突,不如花一些时间去搞清楚其中的奥妙。
孙凡家里有很多“游戏机”,那是她和先生一起打发时间的重要手段。可随着孩子的出生,游戏的时间开始被儿子侵占。儿子却生长在游戏的世界里,口齿不清牙牙学语的时候,孙凡的孩子能流利地念出两个英文单词,“Super Mario”,这是他的玩具之一。
最近两年,孙凡发现孩子打开Switch的时间变少了,开始更多地喜欢拿着自己的手机。
过年回到娘家,自己和亲戚们拉家常的时候,儿子和小一岁的弟弟并排趴在床上,时不时会冒出一句“快撿这个M4!”新的战术竞技游戏暂时代替了“Super Mario”。
两个孩子轮流玩一部手机,全情投入,好像一个是主狙击手,一个是侦察兵。一个脚步声带来的可能是一个人惊呼式的汇报,但在轮流游戏这件事上,孩子们又维持了一种特别的秩序。
平日里,儿子一旦吃过晚饭拿到手机,就会跳上床,手肘撑着身子趴好,点亮手机,输入密码,再横过来。看上去像一个固定的仪式。
几乎每天都看着这个仪式的孙凡,想要了解这个游戏的愿望越发强烈,是什么竟会让自己的儿子如此喜爱。
日常生活里,一家人说到游戏时话题也会变多,手机里的游戏就像老公Xbox里的《光环》和PS4里的CoD。雖然孙凡并没有试试自己手机里的游戏,但还是希望通过游戏这个接口,和儿子保持更紧密的联系。
成为玩家是探索整个电竞领域的一个入口,沿着入口走入其中,有时会发现总有新奇的体验在引着他们前进。新的体验带来新的感受,新的感受可能是新的惊喜。
大黄就不满足于自己只是一个玩家,于是正式接受了皇族贴吧吧主的邀请,成为了一名比赛的文字直播员。
过去的游戏经历总离不开网吧里昏暗的灯光和身边伙伴们的叫喊。屏幕前的荧光里,和伙伴一起从CF玩到LOL,大黄在胜利与失败交替反馈的刺激中消磨了一夜又一夜。每点开一局游戏,或者观看一场比赛,时间仿佛就被调快了一些。
2013年的光景,还没到移动4G网络普及和游戏直播爆发的年份。有时候不能操作电脑,大黄和伙伴们观看比赛的方式就是拿着手机,不停刷新贴吧里直播比赛的贴子,通过文字在脑海里模拟一场团战。
尽管如此,大黄仍然对此深深着迷,并成为了一名皇族的粉丝。成为直播员,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也能带来更多的参与感。相应地,大黄牺牲了平时看比赛的安逸,也要克制自己随比赛起伏的情绪。要做的事情变成在脑海里迅速地组织文字描述比赛,“速度要快,内容要好。”每五分钟更新一次比分和经济,团战还要进行额外的叙述,除了文字之外,用QQ截下交火的场景,这样才是大黄心中好的播报。
能把比赛的详情带给那些想看直播又看不到的人,比过去和伙伴一起打游戏,似乎又有意义一些。
在粉丝心里,S4半决赛皇族3:2惊险战胜OMG是一场经典的战役。而因为自己这场比赛的直播贴子一直盖到了1000多楼,这场比赛也是大黄心里一座小小的里程碑。S6的小组赛是另一个值得纪念的场次,为了关注比赛和直播,大黄不得不把生物钟调成美国时间。分到的任务在凌晨4点,大黄要翻越宿舍的围墙,还要尽量蹑手蹑脚,直到溜进网吧、打开贴吧里熟悉的界面和软件,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冒险翻墙换来的是一场完整的直播,和一个吧主为他向俱乐部经理争取到的皇族俱乐部的鼠标。皇族死忠粉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标识,这个鼠标一直用到现在也舍不得换。
1000多楼的贴子里面是无数同样喜欢皇族的同伴,鼠标上皇族的logo也是自己心中的图腾,这些和自己玩游戏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大黄感觉自己和皇族的联系又变得紧密了一点。
大黄改变了自己和游戏的交互形式,从体验变成了解读,小毛却一直卡在新手前进的道路上。
眼花缭乱的英雄和琳琅满目的装备本来为游戏带来了丰富的可玩性,但在小毛看来,这简直无从下手。过去曾经在酒店等一晚上金隅队的队员,现在,这个锲而不舍的劲头又来了。
跌跌撞撞之下,小毛越来越压抑不住自己想要建一个微信公众号的念头——给所有自己这样的新手捋出一条路。
比起“教授”,更像是“分享”。小毛并不想绞尽脑汁写高深的东西或者纠结于公众号的名字,只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写完分享到朋友圈就不再理睬。朋友因为文章找她的时候,她还带着几分意外——朋友问她愿不愿意来《电子竞技》杂志社实习。小毛抱着能更好地学习DOTA2的想法开始了这份实习工作,却接到了与游戏无关的任务:查找唐问一的资料,为记者专访做准备。
唐问一,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从这三个字开始,小毛翻了一页又一页搜索引擎给出的结果,脑海里的陌生轮廓渐渐填上了血肉。交出一份1.3万字资料的时候,小毛还没有从前一晚小板凳为她带来的腰酸背痛中恢复。当跟随记者来到北京一所公园采访的时候,面前的唐问一并没有想象中的冠军教头的光环围绕。如果不经意走过,根本不会知道身边和蔼健谈的北京大爷就是那个曾经带出DotA十冠王的人。后来小毛又跟随记者见到了“陪”她度过整个TI7的xiao8。屏幕中的冠军队长变成了现实中的人夫人父,小毛采访者的角色同样也被面前的受访人观察着。眼光交汇之间,是过去看直播感受不到的真实。
去实习原本是计划外的事情,小毛却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体验。追CBA如此,玩DOTA2和看比赛亦然,而新的收获是,以从业者的身份接近选手不再是一味的仰视。当视角拉平,不论是CBA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全能球星,还是电竞对战房里霸气外露的凶狠杀手,在现实中都不过是普通人。
在更深的参与方式以外,单纯作为一个玩家也可以有其他的参与形式。比如,消费。
在孙凡儿子的手机游戏里一波又一波的活动里或可爱或炫酷的皮肤从没停止对玩家的诱惑。孙凡越来越多地听到儿子带着不同的语气求自己来给他“买装备”,要么是撒娇请求,要么是发脾气哭闹。在孙凡没有看到的地方,孩子正带着初识世界的懵懂和肆意,为角色换几件装扮,在游戏刚开始的几分钟表达孩子式的占有和炫耀。
孙凡不了解这些。在她心里,“买装备”在游戏里的逻辑无外乎“充钱就能变强”,儿子游戏角色的“变强”是一笔可以省下的开销。面对尚没有金钱概念的儿子,大道理的灌输有时候并不奏效,但给出明确的拒绝态度却是必要的。
也总有意外。尽管一直不要求孩子成绩拔尖,但也总拒绝不了一次明显进步了的考试成绩带来的欣慰感。提出所有科目成绩都考到95分以上的条件的时候,比起最后因为成绩未达标而没有充值,孙凡更期待自己能花掉这30块钱。在游戏里能如了孩子的愿,在现实中能如了自己的愿,看起来是双赢的结果,心态上却是南辕北辙。
没什么时候比看到成绩单的那一刻的消费更爽快了。兑现诺言的时候,孙凡感觉自己找到了激励儿子好好学习的新方法,这可比耗时又昂贵的补习班见效快多了。
尽管下一次考试再次拿出了激励大法,但只凭几款皮肤显然并不能把孩子改造成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最后孩子的数学成绩只有87分,像是缺了一片的木桶。这次拒绝为数不多地没有收到孩子的还嘴。
孩子还是会在晚饭后写作业前开始那个固定的“仪式”,洗碗的水流声都盖不过的隔壁房间的叫嚷经常会钻进鼓膜。
孩子的声线是快乐的。那或许是玩家们愿意进入电竞领域的原因,也是电竞世界里最吸引人的外壳。
每个领域带给人的感受都很难是单一的,电竞世界亦然。时间流转,每一秒钟都在发生新的故事。场景切换,人物去来,快乐之余,他们开始体会到更多东西,也尝试给出一些结论。而哪些是属于电竞的,哪些是场景或者人物额外赋予的,不论是故事的主人公或者你我,也许都没那么清晰了然。
在屏幕前观看和报道了几年的比赛,大黄也经常会想象比赛现场的样子。如果能亲身经历那些激动的时刻,该是怎样的幸福?
当拳头确认2017年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要在中国举办的时候,大黄打定主意要去现场看看。学校在天津,去北京最近。和所有英雄联盟粉丝一样,大黄紧张又期待。
但太多粉丝翘首期盼代表的是S7所有赛事的一票难求。几次放票都没能抢到一张,期待了很久的事情面临落空,不甘之下,大黄一咬牙买了一张在水立方的音乐节门票。前排,880元。这个数字过了很久还能唤起肉痛的感觉,但总归能如约去一趟北京。
旋律全部耳熟能详,前一晚音乐节的氛围多少安慰了大黄的肉痛。决赛当天还是早早起来,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大黄打开了微博一个专门转电竞比赛门票的账号。心里的焦急变成手指的不断刷新,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有人想要出售决赛票的消息。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大黄马上打车赶到约定的地点。没想到对方却把票卖给了其他人,大黄感到一盆冷水浇在头上。眼看着就到了进场时间,大黄索性直接打车到了鸟巢门口,手底下还是在不断刷新着微博。
这次终于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了。280元一张的山顶票,大黄如获至宝。
如果之前大黄还为了RNG没有进入到决赛中而感到有些遗憾的时候,那么开幕式现场那条远古巨龙从天而降的那一刻,他多少已经忘却了这份遗憾。视线在大屏幕和场馆上空反复横跳,在全场惊呼中,大黄感觉那一瞬间忽然凝固住了,只有自己看着那条巨龙腾飞而下。这位昔日的文字直播员只用了五个字形容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太他妈酷了!”
这种感觉经历过一次就相当难忘了,但如果可以,还是希望可以有下一次。接下来的一年,大黄开始无数次地去北京,去RNG的主场。从位于天津滨海新区的学校到北京五棵松RNG电竞中心,打车转高铁,高铁转地铁公交。最多的一次,连续一个月的周末,大黄都会走上这条路。每去一次,算上交通、门票和饭费,一共要花大约500元。一个月2000块的生活费,如果都用在看比赛上的话则会一分不剩,向妈妈额外要这笔钱的时候,自己脸上也会有微微的灼热感。已经有些奢侈了,于是就住在只有80元一晚的青年旅社。
离开华彩霓虹的五棵松,到和陌生人合住的青旅,是从喧闹到孤清。不是铁粉很难做到这么频繁地往来。“铁”成为了大黄的标签,也吸引着类似属性的人。有和大黄差不多“铁”的粉丝,时间长了就彼此熟悉起来。
相同的立场是破除陌生隔阂的利器,大黄很快和大家称兄道弟起来。表达信任的方式是大哥邀请自己去家里住。有时候和大哥挤在一张床上,有时候睡在客厅的沙发里,和哥们一起总比一个人去青年旅社要好。
现场看多了,快乐的外壳里有了更丰富的内涵。或许这是大黄一次又一次去现场所追寻的“意义”。最珍惜的除了那一瞬间的酷,还有通过看比赛收获的志同道合的挚友。
到了孙凡这里,没有儿子向自己央求着要买皮肤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下一个喜欢的皮肤出现的时候,孙凡和孩子很快又回到了屡屡重复的场景里。只是这一次,对着面前的孩子,孙凡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耐心被消磨到了一个显著低的水平。有那么一刻情绪骤然就失控了,对着孩子烦躁地吼了一句“没钱!”
孩子灰溜溜走掉,自己内心其实松了一口气。但几天后接到的一个电话却出乎意料,那是孩子班主任打来的。
有一天老师要求同学们写东西,其他人都拿了一张新纸,只有孙凡的孩子拿了一张用过的纸,写在背面交了上去。老师究其原因,孩子说了一句:“我妈没钱,不给我买新本。”“因为孩子老浪费,但有时候和孩子解释不通,就干脆告诉他家里没钱。”在电话里,孙凡只能这么解释。与儿子几次周旋,孙凡从未如此分明地嗅到叛逆的味道。
有那么一刻,孙凡几乎本能地迁怒于游戏。
除了皮肤事件,还有另一件事也一直令她担心。
孙凡儿子喜欢的游戏也有游戏内的语音系统。原本这样的实时沟通极大地提高了配合度,但缺陷却并不轻易被感知,除了像孙凡这样关切的母亲——实时语音系统并不能像文字一样设置敏感词汇屏蔽。有一天,孙凡无意间听到她和家人有意回避的词汇从陌生人的口中吐出,聒噪又刺耳。分不清对错的孩子居然跟着喊了一句,那一刻她几乎想要夺掉孩子手中的手机。
孙凡看到了一个隱藏在电竞世界里的现实世界,里面有孩子无意间触碰到的象牙塔里少有的诱惑与粗鄙。过早地耳濡目染会不会影响到孩子的成长?会不会造成孩子认识世界的偏颇?脑海里的小鼓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每响一声孙凡就心里一紧。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减少孩子的游戏时间。有时候说起不喜欢孩子“吃鸡”的时候,孩子不再无理取闹,而是会带着哭腔地请求:“我把麦克风关了还不行吗?我不喊了还不行吗?”
电子竞技对于孩子就像是孙凡小时候玩的布娃娃。在传递快乐的时候,它们的作用是相似的,但它显然比布娃娃承载了更多。现实世界的教育在电竞世界好像不能奏效了,有些失控的局面带给孙凡阵阵的无力感。
在《绝地求生:刺激战场》里,文雯第一次“吃鸡”了。尽管有时候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但还是能轻易地杀死那些敌人。玩多了才知道,那些不会开枪的敌人是“电脑”,但“吃鸡”带来的兴奋感还是前所未有的。
工作之余,登录游戏成了文雯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一上线就会给自己拉下水的女同事发一条游戏内邀请。晚上11点可能是该睡觉的时间,如果是以前自己还要因为抗拒第二天的到来再磨蹭一会儿,现在可能要抓紧时间坐上飞机跳一把伞。有时候女同事没时间,就在另一个微信群里发一句“吃鸡吗”,玩《王者荣耀》的那几个朋友一会儿就会上线。
玩得多了,刺激没那么强了,倒是又拓展了一个熟人社交的舒适区。
有一天,文雯突然想离开QQ区,去微信区尝试一下。像往常一样和女同事约定好,固定小队又一次准备开伞。
两个人选的落点不怎么幸运,文雯只捡到一把砍刀,伙伴赤手空拳,两个人只得在一个房间里“苟着”。担心突然出现敌人,文雯举着砍刀站在门口,伙伴藏在文雯后面随时准备用拳头“补刀”。
手机屏幕上的局势很严峻,画风却惹人发笑。
不记得那一局的结果是什么了,因为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预期。第二天上班,主任走到文雯面前。
“你是不是天天都玩‘吃鸡?”
“不是天天玩,没事闲的就玩会儿。”
“你们还是工作压力不够大,所以还能老没事闲的玩玩。”文雯事后才知道那惹人发笑的一幕已经定格,截屏被别有用心的人发到了一个没有自己和女同事的小工作群里,群里有她们的上司们。
对话结束后不久,文雯就被副主任约谈。
文雯没想到在周末进行的一次小小的实验产生了“破坏性”的结果——副主任得到主任的授意来批评自己。但休息时间玩游戏有错吗?文雯不解。
自己的据理力争并没有换来什么好的结果,而突然映入脑海的微信区好友列表里,这位副主任也在其中。
“你不是也玩吗?”
“我没有被人截屏发给领导。”
文雯哑口无言。
在社交的舒适区以外,等待文雯的竟是让人不明就里的小心思。文雯和同事又缩回了QQ区,并且决定再也不回来。
电竞世界是单纯的吗?文雯没想过,但或许它并不无辜。因为没过多久,文雯也不再频繁地打开《和平精英》,她始终和电竞世界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小毛则依然义无反顾地徜徉在DOTA2的世界里,并且暗暗拒绝主编让她尝试其他游戏的建议。而杂志社的工作更多围绕着文字,对自己学习DOTA2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TI8结束后不久,小毛就离开了。比起去找一份正式工作,还是那个要在上海举办的TI9更让自己向往。
为了抢票,小毛发动了身边几乎所有的闺蜜,说服家里让她远行也并不比抢到一张票更容易。最终坐在梅赛德斯-奔驰中心里,小毛心里反而没有太多波澜。
吸引注意力的总是一些和比赛无关的事情。山顶票距离声源太远,解说的声音传到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模糊不清,反而是身边似懂非懂的玩家预测BP的声音更大一点。海洋色的主题原本给人的印象是清凉的,但当灯光第无数次晃到眼睛的时候,小毛突然心里有些火气,她开始想念家里清晰的屏幕和声音,还有可以随意调节的灯光和空调。
突然有个男生拿着其他位置的票想要坐在小毛朋友的位置,理由是能和他的同伴挨着。尽管表达了拒绝,对方的态度还是让小毛想起了过去在游戏里受到的“特别优待”。身为女生,总有一些人在游戏里无限gank小毛。被针对、被喷,还有来自其他更会撒娇的妹子的嘲笑,小毛窥到了电竞世界和现实世界里强者为王的信条。对着面前喋喋不休的男生,小毛像在游戏里闭麦屏蔽的操作一样,留下了决定便不再说话。
“那个人说着说着就要……”小毛做出了一个捋胳膊的动作,“感觉打游戏开麦那种素质就要来了。”但最终,小毛也没有让那个人如愿。
在电竞世界里,每个人都走在各自的路上经过一层一层地抽丝剥茧,他们慢慢寻找着自己接触电竞的真谛。
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在观察,每个人又都是一面透镜。于是电竞的意义,可能是直接反射自竞技本身的,也可能是经过里面的透镜层层折射的。但不管怎么样,都是人们对它的赋予。
文雯后来不太在意同事到底是为什么要把她玩游戏的截图发给领导了,也不再需要电子竞技来帮她打开日常的社交。在新的網点,她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一个喜欢篮球也喜欢电子竞技的男孩。
有一次男孩去外地看球,没有带自己一起去让文雯有些失落。两个人沟通的时候,男孩讲出了自己的设身处地:连一场完整篮球比赛都没看过的文雯,坐在球场里该是怎样的煎熬?与此同时,作为补偿,男孩回到北京之后,带文雯看了两场比赛。结果也正如男孩所想,在球场里文雯很难和其他球迷共情,除了球被投进篮筐以外也几乎看不懂具体发生了什么。
文雯很难解释清楚这件事带给了她什么样的安全感,只是她忽然觉得,她不再需要去用自己并不真正喜欢的东西去社交,也不用强迫自己非得拥有电子竞技这样一个爱好。如果男朋友在打游戏,那么打完一局再回复信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电竞从来不该是负担和不安全感的来源。
孙凡依然在母亲的角色里挣扎和成长,儿子也还是期待着能每天完成那个“仪式”。电竞世界里的游戏时刻,正在代替孙凡小时候在胡同里疯跑的时刻,成为孩子的童年。她不想也不应该剥夺。
她花更多时间去观察孩子。她渐渐发现,尽管儿子一点点地暴露在电竞世界也是现实世界里,但儿子依然带着自己的童真和友谊,应对着里面的世俗气。
电竞该是教育的途径和工具,从来不是那个教孩子学坏的源头。
如果早早接触电竞游戏的儿子真的天赋过人,孙凡不排除自己会鼓励他尝试打职业,哪怕职业运动员会吃很多苦。“我觉得他喜欢任何职业都没问题,只要是他能三观正,放下游戏就能融入到社会里。”
大黄如今已经大学毕业了,要步入社会意味着他可能很难有过去那么自由的时间去投入到电竞比赛里,但他仍然想要在电竞领域里获得更多意义。
下一次再去现场观看RNG比赛的时候,他希望能制作一个属于自己的灯牌,而不是只和朋友们坐在场边呐喊。
不再为电竞工作的小毛手机里还保留着一些电竞从业者的联系方式。朋友圈里总是刷到他们分享的电竞产业的消息,透着为电竞正名的迫切感。而比起过去她一猛子扎到DOTA2世界里投入的劲头,现在她更随性一些,约到了车队好友就打两局,输得烦了就追追剧,看看李佳琦。
电竞不再是她生活的追求,而是变成了恰如其分的一部分。只有在需要它的时候才会打开,打开的时候她就去享受其中的快乐,而不是被里面的其他情绪支配。她始终相信,如果电竞是一项运动,那它就是,不需要被一遍又一遍地证明。
一个月前,她大学追了四年的金隅队的吉喆去世了。室友发微信来安慰她,自己也确实觉得很伤感。但也仅此而已。就像TI9决赛的那天晚上,她所支持的唯一剩下的中国战队PSG.LGD在前一天已经被淘汰,面对两支国外战队,最后一局比赛她觉得时间有些晚了,就提前离场回酒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