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菡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一个陌生城市的解读已经从最初狂热的视觉主义转向沉迷于对她逝去岁月的缠绕和触摸。我或许有机会结识她,但我永远无法彻底了解她。我面对的是她的外表,她的内在或许也曾远离我。
扬州,一幅被唐风宋韵浸染的水墨丹青,拓印在人们曾经的心路里。你无法否认不是被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牵来的脚步。虽然不是三月,虽然丹桂飘香,秋城满目,也一样旖旎成诗,成画,成了江南别样的梵音。
不曾来过扬州,甚至连路过都没有。印象中唐诗宋词应该是她的风月手记。
杜牧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柳永的“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姜夔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遥想当年扬州的“春风十里”,“明月夜”下,迎面吹拂的都是宴饮笙歌和红袖脂粉。
及至置身于此,才发现,当年的繁华与风月如幻,已然流离,今日的恬淡与安然真实,方为人间正好。
当年的扬州因为运河开通“应运而生”,成为隋唐时期南北交通的枢纽,自此胡商盐贩往来,珠翠珍怪盛市,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和商贾吏卒纷沓而至,成为人文荟萃之地。历代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在扬州留下了无数典籍诗文、书画和音乐歌舞,也留下了许多优美的传说故事。
今日扬州人提起曾经的繁荣盛世,言语中还透着一股子骄傲,说他们是比上海还要繁华的“国际大都会”,那种一脉相传的自豪感,繁衍了这个城市的文化自信。
绕过曾经的喧哗声响,我更愿意听听她的前世今生。
所幸在扬州结识了这样一个人,听他娓娓道来扬州的风物,对我们这些不能指望一次观光就把一个城市、一段历史、一种生存状态看彻底的游人来说,是一种快捷的深入。当然,置身于一个城市之中倾听她的过往,那种感觉更加清澄和真实,仿佛画舫烟柳就在眼前,历史尘埃扬起于鼻息,古韵悠然在记忆与现实的交错中徐徐荡开……
凤仪扬州
《凤仪扬州》这四个字是我们在扬州的向导,扬州文史学者朱善文先生自己所著书的名字。说他是我们的向导,其实并不准确,应该说他是我们的文化向导。在他的书中,他自我介绍的标签是“红学侦探”。
明朝开国前夕,朱元璋曾因“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九字国策一定江山。后来毛泽东主席也借鉴这一战略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方针,全国开始进入备战备荒状态。为朱元璋提出“九字创基立国”战略的,是一位名叫朱升的隐士。据朱善文先生讲,他就是朱升的第19代传人。
或许是家族历史使命使然,又或许是扬州几度繁华,几经劫难,几番涅槃的历史文化吸引,朱先生二十多年前开始研究扬州的历史。而扬州,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就被认定是与《红楼梦》血肉相连,并且在红学研究中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
说扬州文化,莫若说是“运河文化”“盐商文化”“红楼文化”的赓续。
“红学侦探”动用了朱先生身为警察侦查破案的全部智慧,他考察出《红楼梦》里许多章节、地名、诗词、言语、风俗和典故都与扬州有关:贾宝玉居住的怡红院就是以瘦西湖的水竹居为原型的;书中提到的智通寺,就是扬州东北郊的禅智寺;大观园的原型就是扬州高旻寺的塔湾行宫;《红楼梦》中许多诗词只有用扬州话读起来才押韵;《红楼梦》中描写的宴席就是淮揚菜系……
康熙皇帝南巡时,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任两淮巡盐御史,并和盐商们捐银修塔建行宫接驾。曹家居扬州、南京六十多年,曹雪芹幼年随祖父曹寅在任上,对扬州的风物人情素材驾轻就熟,信手拈来,皆成雅丽。
当然,朱先生并不是像波洛大侦探那样“动动灰色脑细胞”靠推理就能破案的,实地走访、实物取证加上史料分析才是他坐实结论的关键。
扬州南郊古运河边、三汊河口有一个寺庙叫高旻寺,是我国佛教禅宗的四大丛林之一,不仅在国内享有盛名,而且影响远及东南亚各国。
顺治年间,两河总督吴惟华于三汊河岸筹建七级浮屠,以纾缓水患,起名“天中塔”。康熙皇帝三次南巡时意欲重新修葺倾圮的天中塔为皇太后祈福,时任江宁织造的曹寅倡导两淮的盐商捐资修缮并扩建了塔庙作为皇帝的行宫。当康熙皇帝第四次南巡时,他登临寺内天中塔,极顶四眺,有高入天际之感,故书额赐名为“高旻寺”。后来康熙五、六次南巡,乾隆首次南巡,均曾驻跸于此。
清朝后期,高旻禅寺由于塔身倒塌日渐衰微。“文革”期间更是备受冲击,佛像全部被毁,文物、法器抄没一空,僧众被逐出寺门。
朱先生曾多次流连于高旻寺附近寻访知情人士。几经周折终于被他找到文革时期帮忙销毁文物的一名工人。据这位已经须发皆白的老者回忆,当年有一些物品因为无法销毁被散落地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
从此朱先生的走访又多了一项内容,就是掘地三尺。
也许真的是他和《红楼梦》有缘分吧,有一天他挖到一块汉白玉的门墩石和八块古天中塔的塔砖。当他用100元钱雇了个工人把这块重约150公斤的石头和八块塔砖运到家里时,当他仔细地用细刷刷掉上面沉积多年的泥土时,他的心怦怦地跳着——门墩石上一点点地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图案:“鸡头”、巨大的身子,长长的尾巴,那不就是古时候凤凰的图腾吗?旁边还有翠竹环绕,这一切不就是宝玉为黛玉那“千百竿翠竹遮映”的住所题名“有凤来仪”的真实证物吗?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红楼梦》中多次提到“有凤来仪”。曹雪芹借写《红楼梦》元妃省亲修建大观园,实则隐喻祖父曹寅在扬州为康熙皇帝南巡修建高旻寺行宫,表面上是歌颂元妃省亲,实际上是歌颂康熙皇帝“省方”,即巡视四方的意思。
凡此种种,《凤仪扬州》的书中都有详细注解,诸如“妙玉落难古瓜洲”——曹雪芹也曾风雪夜宿古瓜洲;诸如“黛玉故居锁深巷”——黛玉父亲林如海就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原型,曹家在扬州的故居,在《红楼梦》中被描写成了黛玉居住的“潇湘馆”,等等等等。
我在归程的火车上一口气读完这本书的心理状态和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是同样的。一把把锁,一道道谜,一层层剥开。不堪栖止的时间之河下面藏着人类上下求索的谜底,随着千年不断流淌的河水,慢慢裸露呈现。
有凤来仪,扬州这样的城市,只有凤来仪。
秋日高旻寺
康熙皇帝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登上直耸云天的天中塔的,所以赐名为“高旻寺”,意即秋天高远的天空。我们随朱先生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来到了高旻寺。
古运河悠悠。几度帝王繁华过,蓬草依旧。寥落古行宫,花自寂寞水自流。
并不是节假日,寺内香客不多。宽阔的寺院正中有一座巨大的圆形建筑,走上去才发现原来是一座供香客们烧香供拜的“大香海”。据说这是全球所有佛家寺院中,体积最大的香炉。
虽是这样,但与众多寺庙不同的是,高旻寺却是不卖香火的。进寺的人每人可以获赠三支香。这份独到的禅意,更是平添了一份清静和素雅。
正是正午时分,三三两两的僧众在寺院内穿行。
气势恢宏的大雄宝殿据说就是当年的行宫所在地。屋檐上成群的白鸽在散步,飞起的大殿檐角依稀骄傲着皇家的尊贵,殿内拈花微笑的高大世尊佛像散发着普世的光芒,照见我的微小。殿外,几片黄叶被金色的阳光裹挟着,飘落在石阶上,带着浅浅的禅意在脚下轻跃。静谧的光影变幻中,仿佛听得见时间的声音,看得见岁月的流淌。
《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抵如是。
朱先生与高旻寺的上一任方丈德林长老是研究红学的知己,因此我们在寺院里的造访便有许多方便之处。寺院多处正在修建,百废待兴。
现任住持文龙长老命人将一处锁着的朱红院门打开。推门进院,俨然是一处与庙宇截然不同的园林景致。
高旻寺是一座依水而建的寺庙。这边院落里有个荷花池,池中有岛,岛上建有戏台,据说也是作为行宫时为皇帝和随从们看戏娱乐准备的。池的四周,奇花异木林立,假山怪石层叠。皇家园林的气度与华丽都被隔壁缭绕的佛香与梵音幻化成静谧平和,帝王的衣袍光灿抖落,轮回与现实,亦在静默里悄然完成。
高旻寺最著名的就是每年冬季的“打禅七”。要打十个“禅七”才算是完整的“打七”。来“打七”的人都说这里的磁场好,加持力强。寺院的墙上、禅堂内的大柱上到处贴着毛笔手书的“念佛是谁”四个字。我每次走过时都对这四个字心生好奇,不解其意。直至后来去了上海,拜谒了上海的长桥老僧,从他那儿获赠一本《来果禅师自行録》,方知这是禅门泰斗来果禅师参的“念佛是谁”法。
念佛是谁?是我,是你?那么我是谁,你又是谁?
“未生我时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眬又是谁?”
没有能念的我,也没有所念的佛。
禅宗以参“念佛是谁”的话头,逼令世人生起这种疑情。虚云、来果两位宗师多年苦参,终于参透了生死。来果禅师的弟子德林长老中兴高旻寺以来,随机开示说法,指导来自世界各地的数千名四众弟子,同参“念佛是谁”,追寻自己的“本来面目”。
青灯古佛,烟火人间。明了来处,早证菩提。
扬州慢
提及扬州,有几个最妙不可言的字不能不令人叹服。比如“瘦西湖”的“瘦”字,再比如,“扬州慢”的“慢”。
朱自清说瘦西湖:“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我却觉得是“俗得这样雅”呢!
还有《扬州慢》这个南宋词人姜夔创作的自度曲词牌,一个“慢”字写尽了扬州的梦。
扬州的梦里有曾经高高在上的富庶与风雅,有一杯茶、一盘棋、一碗干丝的幸福与安逸,也有被“烽火扬州路”的战火和离乱摧残的心灵记忆,以及无处安放的明清贵族遗老气质和日渐式微的江北小城的落寞。
如今,扬州人的人性状态被描摹成“幸福很小且容易得”——“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家家崇风雅,书法兼古琴。一碗干丝一场戏,剃头洗脚两相宜。”
但是事物的两面性任谁也无法用功利的属性来定义它。
古词中《扬州慢》的“慢”字,曾经衍生出多少“曼妙”、“蔓枝”和“闲散轻漫”来,而今用这个“慢”字来说扬州,可能就真的是它毫不虚构的正解了。
慢生活,这个当下被文青热烈追逐的生活方式,如今已经是扬州的真实样态。
“人间最幸福之事,莫过于剃头和洗脚”。低物欲、重闲适、喜文艺,这些由慢生活拼成的时光零件,同样在打磨着不老的岁月,打磨着扬州人的良善心性。
慢生活自然有它的優越,它没有被高速的现代生活带离原有的轨迹,历史文化遗产相比快速发展的江南保留得更好。扬州的老城区还保留着数百年前房屋的原貌,即使是新城区,也很少见到高楼大厦。人到扬州,便自动进入历史的气场。
而最能用“慢”字来触摸扬州逝去的繁华的,当属扬州的器物。它们带着前世的气息,静静地看着过眼的繁华烟云,看着历史与时间的和解。
都说“天下玉,扬州工”,我在扬州的老字号玉器厂给儿子买到一块和田玉籽料,上边刻有蝴蝶和莲花,取意“福叠连连”。带走一样最能代表扬州风物的器物,对我来说,就如同感受这个城市的物性一样,扬州会刻印在记忆里。
慢生活同样包括早茶。
在著名的老字号“富春”饭店吃了一餐样式繁多的早茶,在享受着唇齿之间“皮包水”的轻奢之际,不得不低叹:曾经敢于创造“扬气”一词的扬州人,那种骨子里的恣意与轩昂,真的是三百年前只是长江上一个小港口的上海所比拟不了的啊。
不明白身为扬州人的朱自清为什么那么不喜欢扬州,这可能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既爱得深沉又对安逸得有些颓丧的故乡无能为力的无奈使然吧。
是的,历史给了古代扬州莫大的政治恩赐,又在近代收回;历史给了古代扬州得天独厚的交通优势,又让这些优势随近代化发展消失殆尽。但是今天,这个城市并不缺乏自我认同,她也并不需要过分依赖别人的认同而存在。
正如雷蒙德·卡佛曾说过的:“我们被生活罚出了场,正在为从头再来做准备。”在扬州,我同样发现,相对于被时代甩在身后的落寞而言,这个城市的所有细节都在彰显意欲变得更加现代、成功和摩登的决心。
责任编辑 刘云开