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大军
(吉首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三语教育兴起于欧盟2000年通过的《欧盟基本权利宪章》,是在双语教育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三语教育指少数民族中小学进行的母语、汉语和外语(主要指英语)三种语言的课程教学,并以一语(少数民族语言)和二语(汉语)作为课堂教学媒介的教育现象。[1]自《国务院关于深化改革加快发展民族教育的决定》发布以来,我国民族地区三语教育及其研究发展迅速,学界就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三语教育背景、三语教育政策制定以及三语教育模式、三语教育方法和成效等方面提出了诸多建设性意见,[2-4]更有部分学者针对我国少数民族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布特点对部分民族地区的三语教育进行了调查研究,[1][5-8]为我国少数民族地区三语教育政策制定、三语教学实施和三语师资培养等提供了基础数据和指导性意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是武陵山区苗族的主要聚居地,苗语、汉语和英语共同构成了其独特的语言生态环境,并成为其基础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迄今鲜有学者对湘西苗族聚居区的三语教育现状进行调查研究。本研究以问卷和访谈等形式,对湘西苗族聚居区的三语教育现状作一项田野工作调查,旨在提高人们对该地区三语教育现状的认识,探寻该地区三语教育的新思路和新方法,推进湘西民族地区三语基础教育的健康发展。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是湖南省唯一的少数民族自治州,辖7县1市,常驻苗族人口86.3万,占总人口的33.88%。湘西苗区自古通行苗语,然自改革开放以来,由于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城乡二元结构的变革,内外部语言生态环境使得湘西苗语正逐步走向衰落和濒危,湘西苗语的语言生态环境发生了历史性变迁。目前,苗语保存相对完好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各县市苗族聚居区的乡镇和农村。在苗族聚居区的中小学,苗语、汉语和英语有其各自独特的地位和活力。本研究对湘西苗族聚居区三语教育现状进行调查,主要回答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1)湘西苗区的三语教育政策实施情况怎样?
(2)该地区的三语教育模式有何特征?
(3)该地区的三语师资队伍情况怎样?
(4)该地区师生和家长的三语教育态度怎样?
本研究采用问卷和访谈两种调查方法。问卷调查分为教师问卷、学生问卷和学生家长问卷三种。问卷主要采用自编的封闭式频率问题,主要对三语教育政策实施情况、三语教育模式、三语师资情况和三语教学成效等进行调查。访谈采用半结构式访谈,旨在发现部分问卷答案的内在原因和一些问卷中可能没有涉及到的问题。
为全面反映湘西苗族聚居区的三语教育现状,本研究选取湘西有代表性的苗族聚居区教师、学生及部分学生家长为调查对象,具体包括古丈县墨戎镇、凤凰县千工坪镇、泸溪县小章乡、花垣县麻栗场镇、吉首市己略乡和保靖县吕洞山镇等6县市的九年制学校或中小学。在各乡镇的五年级至九年级中各抽取两个班级学生,共发放问卷352份,收回有效问卷291份。调查教师主要为各学校英语科任教师,共发放问卷50份,收回有效问卷42份,其中小学英语教师占42%,初中英语教师占58%。对学生家长发放问卷60份,收回有效问卷46份。
作为湖南省唯一的少数民族自治州,湖南省人民政府特别关注湘西州的民族教育发展,近期推出了《湖南省人民政府关于加快发展民族教育的实施意见》(湘政发2017年13号),就加快推进民族地区师资队伍建设、民族双语教育、民族文化教育等提出了意见,并实施了民族地区中学英语骨干教师“歆语工程”培训项目。在国家民委和省政府等相关部门的关心下,自2008年以来,州民委、州教育局、州文化局根据教育部的民族教育方针连续出台并印发了《全州双语文教学试点方案》《全州双语文教学试点工作联席会议制度》《苗语保护基地双语双文教学试点方案》《苗语苗文教学试点评价方案》等文件,提出了湘西州开展双语文教学的指导思想、方法、步骤和要求等。这些政策的出台大大推动了湘西民族地区的双语教育和三语教育,使得湘西地区的民族教育得以稳步提升。
总体来说,湘西苗族聚居区的三语教育政策落实不太到位。经过调查,湘西州的民汉双语教学带有试点性质,并未大面积推广。苗语教学主要局限于苗族文化生态保护基地的乡镇中小学,主要是为了抢救和传承苗族文化而设。在调查中,我们发现湘西地区并没有保证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在学校教育中合法地位的具体政策,也没有培养双语教师、激励教师从事和热爱双语教育的政策体制。就英语课的开设情况而言,中学全部开设了英语课,周课时在8节左右,但小学英语的开设情况不容乐观。在调查的小学中,从三年级起就开设英语课的仅为57%,且主要集中在乡镇中心小学,大部分是从小学五年级才开设英语课,周课时为两节;在片完小和村小几乎没有开设英语课;其原因主要是英语师资力量短缺,合格英语教师“下不来”“留不住”。虽然州政府等相关部门为贯彻国家民族教育方针,制定了一定的政策和措施,但由于历史、自然等原因,苗族聚居区的三语教育仍面临一些特殊困难和突出问题,整体发展水平较低。
我国民族地区的三语教育模式是在双语教育模式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主要涉及三种语言课程设置、教学语言分配、课堂构建、语码转换、教学方法等一系列问题,与地区社会语言环境、民族语言地位等有很大的关系。[1]Adamson &Feng将我国的三语教育模式分为增值模式、平衡模式、过渡模式和减值模式四种。[9]37-38增值模式偏重民族语的功能,将民族语作为教学语言,将汉语和英语作为课程来学习。平衡模式即汉语和民族语平衡使用,该两种语言不仅作为教学语言,同时也是教师和学生日常的交际语言;英语作为一门课程来学,教师用民族语或汉语来解释难点。过渡模式指在学校的低年级阶段用民族语作为教学语言,逐渐过渡到用汉语作为教学语言,英语作为一门课程来学习。减值模式指在少数民族地区直接用汉语作为教学语言,汉语和英语作为课程来学习,民族语在教学中被忽视。
调查显示,在湘西苗区,村民基本都是苗汉双语者。苗族学生在入学时基本能用流利的汉语进行交际,具有苗汉平衡双语者特征。调查中只有9%的学生认为自己的汉语水平较差,2%的学生认为自己的汉语水平很差。在学校,汉语是一门主要课程,学校的标语、布告、宣传栏基本都用汉语。学校的教学语言基本为汉语,只有部分会讲苗语的老师在用汉语解释某些问题存有困难时才使用少量的苗语。课间学生之间的交流主要为苗汉混用,在会说苗语的学生中基本使用苗语,在不会说苗语或苗语说得不是很好的学生中主要使用汉语。调查中,90%的学生表示学校“从没开设过”苗语课。英语在苗区学校是作为一门课程来学习,英语课的主要教学语言为汉语和英语,偶尔使用苗语。在随堂听课中,我们发现会说苗语的英语教师在教学英语单词发音和语言结构时偶尔会拿苗语和英语进行比较。该地区苗族学生的双语优势在第三语言学习中没有得到发挥。以上调查结果说明,在湘西苗族聚居区三语教育的主要模式为减值模式,汉语和英语作为重要课程来学习,汉语是教学语言,而苗语却几乎退出学校教育,在教学中基本被忽略。湘西苗区三语教育的这种减值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苗族语言和文化在三语教育中的功能,容易致使苗族语言文化和身份丧失,进而影响其民族认同。[10]要在湘西苗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三语教育,仍然有许多工作需要完成。
通过对42份关于教师的有效问卷进行统计,湘西苗区三语教师的民族、学历、专业、三语能力等状况可如表1所示。
从表1可见,湘西苗族聚居区的三语教师以女教师为主。在民族结构上,少数民族英语教师占绝大多数,其中苗族占69%,土家族占21.4%,另有9.5%的教师为汉族,能说苗语的占45%,大部分英语教师(包括部分苗族英语教师)不会说苗语。调查发现,能说苗语的英语教师以本地人为主,此类教师在教授英语时偶尔使用苗语以辅助英语教学,但多使用汉语作为教学语言。从教师的从教年限看,其中5年以下教龄的超过60%,这说明苗区的英语教师最近几年正逐步年轻化。从英语教师的学历和专业结构看,绝大部分英语教师是师范专业毕业(71.4%),第一学历为专科层次以上。这说明,随着国家对教师学历的准入要求提升,目前湘西苗族地区的教师学历结构已逐步得到了改善,并达到了国家规定标准。在专业结构上,英语专业和非英语专业教师各占一半,其中非英语专业教师主要分布在小学层次,初中层次90%以上为英语专业毕业生。从专业结构看,湘西苗区的英语教师正逐步走向专业化。从英语教师的英语过级情况看,约40%的教师拥有大学英语四六级证书,约17%的教师拥有英语专业四八级证书,其中拥有大学英语证书的教师多为非英语专业本科毕业生和英语专业专科毕业生。这说明湘西苗区英语教师的英语语言能力表现出一定的不均衡性。在英语教学法方面,70%以上的教师表示曾学过英语教学法,但对英语教学法在民族地区英语课程教学中的运用表示不太理解。
表1 湘西苗区三语师资队伍分布情况
调查发现,绝大部分英语教师周课时在11-15节(占55%),在8节及以下的占17%,在16节以上的占7%。在中学,多数英语教师任教2个班级,在小学绝大部分教师任教4-5个班级的英语课。这说明随着教师队伍的提升,湘西苗区英语教师的教学工作任务已经趋向合理。但调查发现,该地区英语教师的跨年级英语教学较为常见,多数教师同时跨几个年级进行英语教学。这主要与当今苗区教学班级和学生人数较少有关,英语教师不得不跨年级进行英语教学。当问及英语教师是否有国内外研修机会时,50%的老师表示“从没有”,另外约50%的教师表示“偶尔有”或“很少有”。这说明该地区英语教师的继续教育程度不高,教师较少有进修机会去学习最新的教学理念。
在受访的42名教师中,95%以上的教师认为汉语和英语非常重要,约80%的教师表示当今苗区的学生已经基本掌握了汉语,没有必要去开设苗语课。在英语教学成效上,67%的老师表示效果一般,24%的教师表示不满意,只有约10%的老师表示满意。多数老师认为,苗区乡镇级学生英语基础知识薄弱,成绩较差,学习兴趣不浓,存在厌学情绪,而且英语教材也不太适合苗区学生的实际。受访的部分小学英语教师表示,学校对小学英语教学重视度不够,课时不足,一个教师需要上多个年级的英语课,英语教学成绩难抓。在对受访教师的课堂听课中,我们发现,69%的老师综合使用英语和汉语作为教学语言,其中使用汉语的比率约占85%以上;会说苗语的教师中,偶尔有教师用苗语教英语的某些单词发音,以提起学生的学习兴趣。以上说明,苗区英语教师对苗语教学认同度较低,基本忽略或没有意识到民族语言对第三语言学习的认知功能。
在受访的学生中,学生普遍认为苗语、汉语和英语都很重要。关于英语学习,仅21%的学生表示喜欢,55%的学生表示一般,24%的学生表示不喜欢。学生的英语学习主动性普遍较差,调查中仅有5%的学生表示会在课后主动学习英语,73%的学生表示除了完成英语作业外很少学习英语。在苗、汉和英三种语言重要性排序上,39%的学生表示是汉语-英语-苗语,33%学生认为应该是英语-汉语-苗语;18%学生认为应该是汉语-苗语-英语,10%的学生认为是英语-苗语-汉语。可见学生对汉语和英语的认同度普遍较高,对苗语在学校教育中的认同度不够。虽然87%以上的学生表示有必要学习苗族语言和文化,但普遍认为苗语出了村镇就没什么用,没必要作为一门课程来学习。
受访的学生家长普遍认为苗语是传承苗族文化的象征,如果语言没了,苗族文化就有失传的危险。但当问及如果孩子不会说苗语了,是否有必要让孩子学苗语时,52%的家长表示不管或没有必要学,认为现代社会苗语的使用范围仅仅局限于当地,到了外地适用性不强。85%的学生家长表示学校没有必要开设苗语课,认为现在的孩子基本都会说汉语,会增加学生负担。对于英语教学,65%的学生家长表示很重要,认为英语在初中或高中毕业考试中是一门重要课程,必须要好好学;33%的家长表示英语学习的重要性一般,另有很少部分学生家长表示不知道。当问及苗、汉、英三种语言,哪种语言对孩子将来最有用时,74%的家长认为是汉语,24%认为是英语,仅有2%家长认为是苗语。这说明苗区学生家长至少从应试方面非常认同英语的重要性,认为学好英语有利于孩子的发展。对于汉语,学生家长普遍认为汉语是我国的通用语,学生应该学好。
综上所述,随着时代的发展,当今湘西苗区相对封闭的状态被打破,苗语的语言生态环境也随之发生较大变迁。国家的民汉双语均衡发展等教育政策,在苗区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落实。作为民族语言的苗语在教学中基本被忽略,该地区的三语教育模式呈现为减值模式。三语师资虽然较以前有了很大提高,但仍然较为缺乏,流动性较强,不能满足该地区三语教育的需要。苗语在该地区学校教育的认同度有减弱趋势,学生的英语学习成绩普遍偏低。在英语学习过程中,苗族儿童的苗汉双语认知优势并没有得到有效发挥。针对湘西苗区的三语教育现状,我们认为至少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采取相应的策略和对策。
一方面,采取措施优化苗族语言文化生态环境。教育行政主管部门要加强苗族语言文化的教育力度,通过各种方式制定苗族语言文化优化政策,开发苗族语言文化资源,贯彻落实我国民族语言文化保护政策,将湘西苗族语言文化通过旅游和外宣等方式将其转换成一种文化资本,增强苗区人们的民族语言文化认同意识并强化其在学校教育中的功能。
另一方面,采取措施建立一种长效的三语师资培养机制。近年来,随着湘西州农村学校标准化工程和城乡教育信息化工程的实施,湘西苗区中小学的教学硬件已基本完善,教学信息化设施也基本到位,其突出问题在于合格三语师资仍然缺乏。地方政府应加大三语师资培养投入,通过定向委培等方式,培养一批具备三语三文化和前沿教学理念与方法的三语教师,使苗区的三语教育逐步常规化和制度化。
综上所述,湘西苗区的三语教育在新时代呈现出一定的独特性,如何整合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和语言生态等因素探索一种有效的三语教育模式,推动苗区的基础教育发展,同时保护和传承民族语言文化仍然是值得研究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