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晚照
简介:
暗恋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旅途,截然不同的世界被她拼命地拉出摇摇欲坠的交集点,她总是看着他高高在上的背影,沉默着跟随。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郑淮扬却突然朝她伸出手,他终于看见了她,将她带离了这一场无望幻境。
第一章
谁都知道郑淮扬身边跟着的阿世是个来路不明、连姓都没有的人,许多未曾见过她却听过她名头的人很难相信,这个人竟然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无论何时看她,她总是低着头,长长的碎发遮住眉眼,显得有些自卑的样子。
阿世是郑淮扬的贴身保镖之一,也替他处理许多难以摆放在台面上的事情,她寡言却又心狠,无论是哭泣地求饶还是绝望地怒骂,在她这里都换不回任何周旋的余地,因為她只听郑淮扬的话,就像郑淮扬豢养的一条毫无人性却又对主人忠心耿耿的恶犬。
她穿着一身宽松的休闲装,头发随便地披散在肩头,低头敛目地跟在西装革履的郑淮扬身后,看起来有一丝怪异的不协调。
郑淮扬偏过头,说:“阿世,我给你开的薪水低吗?”
阿世没有抬头,低声道:“老板待我很好。”
“去买点儿像样的衣服吧。”郑淮扬的声音从前面飘了过来,永远冷静得察觉不到一丝情绪,他道,“不然别人还以为我郑淮扬苛待身边人。”
九月的伦敦气温宜人,阿世听到郑淮扬的脚步声朝前走去,她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他穿着她上个月请人为他量身剪裁的高定西装,烟灰色的柔软面料上每一处走线她都能在心里描摹出来,哪怕离得很远,她似乎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好闻的烟草气息。
郑淮扬的未婚妻站在草坪的另一端遥遥向他招手,阿世停住了脚步,看着郑淮扬微微加快了速度,朝那个方向而去。阿世望着郑淮扬的背影,脑海里却想象着郑淮扬此刻的表情。
郑淮扬的面相并不和善,因为混血的缘故,他的五官非常立体,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他看人时的眼神总是高高在上的淡漠疏离,很少把情绪显露出来,给人一种非常薄情的感觉。
但是他对着未婚妻总是不同的,阿世想,或许他会露出笑容,他的声音会变得温柔,他会牵住她的手,给她一个拥抱。
阿世伸出手,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手背,她的手背并不光洁,上面还有一道非常骇人的伤疤。不光是手背,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么残破不堪。
郑淮扬的手掌一定是温暖的,阿世的手指微微弯曲,做了一个虚虚握住的动作。阳光顺着她的指缝落在她的脸上,她无可救药地开始想象郑淮扬伸手牵住她的感觉,他会嫌弃吗?会觉得她手背上的疤痕恶心吗?
阿世不敢再看远处的郑淮扬,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幻想卑微而又无耻,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浩瀚宇宙中亿万年也不会改变的恒星与行星,他们有着各自的轨道,她应该保持着恰当距离沉默地跟随着他,除非引力消失的末日来临,不然他们不可能会有任何交集。
第二章
阿世没有姓这件事是真的,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伦敦的上流社会富丽堂皇,流光溢彩,可向下看去亦有无底深渊,阿世就来自那里。很小的时候她就被训练格斗,身边是所有和她一样的小孩,她在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拼杀中活到现在,她汉语流利,却不识一个汉字,英语也说得如同母语,却同样认不得几个单词。
她第一次见郑淮扬是她十八岁的时候,在一个她认不出名字的酒店大堂。酒店的香氛玫瑰调很重,复古的留声机里在放悠扬旖旎的西班牙探戈,她的雇主在办事,而郑淮扬在看书。
郑淮扬的头发很黑,像能容纳万物的夜空,细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落在他的发梢,看上去温暖而又柔软。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西装,用一种漫不经心近乎闲散的姿态坐在黑色的牛皮沙发里。阿世打惯了架,一眼便能看出他只是看上去瘦,包裹在西装下的身体应该是肌肉分明、充满力量的。
阿世看着他出了神,而郑淮扬感觉到注视的目光,抬起头望向了她。
那个时候的阿世甚至不知道“一见钟情”这个词语,她瞧着那个人轮廓分明的脸,不过一眼,她便深深地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镌刻进了心底。郑淮扬的样貌极其出挑,街头画报上的男模也不过如此。阿世突然局促了起来,慌忙低下头,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目光黏稠地落在他的身上,怎么也无法剥离。
郑淮扬笑了一声,他的音色很好听,穿透空气在阿世的耳边响起,她的血液似乎在心脏处荡起滔天骇浪,铺天盖地地将她吞噬。
命运给予每一个人付出爱的权力却从不对等,有时候付出满腔爱意却一无所得。而十八岁的阿世甚至也联想不到所谓的迷恋与爱意,她不懂自己内心为何会突然如此动荡,她没读过多少书,哪怕内心山崩地陷,混乱不堪,却明白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眼前这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属于不同于她的另一个世界。
阿世是一个很执拗的人,说得不好听便是偏执。她十八年如一日地喜欢吃苹果,十八年如一日地侧卧而眠,十八年如一日地沉默寡言。她认定的喜欢便是喜欢,纯粹的热爱和想要占有,哪怕明知痴心妄想,也无法归于平静。
这是阿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要拥有。
过了片刻,郑淮扬起身,他的身边跟着两个人,他们一起走出酒店,马路对面有一辆黑色的林肯,司机已经为他打开了车门。
郑淮扬在上车前的那一瞬,突然回过头,朝着阿世的方向看了一眼。落地玻璃没有隔断视线,仅仅一瞬的目光交接,阿世着魔般地站起了身。
萍水相逢的缘分浅淡得一抹即净,阿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次相逢而发生任何改变,她依旧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谁给她钱,她便为谁卖命,然后将所有钱其中的一半,交给这些年让她活着长大的老板。
一年后的阿世开着车行驶在伦敦郊区的路上,陈旧的二手雷诺里有散不去的劣质烟草味道,阿世摇下车窗,音响里循环播放那首当初在酒店听到的西班牙探戈。她点了支烟,在缥缈的烟雾里遥遥看见了一辆黑色林肯,车牌号非常熟悉,她早已在那一天背得滚瓜烂熟。
擦肩而过的时候,阿世把方向盘打到死,等到她反应过来,她的车已经跟在了那辆林肯的后面。她本能地降低了车速,两辆车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了一些。她不紧不慢地跟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夕阳在身后缓缓落下,阿世抽了半盒烟来缓解心里的焦躁。她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两辆车,正死死地跟着那辆林肯。阿世一眼便看出那两辆车的来意,她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几个惊险的急转过后,她的车插进了林肯和那两辆车之间。
郑淮扬坐在车里,手下人道:“老板,那辆雷诺查不出身份。”
郑淮扬“嗯”了一声,那两辆车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只要再开两公里,他的人就能接到他,他要做的是抓出指使这两辆车跟踪的人。那辆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二手雷诺开出了一股不要命的味道,它横亘在三辆车之间,在三辆车的速度都极快的情况下不断变道,试图堵截后面的追击。
前方是一处弯道,被阿世堵住的一辆车从路边的栅栏中直接穿过,绕开了她,追上了郑淮扬的车。阿世死死地咬着嘴唇,她的身体比她的大脑反应得更快,在那辆车将要撞向林肯侧翼的瞬间,她朝着那辆车踩死了油门,不要命地撞了过去。发动机的轰鸣声盖过了所有声音,安全气囊爆开,她最后看见的一幕,是那天的那个好看男人下了车,被前方突然出现的车和人团团围住,那些人应该是来保护他的。
阿世闭上了眼。
第三章
“你叫什么名字?”
“阿世。”她躺在病床上,身上多处骨折,她却并不在意,反而问道,“你是谁?”
郑淮扬失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阿世摇摇头。
郑淮扬打量着她,道:“不知道我是谁,却不要命地来救我?”
阿世看着他,有些吃力地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
“我看了你的手机。”郑淮扬说,“Leo是你的老板?”
阿世“嗯”了一声,听到郑淮扬继续道:“你不必再为他卖命了。”
阿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郑淮扬伸出手,在她的头顶轻轻拍了拍,说:“以后我就是你的老板,你只需要听我一个人的,Leo那里,我已经替你跟他断了关系。”
阿世从此开始跟着郑淮扬,起初她并不能直接接触郑淮扬,郑淮扬的命令会通过别人传达给她,而她永远完成得天衣无缝、一丝不苟。她不怕死,不怕痛,她的大脑似乎非常简单,谁是她的老板,她就将性命托付于谁。
她二十一岁的时候,郑淮扬开始让她贴身跟着他,她话少沉默,忠诚可靠,郑淮扬越来越看重这个救了他且身手不凡的女人。她替他做事,有公事,有私事,她会帮他处理杂事,会替他开车,替他挡酒,甚至会照顾生病的他。
“阿世。”郑淮扬饮了些酒,声音不似平常的冷淡,“过来。”
她听话地走到他面前站定,郑淮扬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伸手将她面前的刘海拨去耳后,他的声音带着浅淡到难以察觉的笑意,道:“挺漂亮的姑娘,怎么整日里总是收拾得灰头土脸的?”
郑淮扬的手指温热,几乎要将她灼伤,她狼狈地退后一步,将头发重新放下来遮住眉眼,那触感如同滚烫的烙铁,从她的耳边直烙入心脏,烫得她鲜血淋漓、情难自禁。
她照顾着郑淮扬睡下,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时针已经指向夜里一点,她却没有一丁点儿困意,整座别墅的灯光俱已熄灭,厚重的窗帘挡去院子里灯的光线。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可以清晰地看清郑淮扬的面容。
他长得真好看,阿世想,可以悄悄地亲一下他吗?她守在郑淮扬的身边这么久,只想要一点儿小小的甜头,可以吗?
只亲一下,他不会发现的。她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鬼使神差地将脸凑近郑淮扬。
郑淮扬的呼吸很平稳,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突然地接近。阿世屏住呼吸,嘴唇轻轻地在他的脸颊处蹭了一下。
真的只是一下,快到阿世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亲上。她一触即离,迅速坐直了身体,不敢再看郑淮扬,也没有看见郑淮扬突然睁开的双眼。
她静默着坐在郑淮扬的床边,时针与分针不断地分开交合,发出细微的嘀嗒声。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直到天光乍破,她依旧沉默地坐着。
还有一个小时,郑淮扬就要起床了,她起身走出卧室,低声嘱咐保姆道:“昨夜郑先生喝了酒,今早熬些清淡的粥。”
第四章
阿世在跟着郑淮扬的这几年,一笔一画地学写汉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记着单词。她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堪,知道自己除了会打架、会拼命外一无所有,她努力地学习着所有她从前不曾接触过的知识,吃力而又拼命地站在郑淮扬的身后,仰望着,追随着。
郑淮扬订婚的消息阿世比许多人都先知道,她的心情意外地沒有什么大的起伏,就好像终于等来了结局一样平静。郑淮扬很少提起他的这桩婚事,阿世不敢多嘴去问,但是她见过那个漂亮的混血女人,她的头发是像日光一样的金色,皮肤白皙光洁,像极了柔润的和田玉,而她的家世更是和郑淮扬一样的旗鼓相当,郎才女貌,当得上一段佳话。
阿世在许多媒体新闻里看到过他们的甜蜜合影,她想郑淮扬一定很喜欢那个女人。有时候郑淮扬会让她帮他为未婚妻挑选礼物,阿世便打开时尚杂志,目光在杂志彩页里流连,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阿世。”郑淮扬坐在她身旁,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你对她可真上心,比对我还要上心。”
阿世勉强笑了笑,手臂上郑淮扬碰触过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她静默着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郑淮扬突然说:“有你喜欢的吗?”他指了指书页里琳琅满目的奢侈品道:“有喜欢的跟我说,我送你。”
阿世没有再抬头,她不敢看郑淮扬,不敢开口说话,郑淮扬的那句“我送你”让她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怕极了自己开口便是满腔难堪的情意,这种无能为力、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崩溃。
“阿世,你到底喜欢什么?”郑淮扬瞧着她红透的耳根,促狭地笑了一声,道,“你不爱钱,也不像别的女人喜欢打扮,要说起来,我竟从未见过你穿裙子。”
郑淮扬凑近阿世的耳边,道:“这个世界上,你什么都不喜欢吗?”
他的声音像魔法一样蛊惑人心,诱哄似的想要打开阿世严丝合缝的心,他道:“你跟了我这么久,想要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都可以给你。”
阿世仰起头,任由郑淮扬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露出了光洁秀气的脸。阿世其实长得很漂亮,只是她自己从不知道。
她的眼里装着一片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郑淮扬,手臂难以察觉地发着抖,就像一只被主人吓坏了的小兔子,看起来有些可怜。
郑淮扬突然有些后悔这样逼她,他摸了摸阿世的头顶,起身走了。
阿世替郑淮扬把礼物选好,中午一个人开车送去,她忘了提前跟对方联系,白跑了一趟,没有见到人。伦敦下起了小雨,她把车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一个人漫步在街头。她的身上很快便湿了,冰冷一片,她很享受这份冰冷,似乎焦躁的内心也不似之前那般灼热。
她靠着一家餐厅的墙壁,无意间回过头看向餐厅里面时,整个人僵住了。
她看着郑淮扬的未婚妻在餐厅里微笑,对面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他们谈笑风生,在桌前亲吻。她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心疼,跌跌撞撞狼狈地离开,湿透了的身体忽冷忽热,她的脑海里全部是方才那一幕,她开始觉得头晕
勉强支撑着回到郑家,她甚至没有同郑淮扬打招呼,便一头栽在了床上。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感觉到郑淮扬进来了,他的手背在她的额头上试了温度,打电话给私人医生。
“阿世。”郑淮扬说,“你身上都湿了,我帮你把衣服脱了。”
郑淮扬很温柔,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温柔,他怕扰了她休息,动作极轻地帮她脱了外衣。
昏暗的地灯下,阿世身上所有的疤痕无所遁形,郑淮扬看了她一会儿,伸手碰了碰她腰侧最大的一处伤疤,问:“疼吗?”
阿世睁开眼,她昏昏沉沉,只以为眼前温柔的郑淮扬是她无数次梦境的重现。
“早就不疼了。”她对着梦里的郑淮扬说。
小时候的痛与苦,为Leo卖命的那些年岁,阿世早已不再去想。她待在郑淮扬身边,郑淮扬就是抚平她一切苦难的神明。
她觉得心里很痛,她看着一无所知的郑淮扬,伸手去拉他的手。
郑淮扬任她拉着,伸手擦去她满脸的泪水,问:“哭什么?”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你喜欢她吗?”
郑淮扬知道阿世问的是谁,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你不要喜欢她。”阿世的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死死攥住,上不来气般地闷痛。郑淮扬这么好,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伤害他?她不能允许,也无法接受任何人对他一丁半点儿的伤害。
她睁大了眼睛,目光里入骨的恨意与凶狠的杀意毫无遮掩地全部展现在郑淮扬的眼前,这样的阿世他很少见到,他突然想起从前,当初她开着那辆破旧的雷诺与那两辆车拼命的时候,或许就是这样的表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凶悍无畏。
“她心里有别的人。”阿世脱力般松开了他的手,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道,“你不要喜欢她。”
郑淮扬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好像并不意外,他反而笑道:“那你觉得,我喜欢谁比较好?”
阿世不会安慰人,更不知道该如何说,她迷迷糊糊,大脑一片混沌,仗着身在梦中,稀里糊涂地说出了心中那不切实际的、离谱的幻想。
“喜欢我也好过喜欢她啊……”阿世说,她笑了笑,又突然哭了起来,哭哭笑笑混乱不堪,眼泪顺着眼角落在枕头上,道,“我那么喜欢你。”
“我会对你很好,永远也不会背叛你。”她说,“郑淮扬,我的命都可以给你。”
梦里的郑淮扬笑得爽朗,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伸手抹去了她的眼泪,笑道:“阿世,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第五章
阿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高烧已退,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睡衣,昨夜的记忆闪电般重回脑海。她摁了床头的按铃,问进来的保姆:“昨晚是谁帮我换的衣服?”
得知答案后,她头痛地捂住了脸,昨夜出现在她房间照顾她的郑淮扬竟不是梦。
她换好衣服下楼,郑淮扬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她后,放下手中的报纸站了起来,道:“阿世。”
她朝后退了一步。
郑淮扬说:“昨晚你说……”
阿世匆忙打断了他的话:“不,不是那样。”
她很少这么果断地和他说话,像是用足了一辈子的勇气,说完这几个字后又萎靡了下来,变得有气无力。
郑淮扬没有继续再往下说,只道:“你不用替我担心,这一场订婚本来就是我与她各取所需,唱一台戏罢了。”
阿世听不懂,她可以因为驚鸿一瞥的一见钟情为郑淮扬豁出性命,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将爱情婚姻与利益绑在一处。
郑淮扬柔声道:“我还有两个叔叔,阿世,你知道的吧?”
阿世知道郑淮扬父母早亡,全凭祖父庇护,前些年他的祖父去世,将郑家的大半产业留给了他。
郑淮扬继续说:“我的叔叔们可不愿意让我这便宜侄子坐稳郑家的当家,我需要郑家以外的力量,恰好她们家也需要。”
郑淮扬说:“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们本就不会真的结婚。”
阿世似懂非懂,却在心底松了口气,她看得出来,郑淮扬确实不难过,只要他不难过,旁的事于她也无所谓。
郑淮扬瞧着她大惊大喜、大起大落的神情,想起了很久前的那个夜里,落在他脸颊上的那个小心翼翼的吻;想起了昨天夜里,她哭哭笑笑、颠三倒四的表白;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傍晚,孤注一掷忘却生死撞上来的那辆雷诺。
阿世说愿意把命给他,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他很少会去想男女之事,他肩上担着郑家,活在明争与暗斗里,半分不敢松懈。他偶尔会想将来,或许他会娶一位出身名门的妻子,无关爱恨,只要合适便是最好。
从前他并未想过自己的世界会出现一个阿世这样的人,强悍到绝大多数男人也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却又温柔谨慎得近乎自卑。她炙热而畏缩,忠诚得几乎虔诚,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折磨自己的矛盾味道,心思却又一目了然,简单至极——郑淮扬就是她的原则。
“阿世。”郑淮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你喜欢我。”
他没有用问句,而是洞穿一切般陈述。
阿世惊慌地抬起了头,看了郑淮扬一眼,又飞快地将视线挪开。从小到大,她总是少言寡语,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如今情绪却屡屡在郑淮扬面前失控。
她有些难堪地偏过头,本能地想要逃离,却偏偏一动也不敢动。她不想当着郑淮扬的面承认自己难以启齿的感情,因为她太清楚自己与他看起来有多么的不相配,说与不说,争取与不争取,从来都是一样的。她想留着最后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尊严,跟在他身后,保护他,照顾他,这就够了。
“别说了。”她有些绝望地说,“求你了!”
郑淮扬眼里的笑意淡了,他看着阿世偏过头的侧脸,难以掩饰的狼狈卑微,像是有一根极细的针在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谈不上有多疼,只是让他的心突然软了下来。
一无所求、满腔孤勇的爱向来是郑淮扬最瞧不上的廉价品,他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谨慎地衡量每一次利益交换,绝不做赔本的生意。
他冷眼旁观着阿世炙热无畏的爱与付出,他未曾见过这种感情,未曾见过她这种挣扎着的、坚韧无比的心。
最初来到他身边的她,除了一身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匪气便一无所有,如今的她,却能参与到公司里那些复杂琐碎的事情中来,她学习任何东西都格外迅速,夙兴夜寐、不眠不休地拼命努力,她给自己的定位总是十分谨慎的可有可无,似乎确定如果慢下脚步,她就会被郑淮扬无情地抛弃。
“阿世,”郑淮扬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别哭了。”
这些年她再痛也不曾流过一滴眼泪,郑淮扬心里格外清楚,他甚至能想象到她的童年也是像现在这样晦暗且没有眼泪的。她像一潭死水杳然无波,风雨掀不起波澜,所有悲欢全部源自于他。她盼望、渴望,却也绝不争取,不动声色地消化着自己的全部绝望。
郑淮扬突然很想伸手去抱抱她,他心底涌出一股奇怪的欲望,他想让她学着依靠,不必永远故作坚强撑着自己绝不倒下。
第六章
郑淮扬去纽约出差,这次没有带她。然而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出事的人竟然会是阿世。
阿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她在摄政街为郑淮扬挑选领带夹,等再醒来时,她躺在地上,远处坐着郑淮扬的叔叔郑邵直。
“你告诉我东西在哪里,我就放了你。”郑邵直说,“我那个侄子向来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你便是死在我这里,他恐怕也不会眨一下眼。”
阿世昏迷初醒,还未及反应,便被人一把从地上扯了起来,随即被郑邵直的手下一拳打在了小腹。
她忍痛打量四周,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确实不知道郑邵直在说什么,身上的利器早已被收走,郑邵直带了七八个人,硬拼没有胜算。
郑邵直嗤笑道:“你成日跟着他,你会不知道?”
阿世听不明白,挨打时一声不吭,拳脚毫无保留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她没有指望郑淮扬会从纽约回来出现在这里救她,尽可能地保留着体力,硬撑着熬到了晚上被关在一间仓库里。
这种事情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经历了,郑邵直大概忘了告诉手下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看守她的人觉得她不过是个柔弱而毫无攻击性的女人,况且她的小腿很明显已经骨折,便也没有太过紧张。等到送饭的时候,阿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服扭成粗绳,死死地勒住了送饭人的脖颈。
她偷了钥匙,忍着小腿传来的剧痛,跌跌撞撞地在夜色里摸索前行,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却在这最不可能看见郑淮扬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郑淮扬。
按照他原本的行程,他还有三天才会回来。阿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郑淮扬还穿着得体的西装,似乎刚从谈判桌上下来,只是眉宇间略显疲惫。他神情冰冷地看着郑邵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和他的叔叔彻底撕破脸,他带来的人早已将这里团团围住,两边的人举着枪,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郑邵直嗤笑了一声:“你为了一个外人,要对你的叔叔下手吗?”
他们之间和谐的表象维持了很久,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他算准了郑淮扬不会因为一个下人和他真的撕破脸,可是当郑淮扬出现在这里的一瞬间,他想他可能弄错了什么。
那个女人绝不仅仅是他亦步亦趋的贴身保镖。
郑淮扬敢叫人围住这里,真刀实枪地威胁他,他却不敢真的和郑淮扬硬碰硬。一场如意算盘,打得满盘皆输。
郑淮扬转头看见了她。
“阿世,过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郑淮扬手里的枪还指着郑邵直的额心,阿世刚靠近他,便被他的左手死死地圈在了怀里,郑淮扬的手劲非常大,她怀疑自己的腰已经青了。
郑淮扬将手中的枪扔给了身后的手下,将阿世拦腰抱了起来,他紧紧地皱着眉,尽管他已经非常隐忍,可阿世还是能看出他的焦躁和愤怒。
他叫人联系了医生,将她抱进了车里。她不敢猜测郑淮扬出现在这里是否是因为她,她开口问了别的事:“郑邵直说的东西是什么?”她是最贴身跟着郑淮扬的人,可她从头到尾竟然不知道郑淮扬在做什么。
郑淮扬偏过头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伤,道:“可以把他赶出郑家的证据。”
“阿世。”他没说这件事没有交给她做是因为太过危险,只道,“以后除了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了。”
他也沒有说自己在得知阿世被郑邵直的人带走的时候正在开会,没有说他扔下手头所有的事情直接打道回了伦敦,没有说八小时的飞机他第一次觉得无比漫长,更没有说他下了飞机,甚至没有停留一分钟,便直接带着人来了这里。
她忠诚热忱地跟了他这么多年,年年岁岁的时光像丝丝密密的棉线将她的生命缝在了郑淮扬的生活里,而他终于在有关于阿世的所有事情里,无知无觉地付出了一颗真心。
第七章
阿世只知道自己是哪一年出生,并不知道具体的日期,郑淮扬自作主张,非要将多年前那一场事故发生的日子定做她的生日,尽管他从未为她过过生日。他的婚约依旧持续,阿世和往常一样跟着他,但再也没有问过他的婚事。
这一次生日一过,她就二十三岁了,郑淮扬的办公室秘书给她送来了一身礼服,说是郑淮扬送她的生日礼物。过了片刻,又有人提着化妆箱上门,不由分说地将阿世的头发梳了个发髻,为她细细描眉,认真仔细地为她化了妆。
阿世打开盒子,抖开那条包装精致的黑色长裙,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僵硬——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
郑淮扬的信息发了过来:“下午我去签个合同,晚上九点前到家,你在家里等我。”
郑淮扬回来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而阿世没有开灯。奶白色的月光浇落她一身,她靠着窗户,暗红色的唇膏和月色衬得她的脸苍白一片,毫无血色,只是瞳孔格外漆黑,像一尊没有生命却浓艳得让人挪不开眼的雕塑。
郑淮扬打开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阿世手里攥着上个月出事时还未来得及买的领带夹,这是她前几日去买回来的。有关于郑淮扬的一切她都可以事无巨细,一丝不苟,她对所有的收拾打扮毫无兴趣,几乎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却能选出最适合郑淮扬的一切。
“阿世。”过了许久,郑淮扬开了口,“你穿裙子很好看。”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那场车祸,你浑身都是血。”郑淮扬说,“后来这么多年,我也没见过你穿裙子。”
“不是第一次。”阿世小声道。
郑淮扬没有听清,他看见她抬起头,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你在那里看书,我就在旁边看着你。”她说,“那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这句话好像吞噬了阿世的全部勇气,说完之后,她不敢再看郑淮扬。正如她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美,她也察觉不到郑淮扬看向她眼神里蕴含着别的东西。
郑淮扬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他看了许多年,却像是第一次见到的女人。她手背上的伤疤很明显,身上四散的疤痕在这件抹胸礼服下无所遁形。
她像一朵开在荒漠里的玫瑰,在濒临干枯的绝境里盛放。
“阿世,”郑淮扬说,“我们在一起吧。”
这不是郑淮扬本来的台词,当他说出口后,却有一种得偿所愿般的奇异和放松。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喜欢阿世这样的女人,可漫长的时光清晰明了地告诉了他眼前这个人的不同——他是喜欢这个人的,想要更彻底地拥有,想要成为她的倚靠。
阿世无喜无悲地站着,微微皱着眉,像无法理解那句话般地沉默着。
郑淮扬一步步地走近她,很轻很轻地亲吻她的额间,动作极其缓慢地将她拥进了怀中,仿佛生怕任何一点儿大的动静就会让她害怕。
“我的婚约应该很快就可以取消了。”郑淮扬说,“你不用担心,就算和我在一起了,只要你不愿意,也可以随时后悔。”
“但是你试一试,好吗?”郑淮扬说,“你什么都不用害怕,凡事有我,你只需要跟我就好。”
荒唐的幻想成了眼前的今朝,而郑淮扬身上浅淡的烟草味道笼罩了她的全身。她看不见明天,看不见未来,唯独真实的便是身边人身上灼热的温度。
“好。”她声音干啞,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他,将头轻轻枕在郑淮扬肩侧,道,“好!”
她那样拼命地追在高高在上的郑淮扬的身后,那样努力地一步步站在他的身旁,未来即便疾风骤雨,坎坷艰难,只要拥有眼前的成真幻境,就是她一生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