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栋
城市商业银行作为中国银行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前身是上世纪80 年代设立的城市信用社,最初定位是为城市中小企业提供金融支持,为地方经济发展铺路搭桥。但由于盲目扩张、管理不善,特别是风险管控能力弱,城市信用社资产质量一度明显恶化,经营难以为继。为整肃金融秩序、化解金融风险,国家决定以城市信用社为基础,按照商业银行的标准和要求重新组建城商行。此后,城商行逐步完成股份制改造,化解不良资产,转变经营模式,加之其经营体制机制颇为灵活,故发展速度较快,市场份额持续扩大,不仅与国有大型商业银行、政策性银行、全国性股份制商业银行等一道构成国内银行业的主要力量,而且其中还有不少还跻身“全球银行业500 强”,成为国内外知名金融机构。“北京银行”1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成长与发展起来的一家城商行。成立之初,北京银行虽有众多网点,但影响力主要局限于首都地区,这也许与其初衷不符,为进一步提升知名度和影响力,便拟邀请名家题写招牌。几经物色和比选,最终决定力邀当时书坛名声显赫的刘炳森挥毫。
刘炳森(1937—2005),字树庵,号海村、刘五先生,祖籍天津武清,生于上海,系当代著名书法家、国画家,曾任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教育学会书法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中国书画函授大学特聘教授、中华海外联谊会副会长等。其一生著作宏富,刊印量巨,有《刘炳森隶书杜诗》《刘炳森楷书滕王阁序》《刘炳森隶书历代游记选》《刘炳森楷书千字文》《刘炳森隶书千字》《鲁迅诗歌选隶书字帖》《刘炳森选编勤礼碑字帖》《刘炳森主编中国书法艺术》《刘炳森主编中国隶书名帖精华》及散文集《紫垣秋草》等字帖与论著行世,发行量高达数百万册。
刘炳森幼年身世曲折,风雨飘浮。其少时随父母寓居北京铁辘轳把儿下堂子胡同43号院,在哈德门外的穆德小学读了半年书,后因父早逝,4 岁多便随母回到故乡武清县海自洼村。为了让他出人头地,母亲对少年刘炳森要求极严,自小即要求其习字学画。刘也不负母命,十分刻苦,常常整日沉浸在书画里:身边有纸笔时,便用纸笔书写;没有则就地取材,经常用地上的树枝棍棒练字。在海自洼村小,还得到了杨寿山、崔介甫两位塾师的悉心教导,读《四书》,诵《诗经》,写大字,临天津“八大家”之一华世奎的《南皮张氏烈女庙碑》和陈润如女士临的《颜勤礼碑》等,随刘英年学隶书,随杨巨贤学楷书,从而奠定了良好的文化修养和书法功底。12 岁时,便为海子洼村小土地庙撰联曰:“五行土德重,三才地道尊。”同时,他还应校长之命题写明代解缙的“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作为校训。除擅书画外,刘炳森爱好广泛,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凡带眼有弦的如洞箫、二胡、口琴、风琴等,他一上手就能奏出悦耳的曲子,故被十里八乡誉为“小书家”“小画家”“小才子”。每逢春节,乡亲们就纷纷登门向其请“福”求春联,一时门庭若市,十分热闹。1957 年,不到20 岁的他便因文采斐然、书艺精湛而被当时权威的书法研究机构“中国书法研究社”破格吸收为社员,成为最年轻的社员。1958 年,他从天津市第三中学考入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山水科本科专业,从而走上了专业之路。
机会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大学期间,刘炳森非常勤奋,文化成绩和专业水平始终名列前茅。尤其是得益于董寿平先生关于黄山画法的亲传,以及张安治、白雪石老师的指点,书技画艺突飞猛进。1962 年夏,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被故宫博物院“相中”,专门从事古代书法绘画的临摹复制、修复和研究工作。他曾复制过长沙马王堆西汉帛画、山东金雀山帛画、宋人册页《巴山下峡图》《山腰楼观图》等艺术精品。正是这些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难得经历,使其眼界大开,受益匪浅。“文革”期间,他作为知识分子来到石家庄市“五七”干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虽然平日里劳动十分繁重,但其对艺术的热爱却没有丝毫减退:白天空闲时,他便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练字,自噱“空书”;傍晚休息时,他又躲进蚊帐读帖,背《草字汇》;夜里熄灯后,继续用手指在肚皮上练习,一笔一画,认真揣摩,乐此不疲,并为此赋诗一首:
蚊帐里偷读,熄灯写肚皮。
庶手三百草,梦里复依稀。
“文革”结束,百废待兴。民众被长期压制的文艺热情得到彻底释放,书画等传统艺术也迎来了新的“春天”。此时正值盛年的刘炳森已凭借自身的书艺在书坛声名鹊起,成为国内中青年书法家的领军人物。当时,中日书法界交流往来日渐频繁,为方便与日本同道交流,已40 多岁的他不畏艰难,自费报了日语补习班。在一众年轻人里,他无疑显得“鹤立鸡群”,但他毫不顾忌,无论工作多么繁忙,都会挤出时间学习日语。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段时间后,他已能娴熟地用日语与日本同道展开交流,并还多次为中日书法艺术交流做“义务翻译”。此举不仅锻炼了他的日语水平,而且还扩大了他的日本“朋友圈”,进一步提升了在海外的影响力。此后,他受邀30 余次东渡扶桑,得到日本书家交口赞叹,并成为日本白扇书道会和日本书道研究全会顾问、中日友好21 世纪委员会委员,为中日艺术交流与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1990 年5 月,他荣膺日本“富士美术奖”,成为为数不多获此殊荣的国外艺术家之一。
随着名气的提升,向刘炳森求字者越来越多。其中,第一家请其题写招牌的正是北京市百货大楼。写就后,店方为表谢意,奉上了200元润笔费,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可绝对是一笔“巨款”,但他却坚辞不受。他说:“人流如潮的百货大楼如此厚爱,使自己的书法作品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欣赏、品评,我感激不尽,怎么还能收钱呢?”就这样,他虽未收取润笔费,但却在无形中做了“广告”,此后求字者更是络绎不绝。由于他题写的招牌匾额美观大气,当时在北京城极受商家店铺及百姓钟爱,故大街小巷难以计数,有“京城无处不刘隶”之说。当时,也正值国内改革开放初期,各地大兴土木,许多城市都新建了不少高楼大厦,并都以请刘炳森题字为荣,这无疑进一步扩大了他在全国的名气与影响力。
北京银行作为最早成立的城市商业银行之一,以其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和灵活的经营策略,自成立以来就发展迅猛,是当之无愧的国内最大城市商业银行。为摆脱“城市信用合作社”的“出身”,进一步从首都走向全国,当时北京银行的领导经研究决定邀请京城书法大家来题写行名。作为六朝古都的北京,名家云集,不仅启功老尚健在,而且还有欧阳中石、沈鹏、范曾等大家。但由于启老年事已高,其余书家或书风个性过于鲜明、受众不多,或名声人品颇具争议、用之有疑,故几经考量,最终选择了人品出众、书风流美、书体易辨且深受广大百姓喜爱的刘炳森。就这样,他于1998 年用拿手的隶书题写了“北京商业银行”六个大字。到2004 年,当“北京市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更名为“北京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时,北京银行的领导在征求各方意见后,决定保留原招牌并去掉“商业”二字,这便是今天大家熟悉的既具古典美又富现代感的“北京银行”四字。此后,天津银行和中国民生银行等也步其后尘,请刘炳森以“刘隶”为其题写行名。由于他经常为银行题名,故其字还被民众誉为“招财字”。
众所周知,中国书法素有书圣(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和草圣(张芝、张旭、怀素)之称,但从古至今却无篆圣、隶圣和楷圣之谓。深究其因,盖因篆隶楷三种书体变化不多,难以出新。其中,三种书体中又以隶书用笔最为简单。故书坛有句行话:“三天能学会隶书,但终生未必能成为书家”。可见,隶书之中,自有玄机。纵观书史,篆隶盛于秦汉,距今已两千多年,此后趋于沉寂,直至清代才迎来又一高峰,其中以邓石如、吴让之、伊秉绶、金农、吴昌硕等为代表。这些清代名家的隶书既发源汉隶、根基深厚,又自成面目、似古实新,对当代乃至后世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新中国成立以来,在隶书上卓有成就的名家也无不以汉隶为宗。可以说,汉隶本身就是书法艺术的无限宝藏。就其风格而言,挺拔劲健一派有《礼器碑》《韩仁铭》,雍容华贵一派有《西岳华山庙碑》《乙瑛碑》《史晨前后碑》,朴拙古茂一派有《开通褒斜道刻石》《裴岑纪功碑》,遒逸散淡一派有《石门颂》《杨淮表记》《李寿墓志》,方整丰润一派有《孔宙碑》,奇古高浑一派有《夏承碑》,端稳秀美一派有《曹全碑》,浑厚凝重一派有《张迁碑》《武荣碑》《衡方碑》《李孟初碑》……诚可谓异彩纷呈,数不胜数。
在众多汉隶中,刘炳森主要取法风格工整秀美且相对成熟的东汉隶书如《华山庙碑》《乙瑛碑》等。但需指出的是,对《华山庙碑》这样已被时代所证明的经典作品,前人评价高低却相距甚远。如清代朱彝尊在《西岳华山庙碑跋》中云:“汉碑凡三种:一种方整;一种流丽;一种奇古。唯延熹《华岳碑》变正乖合,靡所不有,兼三者之长,当为汉隶第一品。”对其评价甚高。而康有为却说:“汉分佳者绝多,若《华山庙碑》实为下乘,淳古之气已灭,姿致之妙无多。”其实,抛开个人偏好来看,《华山庙碑》点画宽扁,波磔明晰,结构紧凑,字字端稳,章法布白匀称,无疑是摆脱了西汉时期朴拙风气的标准隶书,故朱彝尊所谓“方整”“流丽”颇能中的,而称“奇古”则过于夸张。整体而言,《华山庙碑》属清秀华丽一路汉碑,是成熟汉隶的代表作。而刘炳森取法的另一汉碑——《乙瑛碑》,风格情趣与《华山庙碑》相近,是对它的进一步补充。与此同时,他虽学过《张迁碑》《石门颂》等质拙朴茂一路汉碑,但其吸收借鉴十分谨慎,并未广泛吸收两碑之精髓。其学《张迁碑》,是为克服《华山庙碑》的飘浮;而学《石门颂》,则是为克服《张迁碑》的拘谨。与此同时,他还深入研习邓石如、伊秉授、何绍基等名家技法,师古而不泥古。在汲取传统隶书技法精髓基础上,对隶书大胆改革创新,将现代审美情趣注入古老书体之中,开创出凝厚稳健、潇洒俊逸的“刘体隶书”,给隶书注入新的生机活力,对当代书坛产生了重大影响。观其隶书作品,在用笔上讲究匀称工稳,笔笔中锋,横画较粗,竖画较细,凝练扎实,很少见到飞白;线条滋润光洁,飞动自然;章法端庄大气,壁垒森严,仿佛森然林立的仪仗队,蕴含着一股雍容华贵之气。尤其是在隶书创作中,突破了“一波三折”的传统体式,将行草书笔意参入隶书,使原本相对“静态”和“呆板”的隶书变得极富动感,形成了一种雅俗共赏的审美意趣,将隶书创作推向了新的高峰。虽然,其艺术成就尚没有达到汉碑高古奇崛的境界和奇姿超逸的神韵,也没有超越清代邓石如、伊秉绶、何绍基等大家的古拙遒劲和厚重丰茂,亦未及民国时期胡汉民、张祖翼、郑孝胥等名家的古朴雄浑和清雅秀丽,但不得不承认,民国以降擅写隶书且取得大成的书家本身就寥寥无几,刘炳森绝对是其中绕不过去的代表书家之一。
庾信《徵调曲》言:“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难能可贵的是,成名后的刘炳森从不忘本,时常慷慨解囊,回馈家乡和社会。他常说:“人不能忘本,我们都能做到孝顺父母,却很少有人想到要回馈家乡父老。”上世纪90 年代,听闻曾教过自己的老师身患重病无钱医治,他便送去7 万元;看到家乡年久失修的小桥变成危桥,他又出资18 万元重新修成石桥,且无论如何都不让刻“刘炳森捐建”几个字;为奖掖家乡品学兼优的中小学生和有突出成就的文艺人才,他毫不犹豫地拿出多年积蓄和国外友人的馈赠计300 万元,设立教育文化奖励基金,并执意要以恩师——京城已故隶书大家何二水先生的名字命名。在他看来,“一个人做点好事,自己不要老想着,也别希望人家总记着。人家不想记住,你就是刻了碑,人家也会忘。真要想记住,你什么都不刻,别人心里也忘不掉。为人做事,不要图那个虚名”。多年来,他先后向家乡教育、文化事业捐款达数百万元,相当于现在的好几个亿。虽然,他对别人十分慷慨大方,但对自己却非常“吝啬”,一生勤俭节约,从不铺张浪费。几十年来,无论名气多响、收入多高,他都保持着艰苦朴素的良好作风,常年吃着天桥下的杂酱面,在离家不远的工人体育馆流动摊理发,与今日那些住别墅、开豪车、吃大餐的“名家”形成了鲜明对比。当下,以艺术敛财者大有人在,而像刘炳森这样的书法家已极为罕见。
艺术只有根植人民才有持久的生命力。虽然刘炳森的隶书一直备受业界争议:爱之者,称其平稳工整,恪守传统,不激不厉,易于为大众所接受;恶之者,则认为其过于死板单调,是“俗书”的代表。但正是由于其隶书端庄大方、风格稳定、易于模仿,故深受民众喜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隶”曾风靡全国,也是最早与舒(舒同)体一起被收入电脑字库,从此“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流传最广的书体。记得,有段时间他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的呼声很高。若以其德行、人品和影响力来看,出任这一职务也不是不可以。但不幸的是,68 岁就因病去世。应该说,这是一个值得金融界铭记和追思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