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腾
(武汉理工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武汉 430070)
中华民族发展几千年来,积淀了丰厚的民俗信仰,不同民族、不同区域有其独特的文化特征,但是人们仿佛在生死观念上又有着不谋而合的信念。生与死一直都是一对矛盾体,也是人们一直追求的话题,人们认为灵魂是有归属的,会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即使是在现代这个高度发达的社会,仍有不少地区的丧葬模式还保持着或多或少的原始色彩,这就不难解释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人们祈求灵魂归属的强烈之愿。古人十分重视死后的丧葬仪式,在人们的原始观念中,葬礼和婚礼具有同等重要性,演变到今天仍可看到这种观念的存在。在古人丧葬仪式中,必不可少的就是丧葬器物的陪葬,人们采用不同的器物造型借以表达心中的生命情感和美好愿望。
楚国陪葬器物主要有陶器、漆器、瓷器等等,其中漆器以其品类样式的丰富多彩深得楚人喜爱,由于楚国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十分适宜漆树的生长,再加上战国中期铁制工具的大力兴起,楚国漆工艺日渐繁荣,漆器也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个鼎盛时期,表现为漆器融于人们的生活,大到贵族小到普通百姓,漆制品广泛应用于各个阶层。楚国漆器种类繁多,从实用器到丧葬器,表现出漆器的普遍应用,楚人生死不离漆的现象也反映了当时楚国漆器制造技术的发达。
楚国漆器根据其用途可分为食器、酒器、乐器、兵器和丧葬器等等,战国时期漆器胎底多为木胎,在制作手法上多为挖制、圆雕、浮雕等,普遍髹以黑、红漆加以装饰,在当时楚漆器的纹样已经开始用毛笔勾勒,流动感十分强烈,纹样彩绘精美,丰富多彩。花纹多种多样,除了常见的圆圈纹、菱形纹、三角纹等几何纹样,还有卷云纹、变形云纹、龙凤纹、变形动物纹等等,纹饰的多样化也表现了楚人髹漆技术的高超以及过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战国时期墓葬随葬品漆器占的比重较大,这在一定程度上远超青铜器,漆器取代青铜器作为随葬品在战国时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在那个战场厮杀的时代,青铜作为作战兵器必不可少的原料而显得更加珍稀,再者就是在时代的影响下,以青铜器为主要礼器的礼制社会逐渐崩塌,取而代之的是轻便且又实用的漆器,并广泛应用于祭祀和社会生活中,楚墓随葬物品中各种奇特的漆器造型,漆器纹饰上的龙、凤、鸟、云纹样等,以及器身强烈对比的黑、红用色,都是人们美好愿望的表达,蕴含着楚人祈求死者灵魂不受打扰以及灵魂升天的情感。
> 图1 虎座立凤(复制品)藏于湖北省博物馆
> 图2 鹿角虎座飞鸟(荆州天星观2号墓)
> 图3 镇墓兽(信阳楚墓)
> 图4 漆木鹿 (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
> 图5 木辟邪(江陵马山1号墓出土)
> 图6 木辟邪局部1
> 图7 木辟邪局部2
楚丧葬漆器主要有镇墓兽、虎座飞鸟、辟邪、漆棺、苓床等等。造型符号主要呈现出“立体化”的趋势,余静贵谈及楚漆器的造型时说:“楚漆器的造型符号主要表现为一种立体化的符号形式,即漆木的雕刻造型,以区分平面化的图案符号。”①在制作手法上多为挖制、平雕、圆雕、浮雕等,楚丧葬漆器在造型上整体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意味,造型基本形象主要有龙凤、蛇、蛙、鹿、虎等等,艺术创作手法为模仿自然、简化、夸张变形三种形式,其中简化和夸张重组的艺术手法在楚丧葬漆器造型中应用得较为广泛。
龙与凤。在中国传统器物造型上,龙与凤一直是一对应用较为广泛的形象,多是用来表达美好愿望。龙与凤是楚人想象的产物,不是自然界中客观存在的。楚丧葬漆器造型的基本形象显示出的最鲜明的特点就是以自然界动物形象为原型,然后通过大脑加工创造,是大脑想象出来的结果。在楚丧葬漆器的造型中,凤鸟形象的应用最为广泛,这源于凤鸟是楚人的图腾象征,楚人在漆器中塑造凤鸟形象的时候都是以积极向上的赞美心态,在各类楚丧葬漆器中出土的虎座飞鸟的凤鸟形象总是呈现出一种桀骜不羁、高高在上的感觉。虎座飞鸟作为随葬明器具有一定的宗教意义,是战国楚墓中特有的神器,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色。图1矫健的凤鸟立于卧虎背上,做振翅欲飞状,一种升腾感油然而生。图2同样也是由虎座、凤鸟和鹿角组成,在楚丧葬漆器中这种组合造型的虎座飞鸟被广泛应用,楚人将凤、虎、鹿这些具有沟通天地作用的神兽结合在一起,体现了楚人的尊凤传统和鬼神崇拜的宗教情感。
龙是华夏民族的图腾,楚人身为华夏民族的分支,对龙的形象也是高度尊崇的,龙在楚国丧葬漆器中作为一种最为普遍的纹饰,胡玉康在《战国漆器的造型特点》中提到:“从楚墓出土漆器上的龙纹和丝织绣花物上的龙纹考察,当时的龙形一般具有三大特征,一有角,二是长舌,三是麟纹,所以镇墓兽就是一种变形的龙。”②可见图3镇墓兽的造型与上述观点有诸多相似之处。龙和凤都是具有神性的动物,是一种富有灵性的存在,是楚人民心目中的神兽,楚人认为它们在祭祀活动和丧葬仪式中,具有与神沟通、引魂升天的重要作用。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楚丧葬漆器造型中龙与凤的形象得以广泛应用。
此外还有蛇、鹿、虎等动物原型也是楚丧葬漆器比较常用的形象。在楚人心目中,龙是蛇的演变,蛇也具有神秘的力量,如楚辞·天问中:“一蛇吞象,厥大何如?”③蛇的形象运用在随葬器物中有镇墓的功能,楚人认为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墓主人的遗体不受伤害,不过在楚人与自然的相处中,蛇逐渐成为邪恶力量的象征,因楚地处江南,蛇虫鼠蚁较多,楚人对这种具有攻击性的动物持对立态度,因而蛇逐渐变成邪恶的对象,如图3信阳楚墓出土的镇墓兽,兽上肢各握一蛇做吞食状,由此展现出镇墓兽震慑蛇虫的力量,而蛇也被认为是具有贬义邪恶意味的存在。鹿形象在漆器中的应用也很广泛,在楚人生活中多为卧鹿的形态,象征吉祥美好的心愿,并没有神秘的宗教意识,而鹿角则被冠以特定的宗教意义,如图1和图2凤鸟背上的鹿角,增添了整体的神秘感,表达了楚人特有的情感意识。再如镇墓兽头上所插的鹿角(图3),鹿角显然具备了鹿形象的属性,具有鹿的机敏、警觉,用在镇墓兽上似乎有一种防御敌人侵入的意味。鹿角与凤鸟、镇墓兽的组合,显示了一种神性的宗教力量。还有作为百兽之王的虎,自古以来都是勇猛威武的代表,在楚丧葬漆器中多用在虎座凤鸟的底座,表现为虎的缩小的形象,由于楚人太过于崇拜凤鸟,所以在视觉上把虎的比例缩小,由此来衬托凤的雄伟,不过在楚人的意识里,虎仍旧是威武的象征,是一种瑞兽。不能单纯认为凤居于虎之上就是对虎的贬低,图1中鹿和虎都是速度很快的动物,敏捷性高,而虎又有威慑百兽的作用,这两者与凤的结合无疑是锦上添花,作为随葬漆器的虎座立凤在楚人观念中具有快速抵御外来侵害、驱赶鬼魅、引魂升天的作用。
1.模仿自然
对自然动物的模仿是楚丧葬漆器造型的一大鲜明特点,比如丧葬漆器中的虎、鸳鸯、蛇、鹿等自然题材,表现出一种传神写实的艺术效果,最具代表性的则是真鹿角的使用,不仅是在丧葬明器中运用广泛,在生活中也常见这种鹿角的使用,如图4曾侯乙墓出土的漆木鹿,不过相对于楚丧葬漆器中鹿角的造型,这件漆木鹿的鹿角更多的是装饰功能,像虎座飞鸟、镇墓兽等这些丧葬漆器中对于鹿角的使用,才更具神秘意味和宗教色彩。对自然的模仿,是漆器的造型更显真实感,鹿角采用木雕会使雕刻工艺繁琐且不好操作,聪明的楚人使用真鹿角装饰器物,既省时又省力,还逼真美观,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启发了后人创作的想象力。
2.去繁从简
对楚丧葬漆器造型而言,简化可谓是常见的艺术创作手法,简化能在一定程度上概括出漆器形象的主要特征,而把大量的细节删掉,突出了器物的神秘意蕴。最具代表性的则是江陵马山1号墓出土的漆木辟邪(图5),它的整体形象为树根雕成,虎头,龙身,四足(图6)④。这件漆辟邪造型采用简化的艺术手法,整体十分简约,并具有强烈的抽象感。造型本身因用了大量简化的手法,已很难看出是龙和虎的形象,通体髹饰暗红漆,四肢雕有动物图案,也只是动物的轮廓,并未过度装饰(图7)。这种刻意去繁从简的手法,反而从侧面突出了遗留下来的形象的特征,更具审美意蕴和意义。去繁从简不但是一种艺术手法,还关乎着审美的效果,可见楚人非凡的创造力,他们并非只是对自然的完全模仿,而是根据他们的想象,描绘出脑海中形成的形象。简化小细节而突出重点部分,也是当代的艺术创作者们永恒的追求。
3.变形与重组
> 图8 双头镇墓兽(江陵雨台山楚墓)
> 图9 双头镇墓兽局部
> 图10 镇墓兽(天星观1号墓出土)
> 图11 羽人(荆州天星观2号墓出土)
楚丧葬漆器造型的另一大显著特点就是变形与重组,可以说变形重组与简化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不是对自然的纯粹模仿,而是经过一定的想象抽象出来的结果,寄托着楚人的宗教情感与期望。漆器中像龙、凤这些神兽形象,大多是楚人通过自然动物的分解重组又加以想象的产物,体现在艺术效果上为幻想与真象交织,抽象与具象并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楚丧葬漆器就是镇墓兽,镇墓兽一般由三部分组成:真鹿角、兽身、底座。江陵雨台山出土的双头镇墓兽(图8),镇墓兽呈对称样式,双头各插入真鹿角,到了底部则合二为一嵌入方形底座内。变形的龙面配一伸到颈部的长舌,圆眼,面目狰狞(图9)。厚实稳重的造型外观构成一个充满神韵的虚幻空间,华丽不失威严。镇墓兽(图10)这种随葬漆器一般放在死者棺椁的头箱或者边箱,是死者灵魂离体后最接近的器物。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造型起到了保护墓主人安全、护送灵魂升天的作用。
另有随葬漆器漆羽人也是这种手法的代表,荆州天星观2号墓出土的一件羽人,构思奇妙,造型独特(图11)。这件漆器是凤与人的组合,一人立于凤鸟之上做飞行状,人和凤鸟都采用整雕的手法,细看人的形象,后臀还置一扇形鸟翅,足部较粗,有四个鸟爪,踩于凤鸟头上,底部为一体型巨大的蟾蜍,形象生动。楚人将这些自然界中的生物加以变形并组合在一起,将不同生物的属性进行融合,从而汇聚成神秘的超自然力量,用以护佑墓主人的安全。
在上述典型的楚丧葬漆器作品中,无论是虎座飞鸟、辟邪、镇墓兽还是羽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审美倾向就是作为一种艺术造型符号,它们都是楚人祈求灵魂不受打扰的情感表现。英国学者马林诺夫斯基在其《文化论》中谈到:“巫术和宗教仪式最根本的特征就表现在强烈情感的体验。”⑤反映在楚人的丧葬仪式中,各种祭祀活动、造型奇特的漆器、神秘的舞蹈行为,都是宗教情感的表现。苏珊·朗格也认为:“艺术符号是具有表现性的,艺术符号的创造,就是为了表现人的生命情感。”⑥楚国丧葬类漆器包含着楚人祈求灵魂升天的情感,那么它也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楚人崇神尚鬼的巫术思想是构成楚宗教的重要特征,那么墓葬仪式的盛行、具有巫术色彩的随葬器物的应用则体现着楚人的宗教情感。凤鸟、龙、虎、鹿这些自然生物是楚人宗教活动中必不可少的灵物,是楚人对生命的永恒追求。这一件件怪诞的器物造型或是对自然的模仿,或是简化,或者变形重组的复合形象,都蕴含着虚幻的神秘意味,是楚人对自然生命力的向往。
楚丧葬漆器以其神秘奇特的造型传达出楚人引魂升天的生命情感,体现了楚人浪漫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楚丧葬漆器作为一种神秘力量的存在,在表达情感与意义上远超生活用具,其典型代表明器有虎座飞鸟、辟邪、镇墓兽、羽人等等,是楚人祈求灵魂不受打扰的载体。这些随葬明器的造型诡谲,富有特色,不论是对自然生物的模仿、简化,还是夸张变形重组为复合形象,都表现了楚人对生命的热爱,对灵魂飞升的追求,楚丧葬漆器的造型不仅仅是一种视觉上的感受,更是楚人生命情感的宣泄。
注释:
① 余静贵.生命与符号:先秦楚漆器艺术的美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65.
② 胡玉康.战国漆器的造型特点[J].设计艺术,2001(1):67.
③〔战国〕屈原,著.宋玉,译.楚辞[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81.
④ 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马山一号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82.
⑤〔英〕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M].费孝通,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87.
⑥〔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